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鸿门宴 ...

  •   雷政的接风宴声势浩大,那晚一应到场的还有雷氏集团设在省城子公司的各部门高管,以及D15地块项目的设计、总包、咨询等单位代表,可唯独最该在场的——他的亲弟弟雷颂却始终没有露面。
      “小苏,你给小雷总打过电话没有?他今天来不来?”开席前,老裴附在苏念清耳边悄声问道。
      “打过了,他没接,”苏念清原是想问问雷颂为何他哥哥指名要见自己,可连拨了三个电话都无人接听,心头隐隐涌起一阵不安,自我安慰一般说,“兴许他有别的安排吧。”
      酒菜备齐,包厢内人声熙攘,随着侍应生给列位来宾一一斟酒,人群逐渐静下来,听候雷政开宴。
      雷政先是不疼不痒地说了几句场面话,而后话锋一转,谈起了雷颂。
      “我那个弟弟,从小就被家里宠坏了,早早送出国读书,直到前两年才被接回来,现在又在子公司担任总经理一职,他的为人,相信在座各位都有目共睹。虽说他能力不算太强,但心眼不坏,比较单纯,只是有一点我看不惯,就是搁国外待久了,生活作风西化,学来一身外国人的臭毛病。不止是我,我们全家人都看不惯,所以才放他来这里历练历练,好好磨一磨性子。如今看到子公司各项目平稳推进,工程进度和资金流水状况良好,我倍感欣慰,当然,这一切也离不开各家单位的倾力配合。我弟弟承蒙大家关照许久,我这个做哥哥的,要敬在场的一杯。”
      雷政举杯,在场众人也都跟着举起了酒杯,老裴见缝插针地连声附和说:“哪里哪里,小雷总年轻能干,责任心强,好多事都亲力亲为,都是雷总您指导有方,我们也都是沾了您和小雷总的光,才有幸参与到雷氏的项目中来。”
      第一杯酒饮罢,苏念清稍微松了口气。雷政贵为集团执行总裁,姿态却很谦逊,不像是特地来找自己的茬。可还没等他放稳酒杯,雷政的第二波攻势猝然又至。
      “只是——”雷政收起了方才的和颜悦色,调转话锋,冷峻的目光一一扫视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定在他身上。那目光里似有锐刺,正欲戳破他试图掩藏的一切。
      “只是在我弟弟身边,除了有得力的助手,也有不少不择手段的人,想方设法地投其所好,巴结他、笼络他……不单单是女的,就连男的也这么做,什么爬床、陪睡……多下作的事都干得出来,像只苍蝇似的嗡嗡地缠着人不走。不知道在座的各家单位里,有没有这种扰人的‘苍蝇’啊?”
      雷政说完后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双眼仍紧盯着苏念清不放,众人也都跟着陪笑起来,纷纷打趣说“怎么可能”“哪有这么不要脸的人”云云,听得苏念清如坐针毡。雷政是皮笑肉不笑,很快就收敛笑意,面沉如水,众人也都识趣地停下来,等着大老板发话。
      可雷政并不着急喝第二杯酒,而是端着酒杯反复摩挲,突然丢出一句:“谁是这里的设计负责人?”
      “是我。”苏念清连忙站起身,椅子被拖拉出长长的“吱呀——”声,反衬得这一室古怪的静默越发可怕,众人的视线登时如同子弹般扫射过来,轻蔑、鄙夷,不怀好意。雷政说完刚才那番话就接着问他,简直等同于在向众人宣告,那只烦人的“苍蝇”指的就是他自己。
      老裴尚还不明所以,可苏念清心里门儿清,这是在点自己呢!于是没等雷政开口,他就已经乖觉地端起了酒杯。
      “雷总,我敬您。”
      看情势,雷政应该或多或少得知了他和雷颂的关系。左右今天逃不过,不如先发制人。为表诚意,苏念清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五十多度的白酒,二两多的杯,他饿着肚子来,还没来得及动筷,酒液流经食道和空荡荡的肠胃,像被刀片划过似的,火辣辣地疼。
      不出意外地,雷政并不买他的账,皱着眉,手指头叩了叩酒杯旁的桌面,煞有介事地问:“怎么回事,你们设计院这帮人都这么不懂规矩吗?前三杯酒都没喝完你就敬上了?你算什么东西,轮到你敬酒了吗?”
      “小苏,你快坐下!”老裴连忙扯了扯他袖口,他便红着一张脸坐了下来,接着又听老裴向雷政赔不是:“雷总,您别见怪,小苏这人就是平时酒桌上得少了,愣头愣脑的,整天只懂得埋头画图,不晓得人情世故,我下去之后一定好好教教他!”
      雷政却不采信这番说辞,戏谑地挑着眉说:“是吗?要是真的埋头钻研图纸也就算了,就怕心思都花在了别处上。”
      不知是否酒精作用,雷政话音方落,他的脸猛然间烧得滚烫。指控太过明确,在场宾客也都渐渐回过了味,窸窸窣窣地小声议论起来。饶是老裴再怎么迟钝,此刻也琢磨出了不对劲,一个劲儿地向苏念清递眼色,苏念清却不敢与之目光相接。
      雷政咄咄逼人,让他当众下不了台,他心头憋着一口气,忍不住要发作。可碍于对方的身份地位,碍于老裴在场,只好忍气吞声,硬生生将怒火压了下去。
      好在此时侍应生敲门走进,陆陆续续给宾客添酒,雷政便没再发难,他终于逮着机会夹了两筷子菜垫垫肚子。用餐间隙,放在西裤口袋的手机震了两声,他迅速低头瞟了一眼,是雷颂发来的消息。
      “听说我哥今天去找你了?在哪里?快发个定位给我。”
      他正想找机会溜出包厢,打给雷颂问个清楚,却被老裴一把拽过去,给雷氏集团的其他高层挨个敬酒。
      酒过三巡,苏念清才敬完一圈,新的一圈又至,还屡屡被雷氏集团的人以各种理由劝酒,见推脱不掉,只好陪他们一一干了。可等到老裴这样的酒场老手都喝红了脸,趴在桌上昏睡过去,雷政那边依然没有打算放过他的迹象。
      席间去了几趟厕所,他把能吐的都吐了个干净,吐得鼻涕眼泪淌了满脸,吐到最后只剩了胆汁,苦味在嘴里经久不散。然而出洗手间一看,白酒的空瓶撤下去,又上来好几扎啤的。
      “小苏你喝白的喝不了,就喝点别的呗。”
      雷氏集团那帮人个个都是人精,皆看雷政脸色行事,变着花样刁难他,苏念清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今天就是冲自己来的,就算不死也得扒层皮。
      单喝一种酒,他还能偶尔借去洗手间的机会扣嗓子眼催吐,勉强使自己保持清醒,但从没试过两种酒掺着喝。老裴已经倒了,他绝对不能倒,雷政越是为难,反倒越是激起他骨子里的胜负欲。这口气要是争不回来,恐怕往后余生他都会痛恨今天的自己。
      熬过今晚就好了,他看着腕表,时不时在心里默念,熬过今晚就好了。
      然而就像是客观规律不会随着人的意志转移,酒精作用也不会因他想要在雷政面前强撑尊严而减弱毫分。一杯带沫的啤酒下肚,他的胃立即抗议地抽搐起来,他趴在桌面上蜷起身,捂着腹部,冷汗直冒,视野霎时黑了一片。包厢中此起彼伏的笑声、劝酒声和自己像是隔了一层水膜,听起来模糊又遥远。
      而后又是漫长的过五关、斩六将,他缓过来后再次支起身,端着啤酒一路摇摇晃晃地敬过去,心想孙猴子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也不过如此了吧?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来到雷政身边,此时人人看他都跟看鬼似的,面前已经没有人敢再阻拦他。雷政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座位上,早已等候他多时,可他心里有鬼,踉跄的脚步一顿,突然间打起了退堂鼓。
      雷政傲慢地掀了掀眼皮问:“你就是苏念清?”
      他垂下眼,攥紧拳,尽量控制着散乱的神识和僵硬的舌头说:“是。”
      “你可真有本事。”
      雷政当然不是在夸他喝酒有本事,而是另有所指,某些聪明人已经听懂了雷政的言外之意,龌龊地偷笑起来。酒尚且不能完全灌醉他,可这样的羞辱却激得他头昏脑胀,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我是不会喝你这种级别的人敬的酒的。”雷政用一种极其不屑的语气最后说道。
      他今晚来此的目的达到了,说罢便起身扣上西装纽扣,在下属的拥簇准备离席,就见包厢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苏念清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
      “哥!你们在干嘛呢!”
      雷颂一现身,吵吵嚷嚷的包厢一时间鸦雀无声。苏念清的视野已然全暗了,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手扶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
      雷颂再也顾不上什么避嫌,众目睽睽之下,半扶半抱地想要把他弄到车上去。从那些人身边经过时,苏念清听见他们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嘴里发出惊讶的低呼,还听见了雷政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当车门的关合声传来,苏念清意识到自己安全了,绷紧的神经一松,往后的事,就再也记不得了。

      再次睁眼是在酒店顶层的套房内,宿醉的头疼几乎要将他头皮撕裂。苏念清一边摸索手机一边哑着嗓子问:“几点了?”
      “下午三点半,”靠坐在床头的雷颂说,“苏老师,你昨天一上车就昏睡过去了,睡了将近14个小时。”
      居然睡了这么久?醉后苏念清有些断片,花了一刻钟才慢慢回想起昨夜宴席上零星的画面,不禁皱起眉问:“你哥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你和他说了?”
      “我怎么可能会和他说,我避他还来不及!”雷颂为自己申辩道,“他和我爸妈都对我喜欢男人这件事很有意见,所以我从来都不会往家里说。这回我猜……多半是司机透露的。”
      苏念清额角突突直跳,“司机?那不是你的人吗?他为什么会向雷政告发你?”
      “我的人?”雷颂苦涩地笑,“这个家里,从上到下都是我爸妈和他雷政的人,哪里有过我的人?即便是公司里曾经听命于我的员工,他雷政一来,把我的权力收回去,也都成了他的人了!”
      “你都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有多难,不止有公司的事务要打理,还要防着我哥和集团插手……”雷颂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源源不断地向他大倒苦水,“在这个家里,只有他雷政最能干、最会讨父母欢心,我却什么也不是,样样都不如他……哪怕是来省城帮集团开疆拓土,他们也从不信任我,不仅派人监视,看我干出成果来了,还想着来收割……”
      苏念清拿起手机,一面翻看消息通知,一面听他在耳畔絮絮叨叨。点开通知第一条是防灾减灾办群发的短信,大意是今年第十七号台风已在太平洋以西洋面生成,今晚即将跨过48小时警戒线,预计明天白天在省城沿海一带登陆,让市民及相关部门人员做好应急准备。
      继续往下划拉,苏念清彻底酒醒了。不看还好,这一看竟有二十几个未接电话,无一例外,全都是老裴打来的。
      “上哪去了?”回电一接通,老裴焦急的声音就从电话那头传来,“快点回院里一趟,出大事了!”
      “怎么了?”
      “雷氏集团的审计团队来了,正在看D15地块的图纸呢,要我们配合提供相关资料,这些事你最清楚了,赶紧回来对接,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挂断电话后苏念清心里咚咚直跳,忙抓着雷颂的手腕问:“调概的事不是已经通过董事会了么?你们公司的审计怎么会来?”
      “审计?那估计是我哥带过来的,”雷颂无奈地耸了耸肩,“那可都是集团直属的人,我可差使不动他们。”
      “那怎么办?”
      “你紧张什么?我了解我哥,他估计是不满我和你在一起才会找审计来对付你,”雷颂却不以为然,出声宽慰道,“这种手段他经常用,我见得多了,走走过场而已,都是自家人,不会查得太深的。”
      “你和他是一家人,他当然不会对你做什么,可我呢?”苏念清忍不住嚷起来,“你知不知道万一查出点什么我是要被吊销执照的!搞不好还要坐牢!万一捅出去,我和老裴,我手下那批人,还有院里一帮领导,一个都跑不掉!”
      “有那么严重吗?”雷颂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每次出变更你不是都找设计部发了函么?拿那个堵他们的嘴就好了。我不介意你把锅甩到我们身上去,倒叫雷政自个儿掂量掂量,是不是真要大义灭亲,和我斗个鱼死网破。”
      经他提醒,苏念清这才记起了还有函件往来这回事,心里稍稍有了底,于是定了定神后起床洗漱,随雷颂下楼退房,准备打车回设计院。
      过了中午十二点,酒店要加收一天的房费。在刷卡一事上一向从容有余的雷颂少见地拧起了眉,见一张刷不出,又换了一张让前台试试。
      “怎么了?”老裴那厢催得紧,苏念清不好扔下雷颂一走了之,凑上前问道。
      “雷政这个王八蛋停了我的卡,”雷颂大概也觉得抹不开面,附在他耳边小声地说,“昨晚开房的时候还好好的,大概是看我把你接走了,正在气头上,今天一大早打给银行让停的。”
      “这么说你每次刷的都是副卡?没有你自己的卡?”苏念清诧异,“其他的呢?现金也没有?”
      “我使信用卡惯了,口袋可比脸还干净,一分都没有。”
      说完,雷颂又转向了那位年轻的前台小姑娘,好言好语地腆着脸问:“就不能先挂账吗?你应该见过我吧,我可是你们酒店的老客户了,喏,你看,我钱包里还有你们酒店的终身会员卡……”
      那位小姑娘大约是新来的,左右为难,做不了主,声音细如蚊蚋,“这……我得问问我们经理……”
      直至此刻苏念清才认清此人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学识能力皆没有,开销全仰仗家人鼻息,总经理的权力说收回就收回了,就连前不久从设计院和各分供商那里搜刮来的钱财也都挥霍一空。他不禁悲哀地问自己:难道我看上的就是这种人?
      酒店那边做了让步,房费可以先不付,但房间的酒水消费需要当场结清。踌躇半晌,雷颂不情不愿地掏出手机,想打给雷政服个软,先解燃眉之急,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苏念清却看出来他要做什么,将他的手机一把夺下,强硬地在拨号界面上点了挂断键。
      “别打了,我来吧。”他面上臊得慌,只觉得丢人现眼,挂断电话后又将手机扔回给雷颂。
      从昨晚的饭局起,他和雷政就一直明争暗斗,直到今天还远未分出胜负。他的自尊不允许雷颂把那通等同于认输的电话拨出。
      苏念清将储蓄卡递给前台,输完密码后,pos机“嘀”的一声打出交易凭证。在小票上签字时,他甚至都不敢细数那里究竟有几位数。此时钱包大出血的肉痛完全盖过了宿醉引起的种种不适,一想到自己这个月的全勤奖泡汤了,还支出了这一大笔钱,下月初还有房贷待缴,他紧紧攥着笔,把名字签得力透纸背。
      外头那些百来块的快捷酒店是住不了人么?为什么雷颂非得带他一个醉鬼上这儿来!
      好不容易赶回设计院,审计组一行人早已等待他许久。组长是个油盐不进的中年人,清癯斯文,戴着副无框眼镜。见他回来,那人在双方简单介绍过后便开门见山地询问:“苏总,D15地块项目在短短半年内出具了100多份图纸变更,牵涉金额巨大,涉及各个专业,您作为设计总负责人,可以解释一下吗?”
      “这些变更大多数是业主要求出具的,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苏念清将公函原件找来给他,“要求变更的部位、变更后的做法,以及变更的原因和意见,这上面都罗列得清清楚楚,我们全都是按照业主的指示进行修改。这些公函上双方签字盖章的手续都是齐全的,程序完全合规,您可以慢慢查看。”
      审计便翻看起那一沓公函,时不时抬起头瞄他一眼,似笑非笑。苏念清则顶着酒后的不适陪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地转着腕表,随时听候差遣。
      尽管这阵子心态飘了,但好在工作上的事他都不曾怠慢,事事严谨,每次出具变更时都盯着甲方设计部把该走的流程全部闭合,保管好所有原件,同时留存扫描件,做得滴水不漏。这份严谨此刻救了他的命。
      “可这些变更涉及的金额……似乎比概算超出了不少啊?”审计挑眉头问道。
      “因为业主在今年初通过了概算调整,我们才会在新概算的基础上进行修改,”苏念清又将重新批复的概算文件和咨询的评估报告递给他,“修改后的图纸在新修订的概算金额范围之内,没有超出设计限额,我们都是按规章办事。”
      他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总是心虚地强调变更的合规性,让审计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然后用敲打和试探的语气问:“苏总,你们单位和这些后来进场的分供商……究竟有没有利益往来?”
      他一愣,随即紧张地赔笑说:“怎么会,这些单位应该都是业主或总包招进来的,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知道了,”审计也笑,推了推眼镜,丢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们会查清楚的。”
      准备送走审计时,他这才发现自己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还是老裴从后头拽了他一把,他才勉强起身周全礼数。
      到了第二日,审计又来了,还带来了一大箩筐问题,审犯人似的拷问他。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苏念清知道自己被雷政和审计盯上了,也不知这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
      老裴的办公室变成了刑讯室,审计将那些变更一条条单拎出来对质细问,向他施压:是谁提的意见?又是谁做主改的图?涉及金额这么大,为什么从没有上会讨论过?苏念清只好见招拆招,磕磕绊绊地解释,将他毕生胡编乱造的功力和谎言额度都用尽了,才勉勉强强没有露出马脚。
      他真是受够了这种磋磨,心里后悔极了,手背被指甲掐出了一道道红痕,手心几乎被汗浸透。要是能给他一个机会重来,他打死都不会再犯,宁可一辈子碌碌无为,也决计不要这样提心吊胆地活。
      这种日子继续过下去,他只怕要折寿。
      审计查阅资料的间隙,老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出来,两人便一前一后、鬼鬼祟祟地走到消防楼梯的角落。
      “小苏啊,你和小雷总……究竟是什么关系?怎么大雷总一来就要拿咱们院开刀呢?”
      听过雷政那晚的话,哪怕再愚钝的人,如今也该咂摸出点不寻常的意味来了,老裴这么个“绝顶”聪明的人,却拖到此时才来问他,都要叫苏念清感恩戴德了。
      老裴也不是没有纳闷过。他这个年过三十还不着急成家的下属,在他每每聊及婚恋时都会闪烁其辞,甚至在他提议要撮合自己和同部门的女同事时流露出惊慌的神色,连连推脱,却和雷颂走得很近,近到有种不同寻常的亲昵。
      “你和小雷总,你们、你们是不是……”
      老裴大约是想给他留几分体面,一直斟酌着措辞,一向能说会道的舌头僵直发硬,憋出了一脑门儿热汗,零零散散地缀在稀疏的发丝间。苏念清终于忍不住出声喝止:“别说了!”
      老裴被他吼得身形一震,他随即意识到了自己失态,语气又软回去,近乎哀求地说:“别再说了,裴总……是我做得不好,我没法胜任设计总负责一职……我这就离开,还院里一个清静。”
      “等等、你……”
      没等老裴把话说完,他就夺门而出,冲到电脑前打开邮箱,将那封迟到了五年的辞职信从草稿箱里发了出去,然后以最快速度收拾工位上的东西下楼。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哪怕是要付出辞职这样惨烈的代价,他也不要再受这样的折磨,那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迟早会把他逼疯。
      等电梯的间隙,苏念清突然回想起从前那位因金泰大厦项目一事引咎辞职的结构设计师,不禁苦笑。也不知那人离开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也和自己陷入了一样的处境?
      把东西搬上车后,他才记起副驾驶的手套箱里还装着分供商送来的现金。出于负罪感,那些钱他一分一毫都没有动过,便又拎起那些纸袋折回去,放进老裴办公室里。
      幸而老裴不在,估计是陪审计去了,他便不用再对上那样猜忌的眼光。归还那些钱后,倏忽间他感到身上一松,那块压在他心口多日的巨石,现在总算落地了。
      走出办公室时,他的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起来,有路过的同事不明所以地问:“这是准备上哪去呀?这么高兴。”
      苏念清微笑着答:“出去一趟。”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次走出公司大门,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上车前他和雷颂通了电话,说想要见一面,老地方,就现在。雷颂这回接听的速度倒快,大约是公司的业务都被雷政带来的团队接手,他这个总经理被架空起来了,闲得无事可干,便爽快应下。
      到酒店后雷颂早已开好顶层的套房等他。一进门,苏念清就拉起雷颂的手径直往卧室里走,跳过那些毫无必要的调情和前戏,将人推到床上,然后翻身坐上去,一面接吻,一面急匆匆地伸手去解上衣扣子和两人的皮带。
      雷颂失笑,在接吻的间隙问他:“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今天这么主动?”
      他伸出食指在雷颂唇上点了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别问。”
      雷颂果然从谏如流地不再问了,仰面躺着,任由他脱光衣服后兀自动作。结束后他趴伏在雷颂胸口喘息,待余韵过尽,才逐渐缓过神来说:“我辞职了。”
      “啊?”
      “就在刚刚,把辞职信发给老裴之后,我就来找你了。”
      从业十余载,他因一时利欲熏心误入歧途,主动辞去了这份引以为傲的工作,所以急需□□上的慰藉来弥平精神上的缺失。
      “为什么?”雷颂从床上弹起来,“太冲动了,你应该先跟我商量的。”
      “冲动?你是没听见前天晚上你哥哥说的话有多难听,就差当场把‘同性恋’三个字贴我脑门儿上了!”苏念清忿忿不平道,“老裴多少已经猜到了,审计的阵仗这么大,接下去院领导也会知道……我要是再赖着不走,明天院里就会传遍我们的事,到时候同事们会怎么看我?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一想到那些和养父母如出一辙的惊讶、奇异、鄙夷的目光扫射在自己身上,他深感如芒在背,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怕什么,兴许他们知道了,都要让着你、上赶着巴结你呢,”雷颂却不以为意地笑笑,伸手在他脸上抚了抚,“听话,等下跟老裴发信息赔个不是,我也和他说一声,让他把你的辞职信撤回去,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还继续做你的设计负责人。”
      雷颂让他不要做人了,做一条狗。做狗可比做人简单得多,毕竟狗是没有廉耻心的,可以毫不顾忌旁人的眼光,逢迎媚上,心安理得地享受主人的偏私庇护,只要抬起一条腿,就能肆无忌惮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拉撒。而他们的私情也会像是街上众人围观一条狗随地大小便那样,被摆到台面上来,供人们评头论足,随便议论和耻笑。
      “我不要……”他下意识皱起眉头说,“那样太恶心了……”
      “原来和我在一起对你来说是一件恶心的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这样不声不响地一走了之,院里的人指不定要怎么在背后编排你呢,这你就不恶心了?”雷颂继续劝道,“好了,快发吧,最好是直接打电话说清楚,我先去洗洗,要是有搞不定的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雷颂转身走进浴室,不多时从里面传来了哗啦哗啦的水声。苏念清照例坐在床头点了支烟,茫然地抓着手机,进退维谷。
      这时雷颂放在床头的手机响起,他瞥了一眼,是一串没有备注的数字,于是赤裸着下床,走到浴室门边敲了敲说:“有你的电话。”
      “是谁打来的?”
      “不知道。”
      “那你替我接一下吧,就说我在开会,晚点回电。”
      开会?开的哪门子会?两个人面对面的深入交流探索会?苏念清笑他的谎言张口就来,慢悠悠踱回床边接电话。
      电话一接通,还没等开口,另一头就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
      “雷颂,你在家吗?能不能帮我看看是不是有只蓝宝石耳坠落你卧室里了?前天晚上回来后就一直没找到,等会儿有个晚宴我还想用它来搭裙子呢。要是找到了就让司机送来给我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