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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过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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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登陆那夜,在反复的高烧中,苏念清做了无数个梦。
梦里,他重新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从前与养父母和兄姊们共同居住过的家。人总是很奇怪地,久居一个地方,便不会做关于那个地方的梦。可一旦离开了,那处旧地故里便不断地在梦中浮现萦绕,像心头一块经久难愈的疤。
记得在上高二那年,和同班男生的恋情被巡逻老师撞见,养父母被班主任一个电话喊来,将他从省城领回了家。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养父几乎叹了一路的气,叹得他心烦,叹得他心慌,阮梅也背着他偷偷揩泪。那日的天空阴沉得似乎要有一场大雨,可是到头来还是滴雨未下。阮梅的泪水却像雨,湿淋淋地流进了他心里。
他茫然地低着脑袋,掐着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许他全都做错了。
“我对不起老大,早知道……就该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他。为着一个外人,还是这种品性的孩子,不值当。”
那日踏进家门,沉默了一路的养父突然对阮梅说了这样一番话,声音不大不小,像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苏念清心底有些凉凉地想,他终究还是外人了,从前二姐三哥这样说,如今养父也这样说,他终究是个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的、连得失都要计较的外人。
“我的品性怎么了?我又不是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了!”不安的情绪积攒了一路,此时的他也终于控制不住地嚷起来,“我成绩好的时候你们看重我,巴不得我是你们亲生的,可劲儿向外人炫耀,现在却又反过来嫌我给你们丢人!还不都是因为你们觉得我是只能飞上枝头的金凤凰,盼着我以后替你们下金蛋罢了!要我说你们后悔晚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收留我,家里那么穷,还有三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还额外多找一张吃饭的嘴来给自己添堵干什么?我又没求着你们收养!”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养父也跟他呛上了,怒目圆瞪。作为一个中年男人,一根支撑家庭的顶梁柱,他势必要在一个青春期的孩子身上挽回一些颜面,气冲冲地指着苏念清,向阮梅状告:“阿梅,你好好瞧瞧他这副样子!他虽然不是我们生的,可我毕竟也养了他这么多年,还不了解他的脾气么?一看就知道他刚刚跟老师低头认错做保证的态度都是假的!他心里头不服气得很,根本认为自己没错呢!想当初一穷二白的时候把他拉扯大,现在倒嫌弃上我们家来了!你上省城读书能耐了?见过世面、翅膀硬了?乡下托儿所连奶粉都没有,当初要不是你妈妈可怜你,分你一口奶吃,你早都饿死埋山上去了,哪还能有今天!”
养父越说越气,扬手就要往他脸上掴去,他也执拗地梗着脖子没躲,咬紧牙关准备接住这一下,可那一巴掌终究没有落下去。养父那样一个脾气暴烈的人,居然破天荒头一回,在没有阮梅和其他人的劝阻下,硬生生忍住了,无奈地背过身,挥了挥手,由他去。
这种放任显然比暴怒更加伤人。从前兄姊们犯错,养父从不吝啬对他们的责打,程度之烈,曾令围观的苏念清无数次心惊胆战,可事后儿女们与父亲又会重归于好,仿佛从未有过罅隙般亲密无间。那是没有隔夜仇的亲情,是血浓于水,是他今生都求而不得之物。
他情愿要一场暴风骤雨,也不要这样冷漠的放纵。
“原来我不仅配不上被你们爱,甚至打我一顿都要嫌弄脏自己的手。”他含着眼泪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穿过院子时,苏念夏和苏念秋正用余光打量着他,偷偷地捂嘴嘲笑。在九十年代末,在这隅尚不发达的小小乡村,好事不出门,坏事却能远播千里。那两个人多半是从他与养父母的争吵中知悉了事情的由来,苏念夏甚至当着他的面抛出一句话:“呸,真恶心。”
刚和养父吵完架,他揣着一肚子忿忿不甘,上前揪住苏念夏的领口,“你说什么?”
苏念夏被他扯得一个踉跄,苏念秋立刻撞开他,振振有词地挡在姐姐前面:“没听见吗,我姐说你跟男生亲嘴真恶心!”
苏念清注视着眼前这两个人,这两个从小和他要好、如今却往死里怨恨他的人,倏忽间释然一笑。
“等着吧,你们这两个高中都考不上的蠢货,”他在讥诮之后放出豪言壮语,同时也是在给自己立誓,“我肯定能考出去,考上好大学,将来出人头地,我会比你们俩都好得多得多!”
接着他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刺耳的骂声随即在身后响起。
“你以为你能上高中是谁的功劳!还不都是靠大哥和爸妈攒的学费!你一个外人,吃我们家用我们家的,就这样和你的哥哥姐姐说话?白眼狼!”
他捂上耳朵,不愿再听那样的骂声,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几乎等同于逃离。他走到遥远的北方求学,走到省城去谋生。他明明已经走出去很远,可每当人生低潮时,他的灵魂又像是下意识寻求慰藉一般,不可避免地回到那个家里去。
在梦里,家不是后来推倒重盖的三层小楼,而是一间小小的瓦屋,那是有记忆以来他对家的认知印象。白色的腻子粉外墙被雨水冲刷得斑驳,墙角边缘的缝隙里长出几株叫不上名字的杂草,背光处爬满青绿的苔藓。屋顶被取掉两片瓦,封了两块透明玻璃用于采光。每当晴天,阳光透过玻璃落进屋子里,隐约可见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飞舞,盘旋闪亮,像是自成了一片宇宙星空。
和养父争吵后的那天夜里,他横竖睡不着,一个人闷在被子里默默落泪。
这里不是我的家,这个让人痛苦、耻辱、毫无归属感的地方,怎么会是家呢?
那我的家在哪儿?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半夜里,提着一盏手电,悄悄地出门,往那个蒿草遍野的坟山走去。
月色惨淡凄迷,月光照着草丛中人为踏出来的阒寂小道,满世界只剩下虫鸣声、夜鸮的鸣啼声和沙沙的踩草声。他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轻车熟路地来到亲生父母的长眠之地。
自从得知自己身世后,阮梅带他来过这里一次,此后每年清明祭扫,他都会避开其他人,独自来到这个山头坐一坐,吹吹风。
每当有清风拂过,就像是不曾谋面的双亲在拥抱他。
所以他的家应该在这里,在那两座土丘之间。
他摩挲着石碑上的黑白照,照片在风雨磨洗下逐渐变淡。照片上的两人与他有着相似的眉眼轮廓,带着浅浅的笑意。他便忍不住想,若是这两个人还在世,他们也会这样厌弃我、觉得我可耻吗?
本来有满腔的话要倾诉,可到了墓跟前,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亲生父母离世时,他才刚刚满月,脑海里没有任何有关这两个人的记忆,自然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顶多是一些唏嘘和惋惜。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其实是养父母与兄姊的包容和认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投来怪异的、震惊的、鄙夷的眼光。
夜凉如水,他放下手电,裹紧了衣服坐在野地里,沉默地看着天边的月。直到清晨凝结的露水从草叶滑落,沾湿发梢,他才慢慢起身往回走。
他没地方可去,这么大的天地竟然没有一处可以容得下他。他还是要回去,回到那个曾经给过他温暖、现在却令人生厌的屋子里。
在高考结束不久后,阮梅曾在屋中悄悄塞给他一笔钱,他知道那意思,是给他用作大学的学费。彼时他年少气盛,见二姐三哥都在院子里,固执地不愿收下这笔钱,倒像是阮梅可怜他、他腆着脸要来似的,又怕被那两人发现之后胡搅蛮缠,于是故意敞亮地推脱说:“我不要,还是留给你的亲生子女们吧!”
闻言,二姐三哥果然从屋外走入,凑了上来,阮梅伸出的手便尴尬地僵在半空。而后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死死地攥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钱塞进了他手中,颤着声音说:“这是、这是你爸妈留下的抚恤金,不是家里的钱,你、你千万要收好……”
二姐三哥正欲向他发难,却被阮梅的话噎了回去,因为不占理,只好冲他干瞪着眼。他抓着那笔被汗水濡湿的、温热的钞票,理直气壮地乜了兄姊们一眼,堂堂正正地将之装进了口袋。
报完志愿、领到录取通知书后他便远走高飞,从此无论寒假暑假都不曾回过那个家,只偶尔在学校的公共电话亭给大哥苏念春打过几通电话,大意是他一切都好,能靠家教和奖学金维生,无需家中汇款,无需家人挂怀,也无需再来找他。直到大三那年,苏念春出差,刚好路过他大学的所在地,他们这对阔别了三年的兄弟才终于见上一面。可一相见,苏念春开口就是劝他回家。
“我才不回去,回去了又要闹,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想让妈难做,”苏念清低头看着自己鞋尖说,“我拿走了我应得的那份,还你们一个清静,从此和你们家没干系了。”
那话冷酷决绝,是诛心了。苏念春不由得紧抓他的肩膀,迫使他抬头,带着怒意骂道:“什么你们我们?什么你应得的?你是指那笔抚恤金?你觉得那年头的抚恤金能有多少?能真正落到一个婴儿手里的又有多少?你脑袋灵光,又读了这么多书,怎么不好好用脑想一想?”
苏念清突然瞪大了眼睛望向他,嘴唇难以置信地颤抖着,“你……你是说……”
“那都是妈从她的吃穿用度里一点点抠出来……零零碎碎攒的!”苏念春厌恨他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双眼微微发红,忿忿地甩开他,别过脸去,“根本就没有什么抚恤金,就算有,也早都在妈把你从托儿所接回来之前被工作人员换成特批的奶粉票,吃进你肚子里去了!妈把这些年辛苦攒下来的钱都均分给了每个子女,唯独你这一份,她怕你觉得是施舍,不肯接受,才找的这个理由!”
这下苏念春不去纠缠,他自己就追上来了,磕磕绊绊、慌里慌张地说:“我、我毕业工作后就还钱……”
“钱还得了,可你承的情还得了么?”苏念春终于回头看他一眼,软下声音来,“别犟了,老四……想通了就回去吧,妈一直都很想你。”
他默默良久,心中苦涩,我又何尝不想她呢?
要是他对这个家单纯只有恨也就罢了,可偏偏就是掺杂了这些爱,这些温情,这么多割舍不去的回忆,在往后的日子里反复拉扯着他,将他的心无数次撕碎又拼起。
于是在今天的梦里,下起了雨,不知为何,有关阮梅的梦总是潮湿的。
梦里的他正在上小学,放学时发现没有带伞,只好头顶着书包一路奔跑回家,冰凉的雨滴迎面拍打在脸颊和手臂上。遇到雨,家门前的村道总是泥泞难行,一脚踩下去,泥点子溅到裤腿上,要搓洗很久才能弄干净。但倘若是大晴天走在这条道上,三轮车和拖拉机从旁驶过,掀扬起的尘土扑得满身都是,同样又呛又难清理。他一时间说不上在什么样的天气下从这里经过才会好一些。
阮梅也知他没带雨具,从地里收工后就早早守在村口等他。她身上是件显眼的亮黄色的雨披,常年放在自行车前筐,有股经太阳久晒过后浓重的塑胶味。苏念清跑了一路后看到她,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欢天喜地地蹦上了车后座,自觉地把雨披后摆往身上盖去。
“坐好了吗?”阮梅踢上脚撑问。
“坐好了!”他大声地答,湿漉漉的两条胳膊紧紧圈住了母亲的腰。
阮梅便蹬着车,往家的方向骑去,这时候她总会轻轻地哼起歌来。她没什么文化,听过的歌不多,只会反反复复唱那一首哄孩子入睡的摇篮曲。那首曲子是知青来乡下插队时一并带来的,她听过几次后就记住了。苏念清知道,每当那悠扬的歌声唱过两遍,他就到家了。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儿声
然而今天阮梅似乎骑了很久都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雨披笼罩下,苏念清只能看见脚下自行车轮划过地面的痕迹,于是疑惑地撩起雨披,想看看到了哪里。可在雨披之外,不再是熟悉的乡野景色,而是一片耀目的白,一切人生片段有如走马灯那样飞速地闪掠,与他擦肩。
在那白光之中,他看见了许许多多张脸,有兄姊、有养父、有阮梅、有学生时代的同窗、有昔日交往过的恋人……
然后他就醒过来了,睁开眼,画面定格在苏宇桐的面容上。
呼啸了一夜的风声早已止歇。台风过境,淡蓝的天光透过未合紧的窗帘缝隙照入,整间屋子悄无声息,安静得仿佛天灾后一片死寂的废墟,他也如同劫后余生般成功捱过了高烧的一晚。睁眼没多久,睡在身旁的苏宇桐也翕动着眼皮醒来,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惺忪,不知道是没有睡,还是已经苏醒多时。
烧退了,喉咙却依然很痛,苏念清嘶哑着嗓子问:“你怎么在这儿?”
“叔,你昨天淋了雨,发了高烧,我一整晚都留在这儿照顾你。”苏宇桐说。
苏念清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白里掺了血丝,才知他昨夜并没有睡。但那黑溜溜的瞳仁一转,就把血丝覆盖住了。
他们侧身对躺着,距离太近了,近到能感受到温热的鼻息喷在彼此的脸上。被这样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认真地盯着,令苏念清浑身感到不自在。
苏宇桐的眼睛,常常会让他联想起某种森林里的幼兽,带着一股纯真自然的野性,仿佛两束能洞穿他灵魂的射线。他所有试图藏匿的心事与秘辛,都在那双眼睛下无处遁逃。
于是他复又阖上眼,不愿去看那双令他生畏的眼睛。
“我好了,你快回去歇息吧,别把自己也给累倒了。”
话音方落,他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下床声。紧接着,一双手帮他掖好了被角,然后是开关房门的声响。周遭静下来之后,他终于可以毫无挂碍地,再度重返梦乡。
台风走后第三天,他们小区所属的片区终于恢复了供电。
台风肆虐,小区里和马路上,成片的行道树被刮倒在地,倒伏的枝叶层层叠叠,将昔日繁华的现代街区变成了一片原始丛林。停电的那几日里,小区的柴油发电机只在每天中午和晚上分别供电两个小时,供住户做饭用。苏念清还未病愈,于是苏宇桐很自觉地将家务都包揽。
没有电,食物的储存成了大问题。台风过后,天气又重新热回来,幸而冰箱里存货不多,他先将易腐败的生肉挑出来,打算在头一天就全部做熟,如果吃不完,剩下的还可以在未来几天里反复加热,牺牲口感以换取保质期,然后再是容易烂叶的青菜,最后才是茄子、西红柿、洋葱这些耐储存的食材。
为通电这两个小时的档口,苏宇桐每天早早就备好菜,直到听见房间空调“叮”的一声响起,就知道是来电了,于是争分夺秒地给手机充上电,接上电饭煲的电源,将大米和处理好的各类食材一股脑儿倒下锅炖煮,熬成一锅大杂烩——天然气管道仍未检修完毕,没有煤气,他们只好将就吃些这样的东西果腹。
这样的食物让苏宇桐叫苦不迭,苏念清却无所谓。停电那几日他总是窝在自己房间里闭门不出,连苏宇桐去喊他吃饭时都不愿动弹,随便对付两口后又躺回了床上。
苏宇桐原以为苏念清是在房中睡觉,可好几次进房叫人,从苏念清的眼里看见一片清明,才知原来那人并没有睡,只是魂不守舍地躺在床上,蜷缩在被子里,像只结了茧的蛹,不知在想些什么。房内窗帘紧闭,即使白日里也漆黑一片,抗拒着外界一切光线进入。
小区里和马路上的树枝清运完毕不久,片区恢复了供电,被台风重创过后的省城重回了往日的秩序。这几天下来,家中几乎弹尽粮绝,苏宇桐便打算拟个清单出门采购。吸取了上次姜汤的教训,这次他特地敲开主卧房门向苏念清征求意见:“叔,我出门要买菜去了,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台风天后他回忆起和苏念清日常相处的点滴细节,才想起吃鱼时好像从未见到过姜片。苏念清不吃姜,所以蒸鱼和腌肉都只放切成大块的生姜,端上桌前再一一挑出来丢掉。是他不够心细,明明和在同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了许久,苏念清记着他吃手抓饼的口味爱好,记着夏天时往冰箱里补充冷饮和冰淇淋,记着晚归给他带夜宵,他却忽略了这一点,也难怪苏念清要发脾气了。
听见他问,裹在被子里的苏念清很快睁眼说:“我不吃芹菜和香菜,胡萝卜……勉强可以接受。”
噢,看来是对伞形科蔬菜深恶痛绝。苏宇桐用手机备忘录记下,又忍不住多嘴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胡萝卜有股怪味,芹菜有股生味,香菜有股草味。”苏念清说。
这是什么形容?苏宇桐不由觉得好笑,而后又向苏念清提起了另一件事:“对了叔,这两天停电,打氧泵停摆了,今早我看缸里的金鱼……已经全部仰泳了。要是你没意见的话,等下我就把它们和垃圾一起收拾了带到楼下去扔。”
这阵子苏念清总是闷闷的,他便想说些俏皮话来逗乐,苏念清却完全听不进去,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说:“扔吧,连缸也一起扔了。”
不好好吃饭,苏念清的病便一直不见好,缠缠绵绵地拖了小半个月,人都消瘦了一大圈。因台风而实行的停工禁令早已解除多时,苏宇桐见他一直在家待着,终于趁某次吃饭时忍不住问他:“叔,你这段时间怎么都待在家里不去上班?是请病假了么?”
“辞职了。”苏念清用筷子戳着碗底的青菜,轻描淡写地答。
苏宇桐心下一骇,还没来得及将疑问托出,就听苏念清反过来问他:“你呢,你怎么也在待家里不去上课?”
“叔,你忘了,现在是七月份,我在放暑假,”苏宇桐说,“不过也快了,高三开学比其他年级要早一个月,下周我就要回学校了。”
“噢。”苏念清麻木地应了一声。这些日子他过得浑浑噩噩,连白天黑夜都分不太清,若不是苏宇桐一直催他吃饭,他连房门都不愿意迈出,这才反应过来还有暑假这回事。而后他又自嘲地笑笑,“暑假……你一整个暑假在家里照顾我这个病人,也不和同学出门玩,一定很无聊吧?”
“没有,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哼,撒谎,”苏念清眯起眼打量他,随口否认说,“没人喜欢和我这种人待在一起。”
说完他就撂下筷子,晃晃悠悠地起身进房。
苏宇桐也立即放下碗筷追过去。病的这些天,苏念清像是从头到脚换了个人,常常因一点小事就变得极度暴躁,要么就是像这样用尖锐刻薄的口吻进行自我否定,也不知是因小辈对自己漠不关心而深感不悦,还是因辞职一事受了沉重打击。主卧里一直门窗紧闭,视野昏暗,空气浑浊,于是苏宇桐进房后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让外头的阳光照进来。
苏念清被突如其来的亮光晃了下眼睛,抬手挡了挡,而后差使苏宇桐说:“既然你进来了,那就从床头柜上的钱夹里取张二十去楼下帮我买包烟吧,要硬红的万宝路,别买错了。”
生病这段时间以来都没有碰烟,此时他嘴里发涩,瘾有点上来了,仍想着台风登陆那天没点着的烟。他也意识到自己近来的情绪不对,心底涌动着一股莫名的躁意,想着或许点上一支就能缓解。
病还没好,苏宇桐担心抽烟会使他病情加重,便杵在原地装傻充愣,“叔,我未成年,我不能买。”
“你未成年的时候还去网吧呢,当初怎么没听你说过这话?”苏念清很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吧,没事,没人查你身份证。”
此路不通,苏宇桐只好正色下来说:“叔,我不能给你买,你病才好,夜里总是咳嗽,现在还不能抽烟。”
“我使唤不动你是吧?”那股躁意终于突破极限,苏念清按捺不住发起火来,猛然从床上站起,气势汹汹地就要自己出门去买。可也许是大病初愈,他又起身太快了,血液供不上大脑,眼前一黑,腿脚发虚,又软软地栽了回去。
苏宇桐见状,连忙去扶他。他却负气地甩开苏宇桐的手,学着二姐三哥曾经中伤过他的话,小声地埋怨了一句:“白眼狼……”
这话听得苏宇桐心生委屈,不免撇下嘴角说:“我、我怎么就白眼狼了?叔,你生病这些天可都是我在鞍前马后地照顾你,不让你抽烟也是为你着想……你这样说可太伤我心了。”
等视野逐渐恢复正常,苏念清果然撞上了一双饱含水光的、漆黑无辜的眼睛,有如小鹿一般,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那股横冲直撞的躁意便在一瞬间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责与愧意。
“我、我不是说你,也没有在生你的气……”苏念清想了想说,“或许……我是在和我自己置气。”
他气自己痴心妄想,气自己错付真情,气自己意志软弱,只因一念之间的动摇,就险些葬送职业生涯,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苏宇桐很不解地问,“是因为工作上的事么?”
“是,也不完全是,”苏念清艰难地开口说,“我在工作上犯了错……也可能,不只是工作……”
“这有什么?”苏宇桐来不及去思索那句“不止”背后的深意,立刻接话说,“犯了错,改就是了!”
说完他就挨着苏念清坐下,揽过那人的肩,诚恳地轻声宽慰说:“没事的,叔,没事的……人无完人,谁还没有犯过错呢?不要太苛责自己了。你淋了场雨,又生了场大病,难受伤心了这么多日,我想,纵使你有再天大的错,老天也一定给够你惩罚了……从前我犯错的时候,你都一次次地宽宥我了,像你这样对待别人宽容又温柔的人,为什么不对自己也宽容一点呢?无论犯了什么错,都一定有机会再去改正和弥补。”
“虽然不知道你这段时间究竟遭遇了什么,但一定都是些不顺心的事,才会变得烦躁,可是叔,有些东西是急不得的,”苏宇桐又接着缓缓说道,“都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所以你要先把身体养好,剩下的再从长计议,知道吗?我会陪着你养病,陪你重新振作起来,再找一份工作,然后继续好好生活。要是你觉得累,不想那么快就回去上班,那就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阵子,等调整好状态之后再找也不误……你放心,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
苏念清愕然地看着他,完全不敢相信这样体贴周全的安慰之言会出自苏宇桐之口。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只到他胸口的毛头小子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揽着自己的臂膀宽厚坚实。岁月带走了苏宇桐脸上的稚气,磨去了两颊多余的软组织,只剩下一张精雕细琢、棱角分明、轮廓愈发成熟的脸。从前那个缺乏安全感、总是在深夜落泪、需要他安抚的孩子,如今角色互换,转而安抚起他来了,这让苏念清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受。
“叔,你的胡子已经冒出来很多了,今天就让我替你刮了好吗?”苏宇桐方才进房时还揣上了自己用的电动剃须刀,他老早就看那些胡茬不顺眼了,“重新振作的第一步就是要改头换面,好好打理自己。你看你,病的这半个月头发也长了,胡子也顾不上刮,像个野人似的,都不像我的小叔了。”
他说着就把苏念清拉近自己,捧起苏念清的脸,启动了剃须刀。苏念清沉闷了这些日子,难得被他刚刚的话逗得“扑哧”一笑,便没有再抗拒。
午后阳光洒落,床铺上扬起的细小尘埃在空气中飞舞。刀片旋转时发出持续细微的嗡鸣声,反衬得这间屋子愈发静谧。两人挨得足够近,膝盖相抵,近到能清楚地感受脸上扑来彼此呼出的热气,那股好闻的苦薄荷气息也随之在二人间涌动。
这样近的距离,太过狎昵了,苏念清便不自觉地垂下眼不去看他,飘落的刘海遮盖了视野,眼神晦朔不明。长而微翘的眼睫在逆光下随着剃须刀的游走而轻轻颤抖,苏宇桐便伸手去替他撩了撩。可能是痒吧,苏念清地闭上了眼睛,顺从地任由他摆弄,苏宇桐的心尖便也像被那刘海轻轻扫过一般微微地发痒。
他原本正细致地替苏念清清理胡茬,此刻却心猿意马,眼神不由自主地四处游移,贪婪地将对方的唇鼻耳眼看了个遍。
苏念清的双眼皮褶子是细细的一条,眼球在薄薄的一层眼皮下滚动,眼皮上透着似有若无的青色毛细血管。视线下移,睡衣的领口很低,微微敞露出锁骨和胸前一小片苍白的皮肤,看得苏宇桐口干舌燥。突然间,他意识到不对,又将视线挪回来反复确认——苏念清的脖子空了!原先一直戴着的那条坠着指环的项链,不知何时被取下来了。
“叔,”他几乎要掩饰不住声音中的欣喜若狂,“你的链子呢,你之前一直戴着的那条链子呢,怎么没有看到?”
“摘了。”苏念清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说。
原来不是丢了,而是他自己摘了!他们果然分手了!
联想起苏念清连日来的情绪低迷,苏宇桐终于笃信他不仅仅是因丢了工作而感到失意,更有遭受失恋的打击,一时间百感交集。他既乐见苏念清分手,却又为之感到心疼、惋惜,忿忿不平——为那种人伤心难过,根本就不值得!
“叔,那条链子是上次来家里的那位朋友送你的吧?”他再也顾不上其他,焦急地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叔,你是不是同性恋?你和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在交往?你是不是和他分手了才把链子摘下来的?”
苏宇桐单刀直入,言语直白,打了苏念清一个措手不及。他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昔日被当着养父母和兄姊的面揭穿性取向的耻辱、痛苦与愤怒一并涌上心头,嘴唇颤抖着,忍不住喝道:“混账!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他承受不了再次被亲人鄙夷唾弃的打击,更何况那是苏宇桐,是他投入了那么多心力去关爱照顾的侄子。如果苏宇桐对他的态度也像二姐三哥那样,他真的会崩溃。
苏宇桐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一时间怔住了,这让苏念清的内心愈发不安起来。他担心是公司那边的消息传过来,又担心是过年回去时二姐三哥和苏宇桐说过什么,便又死死地拽过苏宇桐的手问:“你为什么会这么问?你是看见了什么?还是听谁说了什么?”
“我……”苏宇桐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他想说是四年前的春节听堂弟堂妹们提起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苏念清才和二姑三叔他们和好没多久,终于肯在大年夜留在奶奶家吃饭,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和解,珍惜与苏念清共度春节的温暖,不愿节外生枝,于是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说:“是我猜的。”
“你猜的?”苏念清当然不信,冷笑着说,“你能猜这么准?”
“当然是我猜的!”苏宇桐斩钉截铁道,“那是因为——因为我发现你戴的那条项链,挂坠和那天来家里的客人手上戴的戒指一模一样,所以就这样猜了!我果然没猜错吧!”
幸好脑子转得够快,总算把谎圆了回去,苏宇桐打量着对方的反应,心想自己表现得还算自然。苏念清惊讶地半张着嘴,过了很久,才小声咕哝了一句:“那你眼神还怪好的。”
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苏念清一直垂着头不看他,像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任由这股沉闷的寂静在两人间孳生蔓延,好一会儿,才艰涩地扯动嘴角问:“那你、你是怎么想的呢?”
“什么怎么想的?”
“对于我是同性恋这件事……”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敢把那句话完整地吐出,“你是怎么想的?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
怎么会!苏宇桐心下大惊,我喜欢你还来不及,为什么要觉得你恶心?
他很想冲动一回,很想将潜藏多年的爱意对眼前这个人倾诉表露。他想告诉苏念清,我不仅不觉得你恶心,我甚至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爱你。就算雷颂不爱你了,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爱你了,我也会至死不渝地爱着你。
可就在那股冲动即将冲破胸膛之际,苏宇桐却敏锐地踩下了刹车。他意识到,现在说爱还为时过早,他尚未成年,经济尚未独立,仍然借住在苏念清家中,而高考就近在咫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是他贸然示爱,给苏念清带来的势必会是惊吓,而非惊喜,苏念清也一定不会接受他的表白。眼前这个被失恋挫伤到身心俱疲的人,显然已经无法再承受另一段禁忌之恋的冲击。
所以他又一次沉默了,像雷颂来家里的那天一样,把即将脱口而出的爱重新咽回肚子里。
不急,现在还不急,正如开坛太早的酒欠缺醇香,好事从来都不怕晚。他会一直守候着苏念清,一直等,等到大学毕业,等到自己有能力担负责任、能够为苏念清带来幸福那一日到那时,一切都会恰到好处、水到渠成。
“叔,”苏宇桐选择了更加温和的方式,扔下剃须刀,毫无芥蒂地,伸手将苏念清拥入怀抱,“我一点也不觉得你恶心,真的,我甚至从未、从未这样想过你……无论你是什么人,无论你经历过什么,无论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你都是我的小叔,这一点都不曾改变。就像你说过的,你对我的好是叔叔对侄子的天经地义,那我敬你、爱你也是天经地义,无论你什么时候回过头来,我都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你,陪着你,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要你了,你还有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感受那具身躯在自己怀里轻微地颤抖,仿佛一只受惊的鸟雀,便轻轻抚着苏念清那片薄薄的脊背加以安抚。这片梦中亲吻过无数次的脊背,他终于得以紧拥,心下却是一片澄澈,毫无杂念。
此刻他的心里没有情欲,只有怜惜,怜惜这个被离职和分手接连打击到体无完肤的可怜男人。
也正是这个怀抱,让苏念清意识到,原来在两年前的那个寒夜里,他想要的并不是□□的欢愉,而是一个拥抱,一个完完全全容纳他的、温暖的拥抱。
他所苦求的、连接着他与家庭的锚终于回应和拥抱了他,可是为时已晚了,他早已身陷泥淖,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自认为不配再拥有这样纯粹耀眼的爱。他早已面目全非,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再接受他人的救赎和原谅。他最好的结局就是与心里那些溃烂的脓疮一起静候腐烂衰败,于是挣扎着想要脱出那个怀抱。
“算了吧,你、你根本不了解我……我做了很多错事,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不值得被你这样维护……”
他越是挣脱,苏宇桐就越是固执地将他拥得更紧,胸膛紧贴着胸膛。皮肉和肋骨底下传来年轻有力的心跳,这个怀抱有着能将他融化的热度,他试图冻结起来的坚冰便化作了水流,不可遏制地从眼眶里涌出。
这种对亲近之人释放的攻击性,这种自我的诋毁与否定,苏宇桐其实很熟悉,就像是12岁生日时与苏念清闹别扭的那段时期。这其实是一种验证仪式——验证你是否因我的愤怒而愤怒,为我的痛苦而痛苦,验证即使我暴露出人性中最不堪、最恶劣的一面,你是否也能够毫无保留地拥紧我、接纳我。
于是苏宇桐不容置疑地给出了答案:“你当然值得!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救世主!”
苏念清不禁一愣,“救世主?”
“没错,你就是我的救世主。”苏宇桐再一次肯定地说。
他刻意不去关注濡湿肩膀的那片温热,留给苏念清的尊严一丝喘息的余地,接着回忆起了遥远的往事,娓娓道来。
“叔,还记得当初你来奶奶家说要接我去七中的情形吗?我虽然一开始不同意,可你都不知道那时我心里有多高兴、多惊喜。那会儿我爸妈刚刚离了婚,满屋子的亲戚没有一个愿意收留我,都在互相推诿指责,我那时候恨透了他们,也恨透了自己无能为力。可就是那个时候,你突然出现了,像天神降临一样,把我从那片泥淖里拯救出来。后来你也拯救了我很多次,在江边补过生日那次、在我妈妈出国之后、在我和同学打架时……如果没有你,我根本走不到今天、走不了这么远,你都不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
那样真诚的话语有如活水,源源不断地灌溉苏念清因自厌自弃而枯萎的心田。昔日雷颂奚落他不自量力,妄图做一个悲天悯人的救世主,实则自身都难保,可现在却有另一个人将他奉若神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讶然地喃喃,“原来我在你心里有这么沉重的分量吗?”
“那当然了,叔,自从我爸妈离婚后,都是你一直在悉心照顾我,我分得清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你对我的好,我会记一辈子。”苏宇桐再一次郑重地说。
而后,苏宇桐终于舍得松开他,用指腹替他轻轻揩去泪痕,“叔,发生了这么多事,怎么从来不见你对我说呢……你说过我有什么事要告诉你,可你自己遇到事情却全都憋在心里,明明我也很乐意倾听的。”
“说?我一个成年人,怎么好意思对你一个小孩子说?”苏念清扯动嘴角轻哂了一声,“要是连我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人都束手无策,哪还能指望你帮我什么?即便告诉你,也只会给你徒增烦恼,影响你学习。再说了,我、我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他越是这样说,眼神和肢体就越是躲闪,像是为这段剖白感到羞耻,恨不能当场挖个洞钻进去。他就是太要脸面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苏宇桐却感到很新奇。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苏念清也是有脾气的。在那副温柔从容的表象背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被工作上的事情困扰,也会因分手的打击失意,有喜怒哀乐,有高峰低谷,有想要在他这个小辈面前藏起来不被发现的秘密,也有想要做好代理家长的骄傲与执着。
就像是遗留在笔记本上那些学生时代的纸条往来和信手涂鸦,苏念清既不光明也不完美,有残缺也有尖刺,却真实而鲜活。
“可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叔,”苏宇桐宽慰他说,“过完暑假我就要升上高三,明年生日过后我就要成年了,你看看我,都已经长得和你一样高啦。”
苏念清便顺着他的话抬眼去看他,看向那双漆黑明亮、纯粹赤忱的眼瞳,看向那副与自己身高相差无几的身形。从与自己对望的那双眼睛里,苏宇桐听见他的心防在渐渐松动。
“而且,我也不觉得成年人向别人倾吐烦恼是一件可耻的事,”苏宇桐又接着道,“毕竟成年人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烦心事,这没什么好丢脸的。从前你承接过我那么多负面情绪,为我排忧解难,却把自己的负面情绪藏得那么深,独自消化,从不让我知晓。如果说那时我还太小、不足以替你分担的话,现在你大可不必顾忌这些了。也许目前的我还帮不上你什么忙,但至少说出来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至少你会知道,这些困难,不是你一个人在面对,你的身边还有我在。”
这是他现阶段能给出的最好的承诺。这一次,他终于越过了初一春节时与苏念清相隔的那层薄冰,真实地、牢牢握紧了那一阵疏离的风,抵达了那个遥远彼岸,这一次他不会再轻易放手。而苏念清也终于能够在他面前卸下伪装,与他推心置腹,坦诚相见。
窗外的熹光再一次照亮了这间屋子,窗帘随风摆动,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啼。直到此时此刻,那一场台风才真正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