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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暴风雨 ...

  •   窗外起风了,风声在经过楼宇间的缝隙时被挤压成凄厉骇人的呼啸,这是台风来临的前兆。最外围的七级风圈已于今日午间悄然逼近省城。顶层套房一整面落地玻璃窗被风撞得轻微摇晃,玻璃之外,浓云密布,碎纸屑与塑料袋随上升气流被卷至百米高空,在风中狂乱地飞舞。
      雷颂沐浴出来,就见苏念清背对着自己,负手站在落地窗前。苏念清穿戴整齐,循声回头,神色冷峻肃穆,情爱的热度和痕迹早已从身上消退。方才那双迷离的眼睛里,现在只剩下一股决绝的冷意。
      “前天晚上你和什么人在一起?当时为什么没有接我电话?”
      话一出口,苏念清才发觉自己音调变了,声音也颤抖得厉害。他问得唐突,雷颂意识到不对,立刻扔下浴巾去查看手机来电。
      “你听我解释……”
      好似每部三流小说里讲述主角一方劈腿出轨的烂俗桥段,总要有这么一句作为约定俗成的开场白,苏念清听得直想发笑。他是笑自己愚蠢,明知雷颂可以瞒着别人和他“开会”,却从未想过雷颂当然也可以瞒着他和别人“开会”。
      “原来你前段时间就是在忙这种事?”他双手叉腰,没好气地反唇相讥,“我真可笑,真以为你是在和你哥哥斡旋所以脱不开身。”
      “我当然……当然是在和他斡旋!”雷颂急声遽色地狡辩道,“这个女人……是雷氏战略合作商的千金,他们早就想塞给我了!”
      “你以为我很容易么?”他又继续声色俱厉地向苏念清控诉,也不知是真的受了委屈,还是被人揭穿后的气急败坏,“我为什么不在家族企业里找个闲差舒舒服服地待着,非要跑来这里?还不都是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了!从小他们就嫌我是个怪胎,把我丢到国外去眼不见心不烦,等我回国了又要逼着我和这个女人结婚,要不是省城碰巧有新开的业务,我想逃离他们的掌控,求着他们让我过来,又怎么会遇到你?我相信你能理解我,你一定体会过这种无奈……毕竟我们这种人,或多或少都有过这种无奈。”
      “可你和我在一起的期间不也一直和她保持见面么?”苏念清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再无奈……也不该去伤害无关的人。”
      “伤害?”雷颂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嗤笑一声,“苏老师,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些豪门子女之间联姻哪有伤不伤害一说,婚后都是各玩各的,你真以为她是个什么好鸟?”
      “所以你真的考虑过结婚?”苏念清艰难地开口,“那你要我做你的什么?地下情人吗?你是不是……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要是我今天没接到这通电话,你是不是准备永远瞒着我?”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和雷政对着干的下场你也看到了,要是不答应结婚,他和我父母就会收回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雷颂激动地握住他的双肩,“苏老师,我不像你,你有真才实学,就算离开设计院还有别的出路,可我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只要离开雷氏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挖空心思做这些事?还不都是想趁子公司还在自己手里的时候落袋为安……我做这些,可都是为了我们的以后……”
      “为了我们?”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苏念清实在不知道雷颂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来的。
      “当然是为了我们,”雷颂确凿无疑地说,后又挖苦他,“否则你要我怎么活?难道你还打算养我?就凭你画图挣的那点仨瓜俩枣么?何况现在连你饭碗都丢了。”
      苏念清被说得一时语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不是没有想过劝雷颂断了与家族的联系,出来自立门户,也不是没有想过逞能地抛出那一句“大不了我养着你”,可事实是他连负担这间套房一晚的费用都相当困难,更遑论雷颂那些习以为常、对他而言却是天价的用度开销。
      由奢入俭难,这是人性,他当然知道,不可以轻易去挑战人性。
      直至此时苏念清才真正认清眼前这个人,不仅轻浮、虚伪、孟浪,徒有其表、不学无术,而且自私、傲慢、贪婪,精致利己、妥协软弱。他们从始至终都是两个世界的人。雷颂不可能为了他抛弃荣华富贵,而从雷政的态度中可以得知,他也绝不会被允许踏入他们那个世界中去。
      “苏念清,我知道我这么做不道德,你对我不满也在情理之中,可你别忘了,这段日子以来你收受的好处,还有你设计总负责的这个职衔……都是靠我抬举的你。我不指望你感恩戴德,只要你识相一点,听话一点,不要再闹下去。”雷颂眯起眼警告他说。
      这句话戳到了苏念清的痛脚,脸上火辣辣烧得慌。雷颂从未对他付出真心不稀奇,背着他和别人上床也不稀奇,毕竟他早知雷颂本性如此。但唯独职业上的事,他最看重的这个设计总负责人头衔,这个代表他从业以来最辉煌也最有含金量的成就,不能容忍被雷颂贬得一文不值——这几乎是否定了他的理想,否定了他前半生以来所有坚持和努力,也否定了他存在的价值。
      他曾经所珍视的、为之骄傲的一切,他的人格和尊严,通通被赤裸裸的真相撕得粉碎,这令他倍感耻辱。于是苏念清急起来,音调也控制不住地抬高,“旁的先不说,但是设计总负责人……那是我自己和院领导争取过来的,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的条件完全符合招标文件要求的资质,而且我——”
      “五六十亿的大项目!”雷颂叱声打断他,“光设计费就能破亿!这样的肥差,你去打听看看,你们院里那些设计师一辈子能碰上几回?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天下像你这样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你?你以为这背后如果没有我拍板,你能这么顺利就坐上这个位置吗?衣服是你自己脱的,这个设计负责人也是你主动要当的,分供商送过去的钱也是你自行决定收下的,不要说得好像你自己清清白白,都是我逼你做的一样!到头来还要在我面前立牌坊!”
      雷颂的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瞬间打醒了他。疼痛之余,苏念清这才幡然醒悟,原来他并非走了好运、得到贵人襄助的盖茨比,而是那个遭受了背叛的倒霉的修车工,是那个临死前都还被蒙蔽在改写命运的美梦里的情妇。雷颂则是高高坐在马背上的汤姆,看他的眼神里,永远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冷漠。
      这段关系的遮羞布被毫不留情地扯下了,被所谓爱情粉饰的交易性质一览无余,反倒让他心里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意。原来在雷颂和雷政等人眼里的他完全是另一套叙事:一个为了承接项目、为了坐上设计总负责人之位,不惜出卖自己来笼络甲方高层的人。
      苏念清明明有那么多借口可以为自己辩护:譬如他年轻又急功近利,才会盲目地献出自己,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又譬如他欠着老裴的人情,有些事做起来身不由己,所以才会无法自拔地深陷其中。可此情此景下,他却愣怔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这些借口在事实面前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
      雷颂说得对,这些都是他自己选的,是他咎由自取,不该归因到别人身上。他不仅看清了雷颂,也终于看清了那个真实的、他从不敢直面的自己。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早已承认了那套叙事,承认自己势利、卑劣、龌龊不堪,才会不断用“爱”来美化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自欺欺人。
      即便没有雷颂作为催化,他内心隐忍的、对爱情与出人头地的迫切渴望,仍旧会指引他走到这条路上来,或早或晚。他一样会在寂寞的时候随便找个陌生人上床,一样会受到老裴的摆布,一样会在利欲熏心下蒙昧良知。被他长久压制的欲念早已经扭曲,像是漫长的地壳运动将动植物尸体挤压质变成煤炭和石油,烧成地底绵延不绝的火。这团邪火,迟早会把他烧得一干二净、烧得粉身碎骨。
      “听我说,我哥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和那个女人订婚,再把一部分盈利的项目交给他,这个总经理的位置就还是我的……我会让老裴撤回你的辞职信,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先前承诺给你的利益也会照给不误……至于结婚的事,这是我们两家父母早就订好的,我做不了主,所以你要学着忍耐,要学着体谅我,知道吗?这样对我们俩都好。”
      雷颂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凝视他的眼睛,他也同样看向雷颂。原来雷颂那双眼里并没有爱,只有淡漠、胁迫和极度的不耐烦。
      雷颂当然没有爱,那点床笫间片刻的温存和动心根本称不上是爱,那是接近于爱的幻觉。他当然也不爱雷颂,他迷恋的是雷颂身后的那个名利场,那个曾经触手可及的、五光十色的世界。
      雷颂试图用一贯擅长的温言软语蛊惑和说服,苏念清却听得周身发冷,如坠冰窟。他曾因贪图一时的温暖而投身于这具□□,直到现在才发觉,另一个人的□□里从来都没有他要的温暖,只有万丈深渊。
      “不必了。”他终于下定决心,冷冷甩开雷颂的手,将颈间的项链一把扯下,塞进雷颂手中。
      “这个还给你,”他盯着雷颂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无论是设计总负责还是床伴……你还是找别人去吧!我不奉陪了。毕竟我还没有贱到要和别人共享伴侣的地步!”
      从学生时代起的那股傲气不允许他为任何人低头,所以不论在感情里受过多少次挫败,他都始终信奉在情爱里纠缠是幼稚的、愚蠢的。那种嫉妒的嘴脸、那种委曲求全的态度,会在不知不觉间把人变得狰狞丑陋,倒不如潇洒放手来得干脆利落。
      所以他不争了,是他甩的雷颂,从前他再怎么低微,如今也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雷颂错愕,大概是没想过他会不愿意配合,又或者是从小到大听惯了周围人恭维的好话,从没被人毫不留情地拂过面子,于是恼羞成怒起来,“苏念清,你——”
      “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苏念清顺利吐完最后一个字,甩上房门扬长而去。他走了一路,一直到坐电梯下至地库,身后的房门都没有再开,也没有人追出来。

      “今年十七号台风……已在近海加强为强台风……气象台于今日下午十五时发布台风及暴雨红色预警信号,未来24小时,我市沿海和陆地平均风力可达10级以上,阵风11-12级,局地伴有短时强降水……台风期间,全市停课、停工、停产、停运、停业、停止集会,请广大市民朋友在家中闭紧门窗,非必要请勿外出……请有关单位人员做好防台防汛及群众疏散转移工作……”
      苏宇桐望向窗外,心不在焉地听着电视新闻。刚过下午三点一刻,天已完全黑下来,客厅没开灯,电视荧屏发出惨白的光,整间屋子昏暗得像是午夜。疾风从楼宇间穿过,发出尖锐如哨声的呼号,窗户被狂风震得嘎吱作响。不多时,铺天盖地的雨开始下起来了,密密麻麻,整个世界像是沉入海底的亚特兰蒂斯,完全笼罩在深蓝色的水中。
      此时家中只有他一人,苏念清还没回来。拨了几通电话都未被接通,苏宇桐的心忍不住悬了起来。
      坐在车内的苏念清同样刚刚收听完台风的预警广播,然后将新闻频段调到了音乐台,电台里正在很应景地放着《雨一直下》。
      从酒店出来后不久,这场大雨困住了他。他无奈地看了一会儿眼前积水过深的道路,然后缓缓打方向掉头。
      省城是座临海的城市,在他每天上班必经的跨江大桥之下,江水从西部雪原高山远道而来,由最开始细细潺潺的一条径流,一路向东,收集汇聚沿途的各类水汽,裹挟竭取所经过每一处湖泊、每一道河流,最终变成了一尾身形开阔的庞然巨物,千里迢迢,奔涌入海。从前规范不完备时,市政雨水管渠流量仅按设计重现期5年取值,遇到夏天突如其来的大暴雨,加之海水倒灌,引发内涝,交通瘫痪,便会让这座精密运转的城市机器短暂地停摆一小阵。那些被扔在路中央、泡在积水里的车辆,常常会让苏念清想起电影《后天》里海啸淹没纽约市的情形。接到过太多市民投诉后,市政部门开始了没完没了的修修补补,破路面、扩管径、换垫层,“海绵城市”的标语打得瞩目,可实际却收效甚微。立在马路中央的黄色围挡,以及东一块西一块后补的、带色差的沥青面层,像是一块块疮疤,那几年里,成了通勤路上令他印象深刻的一道风景。
      重新调整后的管径按重现期10年取值,应对夏天小打小闹的短时暴雨足矣,但在这样五十年一遇的台风雨面前,仍旧毫无招架之力。一曲音乐播完,外头的风声雨势稍稍小了些,却始终没有停止的趋势。苏念清将车开上附近一处地势较高的停车场,在雨幕里艰难地辨认着后视镜倒车入库,电台恰在此时切换到下一首曲子,是《梦醒时分》。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
      你的心中满是伤痕
      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
      心中满是悔恨
      你说你尝尽了生活的苦
      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
      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
      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你又何苦一往情深
      陈淑桦的嗓音深情婉转,袅袅动人,可传到苏念清耳朵里却成了讥诮和讽刺。停稳车辆拉上手刹,他从扶手箱里翻出一把许久不用的伞,望了望阴沉的天色,拉开车门,撑伞走进密雨之中。
      下午四时三刻,苏宇桐终于盼来了救命般的开门声。他立即从沙发上弹起,扑到玄关处迎接,迎来的却是一个浑身湿透的苏念清。
      他看起来狼狈极了,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水里被打捞上岸,身上无一处不滴淌着水,湿成一绺一绺的发梢紧贴额头,被雨浸透的衬衫和西裤紧紧黏着肌肤,从中隐约透出些许肉色。
      苏宇桐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有些尴尬地从非礼勿视的部位移开了眼睛,“这、这是怎么了?怎么淋成这样?”
      “积水太深,开不过去,只好把车停在别处走回来。”苏念清言简意赅地说。
      苏宇桐以为他是没带伞,便殷勤地接话道:“那你应该叫我去接你的,打你电话都不通——”
      话音还未落,就见苏念清将一柄龙骨拦腰折断的伞扔在地上,他立即识相地止了声。
      这么大的风,打伞是不顶用的,雨会从四面八方袭来。
      不知是淋了雨心情不好还是怎么地,苏念清周身散发着低气压,从进门起就没正眼瞧过苏宇桐一眼,那气压低到他都要怀疑台风眼不在两万米的高空上,而是在苏念清这里。苏念清从西裤口袋里掏出钥匙串,“当啷”一声砸在玄关柜上,震得鱼缸里漾起一小阵波澜,缸中的金鱼被惊得四散分逃。而后他又很不耐烦地踩掉被水浸湿的鞋袜,一边扯松领口扣子一边往里走,在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水渍。
      苏念清也觉察自己思绪紊乱,心底没来由地窜起一股无名火。他下意识去摸上衣衣兜里的烟盒,想点一支来舒缓心情,却没料到烟盒也同他一起成了落汤鸡。盒里几支因潮湿而弯曲的香烟歪歪扭扭地黏连一起,全都被雨水泡得发软变色。他愣了一下,后又不死心地翻遍全身口袋,摸索出打火机来点烟,急切得像是在和什么人较着劲,然而打火机也状况百出。大约是气体泄漏,瓶内压力不够,打了几次,光见电弧跳闪,不见火苗蹿出。他气恼地抓了抓头发,暴躁地将烟盒连同打火机一起甩在地上。
      真是全世界都要和他作对。
      塑料打火机一落地,“嗙当”一声,震得苏宇桐心头微颤。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苏念清的脸色询问:“叔,要不你先去洗个热水澡?我煮点姜汤给你喝,免得感冒……”
      苏念清却一改往日温和的态度,像吃了火药般质问他:“你跟我住在一起这么久,连我不吃姜都不知道吗?”
      苏宇桐被问哑口无言。他确实从没留意过,可苏念清总不至于因为这个就对他大发雷霆。他正想改口说要不煮碗酒酿鸡蛋,或是别的什么热气腾腾、能驱寒的东西,可苏念清已经兀自撇下他走进房间,重重摔上了门。墙边的挂画无端遭受牵连,被震得松脱掉落,“砰”的一声,画框玻璃碎了一地。
      这是怎么了?苏宇桐惊诧,怎么淋了场雨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眼见雨势渐小,他无暇顾及其他,趁着天色略微放亮,走进卫生间里取来扫帚,扫干净的地面上的玻璃碎渣。

      那天一直到晚上,苏念清都没再出过房门。
      受台风影响,房间里最先被切断的是煤气,然后是电,好在停电之前,苏宇桐已经做好了饭。没有煤气,他只好把准备妥当的食材都一股脑儿投进了电饭煲里,加米加水一起煮熟,煮成一锅复杂而稀烂的粥。正当他洗好碗准备盛出来放凉时,“啪”的一声,屋里的灯全灭了。
      他首先打开手机电筒去照入门处的配电箱,确认不是自己家中跳闸,再到阳台门前张望,见路上黑漆漆一片,没有路灯,也看不见对面楼栋亮起灯光,这才明白过来是台风导致的片区断电。手机信号几乎一格也没有,大概率是附近的基站被风刮倒了。此时窗外风雨大作,他就像是被困在了一座孤岛,手机屏幕成了他唯一的光源。
      手机电量所剩无多,家里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通电。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苏宇桐熄灭屏幕,扶着沙发一点一点往主卧腾挪,敲了敲门,想叫苏念清出来吃饭,可门内无人应答。房门没上锁,他轻轻一旋就打开了门,屋里同样漆黑一片,他一不留神踩着了扔在地上的湿衣服,便连忙把衣物拾掇起来,挂在旁边衣帽架上,而后走近床边一看,苏念清已躺在床上睡着了。
      那人大概是洗过了澡,穿一件很薄的睡衣,发丝松软,一只胳膊搭在被子外。苏宇桐知道他有洁癖,不沐浴便不会上床,此时却在心里偷偷笑话他,刚才像换了个人似的大发脾气,这个习惯却顽固地改不掉。
      即使正值盛夏,下了许久的雨,入夜后气温降低了许多,苏宇桐便想帮他把胳膊拎进去,把被子掖好,却在触碰到那片滚烫的皮肤时怔了一下。他又不信邪地用手背去贴苏念清的额头,试了很久,才终于肯定——这人确实是发烧了。
      他摸黑回到客厅,从电视柜底下的药箱中翻出来体温计和几盒药,又用手机屏幕光去照药盒上的适用症状,只有一盒布洛芬是对症的。家里没有退热贴,临街的店铺也都早在台风来临前就打了烊,透过阳台玻璃和雨幕望去,能隐约看见药店下拉紧闭的卷闸门。于是他捎上药,又从浴室带了条毛巾进入主卧,用水打湿拧干,轻柔地敷在苏念清额头上,接着将体温计甩了甩,准备放到苏念清腋下测量。
      可能是发烧畏寒的缘故,苏念清将被子裹得很紧,轻易不好扯开,整个人蜷成一团。苏宇桐好不容易扯松了一个被角,抓着他的手腕抬起,一股凉意顺势灌了进去,他下意识地缩手,双眼紧闭,梦呓一般嘟囔起来:“别!冷……”
      “没事,没事,不冷,一会儿就好了。”苏宇桐柔声安抚道。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初一那年发烧,苏念清也是这样守在床边照顾他。如今两人的身份调转了,可那份爱却是相同的。
      爱?一想起这个词,苏宇桐心中就泛起苦涩。苏念清对他的爱,和他对苏念清的爱,能一样么?
      借着量体温的工夫,他听着对方清浅匀长的呼吸,在黑暗中仔细打量起那人睡着的侧颜。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地清俊,只是这段时间头发长了些,下巴也冒出来一点若隐若现的青茬。苏念清缩在被子里,如同回归了母体的婴儿,看起来既脆弱又潦倒。
      长久以来,他在苏宇桐面前所展示的,一直都是从容、笃定、游刃有余的形象,仿佛再天大的事到了他那里都能够迎刃而解,而苏宇桐也一直爱慕着他身上那种永远对生活驾轻就熟的掌控感。然而眼下,这个人所展露无遗的颓唐、暴躁、失魂落魄、不堪一击,却都让苏宇桐在心疼之余也抑制不住地为之心动。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爱着的并不是某一个位面的苏念清,而是可以完全接纳这个人的一切、这个人的所有。
      爱就是这样吗?如此沉重而庄重的一个词,倘若从爱人口中吐出,便叫人轻盈得连灵魂都飘起来。
      爱就是这样,无论他的好与坏、温柔与暴烈、光鲜与困窘,都让人甘之如饴地照单全收。
      倘若不是苏念清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暴露了他的内心,苏宇桐会以为他睡得很平静,于是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抚平眉间那处褶皱,似是要替他分担去那些困扰着他的烦恼。
      真奇怪,苏念清竟然也会有这么不注意形象的一天?
      他看着那人身上不及打理的头发和胡茬,猜想苏念清究竟遭遇了什么,才忍不住迁怒于他。是工作上碰了壁,还是感情出了问题?抑或二者皆有?
      可能是醋意作祟吧,自从觉察了他和雷颂的恋情之后,苏宇桐总盼不得他好。
      测完温,苏宇桐抽出体温计,用手机光照着瞧,倒吸一口凉气——居然已经接近四十度了!
      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他连忙摇醒苏念清,“叔,你发了高烧,先起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吃完好吃退烧药。”
      “不要……”苏念清被他晃得半醒,迷迷糊糊间恳求着说,“好难受,你让我睡觉好吗……”
      苏宇桐没有让步,扣住他的手腕,直接把他从被子里拽出来,“起来吃饭吃药再睡。”
      “不吃饭……”暖热的棉被甫一脱身,苏念清就被冻得直打寒颤,猛然甩开他的手,重新缩了回去,裹紧被子,“好冷、你直接把药拿过来给我吃就得了……”
      “这怎么行,那个药很伤胃的!”苏宇桐忍不住对他嚷嚷。
      又反复拉扯了几回,苏念清仍旧严防死守着他的被窝,苏宇桐见拗不过,只好端来了水,看着他把胶囊吞下。
      原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让苏念清再安静地睡上几个小时应该就能退烧。可当他出了主卧没多久,就听见房里传出“嘭”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柜子上。他连忙跑进去查看,见苏念清半个身子悬在床外,扶着床头柜,一个劲儿地呕个不停。
      “我都说了这药空口吃伤胃,你还不信。”苏宇桐的语气里带着些责怪的意味,却又端起了水,绕到床的一端去,轻柔地给他抚背。不多时,一粒融化了一半的橙白色小胶囊顺着消化液滑了出来。
      “好了,吐出来就舒服了,”苏宇桐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纸巾给他擦拭,像哄孩子那般耐心地说,“我们吃点饭,再吃药,这样就不会犯恶心了。你怕冷,就裹着被子在床上吃,我把饭端过来喂你,好吗?”
      吐了半天,人也吐清醒了些,苏念清终于沉默地点点头。
      煮好的粥还温在电饭煲里,苏宇桐盛出一碗,用嘴唇碰了碰,还好,不怎么凉,正是适宜入口的温度。他用勺子刮干净碗边缘的米粒,送到苏念清面前,那人麻木地张合着嘴,吃下他喂送的粥,像一具被抽出魂魄后剩下的干瘪躯壳,估计是食不知味。
      伴随每次吞咽而来的是咽喉的刺痛。扁桃体感染化脓了,每吃一口都疼得像有刀片在划割。坚持没几口后苏念清说:“够了……把药给我吧。”
      苏宇桐只好依他。这次药吃下去,他再没有爬起来,在狂风暴雨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收拾完碗筷和屋中满地狼藉,已至午夜。风雨声短暂地停了一阵,周遭死一般的沉寂,那是台风正式登陆的讯号。此时两万米的高空之中正盘踞着一个浑圆平静的风眼,像一只造物主用于窥探世间的眼睛。但在高耸的风墙之外,绵延数百公里,皆是厚重可怖的暴风雨云。
      那夜苏宇桐没有回自己房间就寝,而是陪在苏念清身侧,借着手机的微光,时不时探一探他的额头,看烧热是否反复。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小偷,假借照料之名,堂而皇之地与苏念清同床共枕,趁着每一次更换敷在额头上的毛巾和擦拭手心降温,大胆而隐秘地触碰着那人细腻温热的皮肤,抚摸着手背上柔软微凸的青筋。
      此时苏念清的身上再没有别人留下的味道,没有那股辛辣张扬的木质香,只剩下沐浴过后的清爽,以及那股专属于他自己的苦薄荷气息。可能是因为身处病中,这股气息比以往都要难以察觉,仿佛是随着他生命力的消减而变得微弱。
      擦拭太频繁了,苏念清有时候也会抗拒,怕冷地想要缩回手,可是吃过药后四肢都绵软无力,挣扎两下未果之后,只好任由任摆弄,再次沉沉昏睡去。苏宇桐就这样偷窃着本应属于另一个人的亲密,暗喜地、贪婪地,却也苦涩难捱。
      不止今天,在从前,在那个朝北的卧室里,在学校宿舍的小床上,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那些由蓬勃的爱欲滋生出的爬山虎,疯长、蔓延、攀附,在他身体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牢牢地缠裹他的心房。只要稍微一想到苏念清有了别人,想到苏念清不属于自己,藤蔓上的锐刺就会立即勒紧,扎破心脏,从中涌出酸楚的汁液。
      这些年下来,他早已在苏念清身上投射了太多情感,有儿时对父母亲情的孺慕、有孤独时渴望陪伴和依赖、有对成长过程教诲引导的感激,还有青春期时涌动的情欲……这些情感经年累月杂糅在一起,成为一团不可言明之物,足有千钧之重,拖着他沉沦深渊。
      但苏宇桐从未想过自救。他当然能意识到这种情感大抵是病态的,也明白这样的一厢情愿无异于自我折磨,可一旦抽离,他的人生也就不复存在了。
      他情愿溺死,也不要清醒地活。
      漫漫长夜将尽,天就快要亮了。苏宇桐突然间有些阴暗地想,这个人要是永远都康复不了就好了——出不了房门,见不了其他人,哪里都不能去,就这样孱弱地依附着自己。
      可当听到苏念清在睡梦中剧烈咳嗽时他又会心疼和自责,算了,算了,还是健健康康的吧,你要快点好起来,你要长命百岁。
      他就这么熬了一夜,直到窗外天光亮起,风止雨歇。眼见苏念清额头上的烧热退却,苏宇桐的心总算安定下来。精神一松懈,倦意便趁虚而入,苦苦支撑了一晚的手机电量耗尽,屏幕一点一点熄灭,他也终于支撑不住打架的眼皮,在那股苦薄荷气息的包围之下,躺倒在苏念清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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