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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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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在省城的上空持续了整整一夜,仿佛要将这座庞大而疲惫的城市彻底冲刷一遍,洗去所有浮华、伪装和淤积的尘埃。黎明时分,雨势才渐渐歇了,只剩下檐角断断续续的滴答声,敲打着被洗刷得过分洁净的世界,留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湿漉漉的寂静。
沈氏大厦顶层,总裁办公室。窗玻璃上还蜿蜒着未干的水痕,将窗外灰白的天光切割成模糊扭曲的碎片。室内的空气沉滞,弥漫着未散的、属于雨夜的清冷,和一种更加沉重的、言语无法穿透的静默。
程砚依旧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我,保持着昨夜几乎未曾改变的姿势。那件深灰色的羊绒衫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要融入背景的阴影里,只有他挺直的脊背和宽阔的肩膀,勾勒出一个清晰而孤绝的轮廓。仿佛一夜之间,他身上那种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掌控感被这场雨、被昨夜那场近乎撕破灵魂的对话,冲刷掉了最后一丝浮油,露出了底下更加坚硬、也更加……荒凉的基底。
我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试图开口。只是坐在昨晚他让我坐下的那张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真皮扶手,目光落在不远处地毯上,那里有一小片被雨水打湿后留下的、颜色稍深的痕迹——昨夜他失控攥紧我脖颈银链时,我挣扎中打翻的水杯留下的。
脖颈上,被银链勒过的地方,皮肤还残留着隐隐的刺痛和麻木感。但那块翡翠平安锁,此刻却仿佛不再仅仅是冰冷的负担,它贴着我的锁骨,带着一丝被体温焐热后的、奇异的温度,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压着昨夜他那些疯狂而痛苦的剖白,压着我们之间那被血淋淋真相重新洗牌的关系。
他说,他下不了手毁了我。
他说,他掌控不了我对他意味着什么。
恨的根基被动摇,掌控的假象被戳破。我们像两个在黑暗迷宫中摸索了太久、终于撞见彼此、却发现手中地图早已作废的旅人,站在废墟之上,四目相对,只剩下满心的茫然和……无处安放的、赤裸的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光渐渐明亮起来,虽然依旧被厚厚的云层过滤得惨淡无力。程砚终于动了动,他缓缓转过身。
一夜未眠,他的脸色在晨光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有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淡淡的青色胡茬。但这并未减弱他身上那种迫人的气场,反而让那双眼睛里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幽暗,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真实。
他没有看我,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办公室,最终落在了我身上,停顿了几秒。那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的疯狂与痛楚,也没有了平日里的冰冷审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昨夜那场暴雨中消耗殆尽。
“去洗漱一下。”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夜未眠的干涩,“让陈秘书送两套干净衣服和早餐上来。”
他的语气平淡,像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日常琐事。没有质问,没有追究,没有对昨夜失控的尴尬或解释。仿佛那场风暴已经过去,生活必须继续,而我们都默契地选择了暂时搁置,退回各自划定的、安全的“日常”轨道。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起身走向办公室附带的私人休息室。镜子里的自己,同样脸色憔悴,眼下一片青黑,衬衫领口因为昨夜的拉扯而有些皱,脖颈间银链勒出的红痕尚未完全消退,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泼了几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眼神空洞、形容狼狈的男人。
我是沈绎。沈巍山的儿子。一个可能背负着父辈罪孽的“罪人之子”。一个被程砚用恨意和扭曲的羁绊牢牢拴在身边、既无法恨他入骨、也无法抽身逃离的……囚徒?共犯?还是别的什么?
没有答案。
洗漱完,换上陈秘书送来的、崭新熨烫的衬衫和西装裤。衣物一如既往地合身得体,是程砚偏好的品牌和风格。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熟悉的、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冰冷的束缚感。
早餐已经摆在办公室的小会客区。简单的白粥,几样清淡的小菜。程砚已经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从容,仿佛昨夜的一切真的只是幻觉。
我在他对面坐下,拿起勺子。粥的温度刚好,但我食不知味。空气里只有细微的餐具碰撞声。沉默,像一层无形的膜,包裹着我们,隔绝了所有未尽的言语和汹涌的情绪。
吃到一半,程砚忽然放下勺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抬眼看我。
“上午十点,有个临时董事会。”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情绪,“议题是关于集团下一阶段战略重心调整,以及……部分董事的席位变动。”
我的心微微一凛。董事席位变动?在这个节骨眼上?是清洗?还是重新布局?与傅老那天的暗示有关?还是……他清理“遗留问题”的一部分?
“你需要列席。”他继续说,目光平静地看着我,“不需要发言,听着就行。”
“好。”我低声应道。
“下午,”他顿了顿,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嗒”声,“陪我去个地方。”
“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他依旧是这个回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没再追问。默默吃完早餐。陈秘书进来收拾,程砚已经起身,走向办公桌,开始处理堆积的文件。他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眉头微蹙,目光专注,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早餐和对话,只是工作间隙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上午十点,董事会会议室。气氛凝重。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旁,坐着沈氏集团最具权势的十几个人。空气里弥漫着雪茄、昂贵的古龙水和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
程砚坐在主位,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打着领带,腕间的百达翡丽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董事,那眼神深沉,锐利,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压。
我坐在他斜后方一个不起眼的旁听席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依然能感觉到几道探究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我身上。
会议开始。程砚主导了全程。他言简意赅地阐述了集团面临的挑战和机遇,提出了未来几年将重心转向新能源、生物科技和高端智能制造的战略规划。他的思路清晰,逻辑严密,数据支撑有力,语气平静却充满不容置疑的说服力。
然而,当议题转向部分董事席位调整时,会议室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程砚提出的调整方案,涉及三位资历颇老、但近年来与集团战略方向多有龃龉的董事。理由充分——业绩贡献下滑,决策效率拖沓,与新的战略方向不符。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仅仅是业务调整,更是一次权力的重新洗牌,是程砚在彻底巩固自己对沈氏的控制。
被点名的三位董事,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其中一位头发花白、资历最深的李董,忍不住出声质疑,语气带着被冒犯的怒意和倚老卖老的底气:“程总,我们几个老家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当年跟着沈老董事长打江山的时候……”
“李董,”程砚平静地打断他,目光如冰锥般射过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对方的情绪,“商场如战场,只讲当下和未来,不谈过去功劳。沈氏要生存,要发展,就必须保持最精锐的战斗力。跟不上节奏的,被淘汰是自然规律。”
他的话冰冷而残酷,没有留下丝毫转圜的余地。李董被他眼神中的冷意慑住,张了张嘴,最终悻悻地闭上了。
其他董事,有人面露赞同,有人眼神闪烁,有人则低下了头,不敢与程砚的目光对视。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程砚沉稳的声音,一条条宣布着调整的具体安排和后续的人事接替。
整个过程,他掌控全局,决策果断,手段强硬,不留情面。那个昨夜在我面前流露出脆弱与茫然的男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沈氏帝国说一不二的、冷酷无情的掌舵者。
我看着他在众人敬畏(或恐惧)的目光中,从容不迫地推行着自己的意志,看着他如何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扫清障碍,巩固权柄。心底那点因为昨夜对话而生出的、微弱的动摇和复杂情绪,再次被现实冰冷的铁壁撞得粉碎。
我们或许在私下的、血淋淋的真相面前,短暂地卸下了伪装,触碰到了彼此最不堪的软肋。但一旦回到这个由金钱、权力和冰冷规则构筑的世界,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容置疑的“程总”,而我,依旧是被他划定了位置、需要“列席”和“听着”的附属品。
恨的根基或许松动了,但掌控的链条,从未真正松开。银链依旧冰冷地锁着我的脖颈,而更无形、更坚固的枷锁,早已将我的命运,与他的权柄之路,死死捆绑在一起。
会议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结束。程砚率先起身,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径直离开会议室。我默默跟在他身后,能感觉到身后那些投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
回到办公室,程砚脱下西装外套,扯松领带,靠坐在办公椅里,闭目揉了揉眉心,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疲惫。高强度的工作和刚才那场没有硝烟的权力交锋,显然消耗了他不少精力。
“下午的事,安排好了吗?”他闭着眼问。
“陈秘书已经备好车。”我回答。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下午,车子没有驶向任何商业场所或私人会所,而是开向了市郊。路越来越僻静,两旁的建筑从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厂房、仓库,最后是荒芜的待开发地块和零星的村落。
最终,车子在一片空旷的、被铁丝网围起来的荒地前停下。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废弃的工地,地上堆着一些生锈的建筑材料和垃圾,远处有几栋破败的、门窗洞开的烂尾楼,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荒凉和颓败。
程砚推开车门,走了下去。我迟疑了一下,也跟着下车。初冬的风带着寒意,吹过空旷的荒地,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知道这是哪里吗?”程砚站在荒地边缘,望着那片破败的景象,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我摇摇头。这里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
“二十多年前,”程砚的目光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另一个场景,“这里是一个小福利院。很破,很旧,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几十个没人要的孩子,挤在里面。”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福利院?程砚被领养前待过的……那个福利院?
“我在这里,待了四年。”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从六岁,到十岁。记得最清楚的,不是吃不饱,穿不暖,而是……那种看不到尽头的、被遗弃的绝望。”
他顿了顿,转过身,看向我,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我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沈巍山第一次来这里,不是看我。他是来看地皮,看这块地有没有开发价值。我像其他孩子一样,被叫出来,排成一排,像货物一样让他挑选。”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难以想象,当年那个沉默瘦小的男孩,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这里,承受着那种打量货物的目光。
“他最后选了我。”程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笑,“不是因为我看上去最聪明,最健康,而是因为……我最安静,最‘省事’。后来我才知道,他需要的,就是一个背景干净、没有麻烦、可以随便塑造的‘工具’,去填补他失去儿子(你母亲身体不好,一直没能再生育)后,沈家继承人的空缺,也顺便……安抚他因为某些‘交易’而可能产生的不安。”
工具。原来从一开始,在沈巍山眼里,程砚就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用来延续沈家香火、巩固家业,并顺便处理“遗留问题”的工具。那点所谓的“怜悯”和“照拂”,不过是这场冰冷交易上,一层薄得可怜的遮羞布。
“他把我带走的那天,也是在这里。”程砚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荒芜,“给了我一套新衣服,告诉我,以后我叫程砚,是沈家的养子。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关了我四年的破地方,心里没有不舍,只有一种……终于能离开地狱的麻木。我以为,至少是去一个能吃饱穿暖的地方。”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后来才知道,不过是换了一个更精致、规则更森严、人心也更冷的牢笼。沈巍山是狱卒,你……”他看向我,眼神复杂,“你是狱卒的儿子,也是牢笼里,另一个……被期待塑造成‘合格继承人’的囚徒。”
风更大了,吹得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衣角翻飞。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却仿佛与身后那片象征着他痛苦开端的荒芜之地,融为了一体,散发出一种孤绝而沉重的气息。
他带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缅怀,也不是为了诉苦。是为了让我看到,我们悲剧的源头,我们扭曲关系的起点。是在用最直观的方式告诉我,我和他,从一开始,就是沈巍山那场冰冷交易和自私算计下的双重牺牲品。我们被投入同一个扭曲的牢笼,被迫以“兄弟”的名义相处,却又被赋予了完全不对等的身份和期待——他是需要被驯服、被利用的“工具”,我是需要被保护、被塑造的“继承人”。
恨意,误解,伤害,掌控……所有后来的扭曲与纠缠,都源于这个错误的、充满算计的开始。
“现在,这块地是沈氏的了。”程砚最后说道,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我买下了它。很快,这里会建起一个大型的物流仓储中心,名字……就叫‘新生’。”
新生?在这片埋葬着他童年噩梦的土地上,建起一个名为“新生”的、冷冰冰的工业设施?这是他的报复?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图埋葬过去的仪式?
我没有问。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边,看着这片荒凉的土地,感受着刺骨的寒风,心里像这片地一样,荒芜而冰冷。
回程的路上,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勉强穿透云层,给城市边缘涂抹上一层病态的金红色。车厢内一片寂静。
程砚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在假寐。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疲惫。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福利院荒地的景象,回放着程砚平淡叙述下那暗流汹涌的过往,回放着沈巍山手札上冰冷的字句,回放着昨夜办公室里他痛苦的嘶吼和茫然的剖白……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所有的恨与痛,在此刻,终于拼凑成了一幅完整而残酷的画卷。
沈巍山是那个埋下所有祸根的人。他用金钱和手段,扭曲了程砚的人生,也为我的人生套上了沉重的枷锁。他的罪孽,像一颗毒瘤,在沈家的血脉和基业里扩散,最终毒害了所有被卷入其中的人。
程砚是受害者,被剥夺了亲情,被扭曲了认知,被投入恨意的地狱,挣扎求生,最终变得强大却也伤痕累累,甚至可能……被这恨意本身异化。
而我……我是什么?是罪人的儿子,无辜却也并非全然无辜的承受者;是被程砚用恨意和扭曲羁绊锁住的囚徒与共犯;也是这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悲剧中,最后一个……或许能改变结局的变量?
恨沈巍山吗?当然。可他已经死了。
恨程砚吗?那些过往的伤害,那些施加的掌控和羞辱,依然如鲠在喉。可在此刻,在了解了他全部的痛苦和挣扎之后,那恨意似乎变得……不再那么理直气壮,甚至夹杂了越来越多的、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复杂情绪——同情?理解?还是……那更可怕的、在生死与真相废墟上滋生出的、扭曲的羁绊?
车子驶入别墅区。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华灯初上。
程砚依旧没有醒(或者没睁眼)。我也没有叫他。直到车子稳稳停在别墅门口,司机熄了火,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眼神初醒时有一瞬的迷蒙,但很快恢复了清明。他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推开车门下车。
我跟着他走进别墅。室内灯火通明,温暖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却驱不散我心底的寒意。
陈秘书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晚餐。我们沉默地吃完。期间,程砚接了一个很短的电话,似乎是关于“物流中心”项目立项的进展,他简单交代了几句,语气平淡。
饭后,他径直上楼,走向书房。走到楼梯中间,他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今晚,”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静无波,“把老宅书房里,沈巍山所有私人的、不涉及集团核心机密的手稿、笔记、账册……全部整理出来。明天早上,我要看到。”
我的心猛地一沉。全部整理出来?他要做什么?销毁?还是……重新审视?
“是。”我低声应道。
他没有再停留,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后。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脖颈上的银链,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不是在他的书房外徘徊,而是在沈家老宅,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去面对沈巍山留下的、最后的、也是最为沉重的“遗产”。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车钥匙,独自驱车,再次驶向那座充满阴影的旧宅。
夜色中的沈家老宅,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黑暗里。我打开门,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开大灯,只凭着记忆和手机电筒微弱的光,一步步走向二楼的书房。
推开门,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我走到那排书架前,找到了那本深蓝色的手札,也找到了旁边几个同样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笔记本和文件夹。
我将它们全部搬出来,放在书桌上。然后,坐下来,翻开第一本。
这一看,便是大半夜。
手札,私人日记,零散的备忘,一些旧信件的底稿或抄录……沈巍山似乎有记录的习惯,尤其是那些他认为重要或需要“留底”的事情。记录依旧混乱,字迹潦草,时间跳跃,但拼凑起来,却能勾勒出许多被刻意掩盖的侧面。
不仅仅是关于程砚和林婉君的交易。还有一些早年沈氏扩张过程中,不那么光彩的手段;与某些势力(隐隐有“九叔”那种风格的影子)若即若离的往来;对一些竞争对手的排挤打压;甚至……关于我母亲娘家的一些微妙记录,似乎暗示着母亲早逝背后,也有沈巍山为了巩固自身地位而进行的、冷酷的利益取舍。
越看,心越冷,手越抖。
这个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这个构筑了沈氏商业帝国的男人,他的人生,仿佛就是由一连串精明的算计、冷酷的交易和不择手段的掠夺编织而成。亲情,爱情,道义……在他那里,似乎都可以明码标价,或者成为达成目的的工具。
程砚的母亲林婉君,只是其中一个牺牲品。
程砚,是另一个,更长久、更痛苦的牺牲品。
我的母亲,或许也是。
而我……是他计划中,用来继承这份用鲜血和肮脏堆砌起来的家业的、“合格”的工具。
只是,他这个“合格工具”的计划,因为他的猝死,也因为程砚这个“不合格工具”的反噬,而彻底偏离了轨道。
合上最后一本笔记时,窗外的天空已经透出了蟹壳青。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浑身冰凉,仿佛所有的热量和力气,都在这一夜的阅读中被抽干了。
面前堆叠的纸张,像一座沉默的、由罪孽构筑的小山。
程砚让我整理这些。他想要什么?是彻底看清沈巍山的真面目,然后……然后呢?是终于可以放下那可能被扭曲的恨,还是让恨意找到更确凿、更黑暗的靶子?是决定彻底摧毁沈巍山留下的一切(包括我),还是……寻找另一种与过去、与彼此和解(如果可能的话)的方式?
我不知道。
我将所有资料分门别类,简单做了摘要和索引,装进一个厚实的牛皮纸袋里。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
天快亮了。城市在晨曦中逐渐苏醒,远处传来隐约的车声。
我抬起手,摸了摸脖颈上的银链。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
该回去了。回到那个由程砚掌控的、充满不确定的现在。
抱着沉重的牛皮纸袋,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灰尘和阴影的书房,然后,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走下楼梯,走出老宅。清晨的空气清冷而新鲜,带着朝露的味道。
我坐进车里,将那个装满沈巍山罪证的纸袋放在副驾驶座上。它沉甸甸的,不仅在于重量,更在于它所承载的、足以颠覆许多认知的黑暗过去。
发动车子,驶向别墅的方向。
晨光熹微,街道空旷。我的思绪却纷乱如麻。
见到程砚,我该说什么?把纸袋交给他,然后沉默?还是……尝试说点什么?关于这些发现,关于沈巍山,关于我们……
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无比苍白。说什么,似乎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也无法厘清我们之间那团乱麻般的关系。
或许,就像他说的,有些真相,知道了,除了让活着的人更痛苦,没有别的意义。
可这些真相,已经摆在了我们面前,无法回避。
车子驶入别墅区。远远地,我看到程砚站在别墅门口。他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外面披了件黑色的羽绒外套,似乎已经起来一会儿了,正望着我车子的方向。
他在等我。
我将车停下,抱着那个牛皮纸袋,推门下车。
清晨的寒风立刻包裹过来。我走到他面前,将纸袋递过去。
“都在这里了。”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程砚接过纸袋,入手沉甸甸的。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低头看着那个普通的牛皮纸袋,看了很久。晨光勾勒出他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半晌,他才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深沉,有我看不懂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茫然的什么。
“看过了?”他问,声音平静。
“嗯。”我点头。
“有什么想说的?”他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程砚似乎并不意外。他移开目光,看向远处渐渐明亮起来的天际线,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拿着那个牛皮纸袋,走到别墅前院的草坪边缘,那里有一个平日里用来焚烧枯叶的、不大的铁皮焚烧桶。他打开桶盖,将那个厚厚的、装满沈巍山过去二十多年罪证与秘密的牛皮纸袋,毫不犹豫地,整个丢了进去。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蓝色的火苗跳跃着,凑近了纸袋的一角。
纸张易燃,火苗瞬间蹿起,迅速吞噬着牛皮纸袋,舔舐着里面那些泛黄的、写满冰冷算计和黑暗交易的纸张。橘红色的火焰在清晨微暗的光线下跳跃,发出噼啪的轻响,黑灰色的烟尘袅袅升起,很快被寒风吹散。
我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他就这么……烧了?把沈巍山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罪证,就这么一把火烧了?
程砚静静地站在焚烧桶旁,看着火焰吞噬一切。跳动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让他平静无波的表情,显出一种近乎神性的、却又无比冰冷的决绝。
直到所有纸张都化为了灰烬,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桶底一层暗红的余烬和缕缕青烟,他才盖上桶盖,转过身,看向我。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邃得像两口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掩埋在了最深处。
“都过去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在清晨寒冷的空气里,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的释然,“沈巍山死了。他的罪,他的孽,他的算计……都随着这把火,结束了。”
他朝我走近两步,停在我面前。距离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清晨的冷冽气息,和一丝极淡的烟火味。
“沈绎,”他叫我的名字,目光锐利地看进我的眼睛深处,“从今天起,没有沈巍山了。没有他留下的烂账,没有他制定的规则,也没有……他强加给我们的身份和关系。”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莫名的预感攫住了我。
“现在,这里,”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又指了指我们两人,“只有我,和你。”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我脖颈间,那里,银链从毛衣领口露出了一小截。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像以前那样粗暴地拉扯或攥紧,而是用食指和拇指,极轻、极缓地,捏住了那根细细的银链,将它从我衣领里完全挑了出来。
冰凉的金属和温润的翡翠平安锁,完全暴露在清冷的晨光中。
他的指尖,没有松开银链,而是顺着链子,慢慢下滑,最终,停在了那块翡翠平安锁上。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的表面,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过的、近乎凝重的意味。
“这条链子,”他低声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敲打在我心上,“沈巍山给你,是为了拴住我,提醒我的‘身份’。后来,我把它拴回自己手上,是提醒自己记住耻辱,也记住……我和你之间,这根由他强行拴上的、扭曲的连线。”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翡翠紧贴着我的皮肤。
“现在,”他抬起眼,目光重新锁住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近乎暴烈的情绪——有决绝,有偏执,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疯狂,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渴望?
“它在你脖子上。”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般的力度,“但它不再代表沈巍山,也不再代表过去的恨和耻辱。”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最后的词语,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
“从现在起,它只代表一件事——”
他猛地收紧手指,不是勒痛我,而是将那块翡翠,紧紧按在了我的心口,隔着衣物,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和那玉石坚硬的质感。
“你,沈绎,是我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惊雷,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响。不是“所有物”那种冰冷的占有,也不是“囚徒”那种充满恨意的禁锢。这句话里,带着一种更加原始、更加霸道、也更加……令人心悸的复杂情感。是宣告,是烙印,是一种斩断所有过往纠葛、强行将我们的未来捆绑在一起的、不容反抗的决断。
“不是沈巍山的儿子,不是沈家的继承人,甚至不是我的‘弟弟’。”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我,不容我有丝毫闪避,“只是你。我捡回来的,我救活的,我拴住的……沈绎。”
“我们之间,没有沈巍山了。只有你和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磁性,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恨过,也……或许不止是恨。伤过,也救过。算计过,也依赖过。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就分不清,也扯不开了。”
他微微俯身,靠近我,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带着晨间的清冷和他话语间炽热的力量。
“所以,就这样吧。”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剖开我所有的犹疑和伪装,“恨,可以继续恨。怕,也可以继续怕。但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生,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死……”
他顿住,眼底掠过一丝极其黑暗、却也极其真实的疯狂。
“你的墓碑上,也得刻着我的名字。”
说完,他松开了捏着银链的手。但那股无形的、更加坚固的束缚力,却仿佛随着他的话语,深深烙进了我的骨髓。
他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脸上的神情重新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只有眼底那未散的幽暗,证明着刚才那番话的真实与分量。
“去换衣服,吃早餐。”他转过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宣告,只是晨间一句寻常的问候,“九点,去公司。‘蓝海科技’的整合方案,今天必须定稿。”
他迈开步子,走向别墅,背影挺拔,步伐沉稳,重新变回了那个掌控一切的“程总”。
我独自站在原地,清晨的寒风卷过,吹起地上的枯叶,也吹动我额前的碎发。
脖颈上的银链,在晨光中微微晃动,那块翡翠平安锁,紧贴着我的心口,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力道。
耳边回响着他最后的话语,眼前是他决绝离去的背影。
恨吗?依然。
怕吗?从未停止。
可除了恨和怕,心里那片荒芜的废墟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滋长。不是原谅,不是爱,不是任何可以被简单命名的情感。
那是一种更加混沌、更加致命、也更加……真实的羁绊。
源于最深重的伤害,孕育于生死边缘的依赖,最终在真相的废墟和灰烬之上,开出了一朵扭曲而妖异的花。
它将我和他,以一种比血缘更牢固、比契约更深刻、比恨意更持久的方式,死死捆绑在一起。
没有退路,没有选择。
只有彼此。
在这条由沈巍山开启、却早已偏离他掌控的、扭曲而黑暗的道路上,我和程砚,这两个伤痕累累、彼此憎恨又无法分离的旅人,只能继续纠缠着,走下去。
走向一个未知的、或许同样黑暗,却只能由我们两人共同面对的……未来。
晨光彻底照亮了天际。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我们的故事,还远未结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