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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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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七年的秋雨,绵绵密密地下了整三日。雨水顺着琉璃瓦当滴落,在汉白玉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将整座皇城笼罩在朦胧水雾之中。已是亥时三刻,坤宁宫东侧的锦瑟轩却还亮着一盏孤灯。
萧明璃临窗而立,素白的手指轻轻拂过窗棂上斑驳的痕迹。今日是霜降,也是她母妃柔嘉贵妃的忌辰。五年了,那个曾经宠冠六宫的绝色女子,早已化作史官笔下寥寥数语的“巫蛊案罪妃。”连带着她这个七公主,也成了这深宫里最不起眼的存在。
“公主,夜深了。”老嬷嬷将一件半旧的靛蓝色斗篷披在她肩上,”明日还要去给皇后请安,当心染了风寒。”
萧明璃回首,烛光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今年刚满十五,眉眼间已有了几分柔嘉贵妃当年的风姿,只是那双总是微垂的眼眸里,藏着的不是其母的明媚娇憨,而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嬷嬷先去歇着吧,我再站会儿。”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老嬷嬷叹了口气,终是退下了。这位自幼看着她长大的老人明白,每逢贵妃忌辰,公主总是格外沉默。
窗外雨声渐密,萧明璃的指尖无声收紧。五年前那个雨夜,母妃被拖出寝宫时的凄厉呼喊犹在耳边。什么巫蛊厌胜,不过是欲加之罪。真正的原因是母妃撞破了某些人贪墨赈灾银两的秘密,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这五年,她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甚至故意在御前表现出怯懦之态,才得以在这吃人的深宫中存活下来。但隐忍不代表屈服,那个雨夜她跪在母妃冰冷的尸身前立下的誓言,从未有一刻忘记——终有一日,她要查明真相,让所有参与构陷之人付出代价。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随即是宫道上杂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铜锣声。
“走水了!走水了!”宫人的惊呼声由远及近,”乾清宫方向走水了!”
萧明璃心神一凛。乾清宫是父皇批阅奏折、接见重臣之处,这个时辰突然走水,绝非偶然。她迅速披上斗篷,正要唤人打听情况,却见贴身侍女急匆匆跑来。
“公主,不是走水!是南方六百里加急军报,漓江决堤了!陛下急召诸位殿下和内阁大臣往乾清宫议事!”
漓江决堤?萧明璃眸光一凝。月前太子提出的治水方略,她就觉得不妥。如今看来,果然酿成大祸。
“更衣。”她沉声道,”我们去乾清宫外候着。”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永和帝面色铁青,将一份奏折狠狠掷在地上:“废物!都是废物!太子,这就是你向朕保证的万全之策?如今三府十九县沦为泽国,流民数十万!你让朕如何向天下交代!”
太子萧清宸跪在下方,汗如雨下:“父皇息怒!儿臣、儿臣也未曾料到今年水势如此凶猛......”
“未曾料到?”永和帝怒极反笑,”一句未曾料到,就能抵消你的失策之罪吗?”
殿内重臣噤若寒蝉,无人敢在此时触怒天威。立在武官队列前方的镇国公世子陆珩微微抬眸,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殿外沉沉的雨夜。他今日当值宫中,恰好赶上这场紧急朝会。
“陛下,”内阁首辅杨荣硬着头皮出列,”当务之急是尽快拿出补救之策,安置流民,堵住决口……”
“补救?怎么补救?”永和帝冷笑,”国库空虚,太子先前信誓旦旦说他的方略万无一失,如今要朕从哪里变出银子来填这个窟窿?”
就在这时,一名小内侍颤巍巍地捧着一卷素帛跪倒在殿外:“启、启禀陛下,有宫人在锦瑟轩外拾得此物,上面似乎写着治水之策……”
满殿愕然。永和帝眉头紧锁:“呈上来!”
素帛展开,字迹清秀却力透纸背。开篇便直指太子方略的三大致命缺陷:一味加高堤坝不知疏导、征调民夫不计成本、安置流民全无章法。接着提出了以“疏导为主,筑堤为辅,以工代赈“为核心的全新治水三策,不仅详细阐述了如何分洪泄流,还设计了以工代赈的具体方案,甚至精确估算了所需银两和工期。
条条切中肯綮,堪称老辣。就连一向挑剔的工部尚书都不住点头。
“此物从何而来?”永和帝的声音带着惊疑。如此见识,绝非寻常宫人所能及。
小内侍伏地不敢抬头:“奴才不知,只见是从锦瑟轩方向飘出来的……”
锦瑟轩?七公主?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那个在宫中几乎毫无存在感的七公主居所方向。太子更是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一丝怨毒。
陆珩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赞赏与了然。果然是她。那个三年前上元夜,他在梅林深处偶然窥见其真实锋芒的女子。这些年,他远在边关,却始终留意着她的点滴消息,知她隐忍,更知她不凡。如今,她终于要展露锋芒了吗?
雨势渐歇,月色破云而出。锦瑟轩内,萧明璃屏退左右,独自对着一盏孤灯。
素帛是她故意让人“拾到”的。这是步险棋,却也是破局的关键一步。她在赌,赌父皇的忧国之心,赌这策论的价值足以暂时压下对献策者身份的猜疑。
“吱呀——”
窗扉轻响,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滑入,身手矫捷,落地无声。
萧明璃心神一紧,手已按在袖中的匕首上。
“殿下。”来人摘下蒙面巾,露出一张俊朗却冷毅的面孔。烛光下,镇国公世子陆珩的目光清明如水,”深夜打扰,还望见谅。”
“世子好大的胆子。”萧明璃收起匕首,语气平静,”擅闯公主寝居,可是重罪。”
陆珩向前一步,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带来的、微凉的夜露气息:“臣若怕,便不会来。殿下之策,高瞻远瞩,解朝廷燃眉之急。然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殿下今日之举,已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太子今日在殿上颜面尽失,必不会善罢甘休。还有杨首辅那边......殿下可知,您这策论中提及的'以工代赈',正好戳中了某些人的痛处。”
萧明璃眸光微动。她当然知道。母妃当年就是因为发现了杨荣一党在治水款项上做的手脚,才遭灭口。她今日之策,既是解困,也是试探。
“世子深夜前来,不只是为了提醒本宫这些吧?”
陆珩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臣愿为殿下前驱,助殿下在这波谲云诡的深宫,走得更稳、更远。”
“理由?”萧明璃直视他的眼睛,”镇国公府世代忠良,世子为何要押注在我这个看似毫无胜算的公主身上?”
陆珩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质地普通,却是柔嘉贵妃生前最爱之物。
“这是……”萧明璃瞳孔微缩。这是母妃的遗物,她一直贴身收藏,直到三年前那个上元夜......
“三年前,上元夜,梅林。”陆珩的声音低沉,”臣无意中听到殿下对月立誓,要还这世间一个公道,要让女子亦能掌握自身命运。当时殿下将这玉佩遗落在雪地里,臣本想归还,却见殿下已然走远。”
他将玉佩轻轻放在案上:“这些年,臣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今日殿下献策,便是最好的时机。”
萧明璃握住犹带他体温的玉佩,心中百感交集。那个她以为绝无人知的夜晚,那个她压抑多年终于崩溃吐露真心的时刻......原来,一直有人记得。
“即便前路艰险,生死难料?”
“即便前路艰险,生死难料。”陆珩斩钉截铁,”臣既踏出这一步,便从未想过回头。”
他从怀中又取出一枚玄铁令牌:“此物可调动京中西山别院五十暗卫,皆是以一当十的死士。今后,他们听凭殿下差遣。”
萧明璃看着那枚沉甸甸的令牌,又看向陆珩毫无犹疑的眼睛。这是一份沉重的投名状,亦是一场豪赌的开端。
她缓缓伸出手,接过了令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安定了几分。
“如此,”她抬起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断,“便有劳世子了。”
窗外,月色清明,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叠在冰冷的地面上。宫闱深深,前路漫漫,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已在这雨夜悄然拉开了序幕。
永和帝的旨意是在三日后下达的,不仅全盘采纳了萧明璃的治水方略,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加授她“协理赈灾使”之职,准其开府设衙,专司南方水患赈济事宜。
旨意传到锦瑟轩时,老嬷嬷正在为萧明璃梳妆。听着内侍尖细的嗓音宣读圣旨,老人的手微微发颤,眼眶湿润:“公主,贵妃娘娘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萧明璃接过明黄的绢帛,指尖平稳,不见半分激动。她深知,这并非恩宠,而是一场更严峻考验的开始。协理赈灾,看似权柄在握,实则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事若成,是分内之事;事若败,便是万劫不复。
“嬷嬷,”她轻声吩咐,“更衣,去乾清宫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