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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角落的座位与无声的掌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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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带来的钝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夏梓阳的太阳穴。他在宿舍床上醒来,窗外已是日上三竿,刺眼的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他眼皮上跳跃。喉咙干得发紧,像被砂纸磨过,脑海里充斥着破碎的、带着酒精味的片段——迷离的酒吧灯光,白笙雨平静无波的脸,自己不受控制的倾诉,还有……伏在他背上时,那清瘦却异常安稳的肩膀,以及颈间隐约传来的、冰冷又温热的矛盾触感。
记忆的最后,是白笙雨将他交给林晓时,那张在宿舍楼惨白灯光下,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似乎比平时少了些许寒意的侧脸。
一种混合着尴尬、懊恼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释然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他居然……在那个冰山面前,哭得像个找不着家的孩子。他把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撕开给了对方看。这完全违背了他“猎人”的设定,简直是溃不成军。
他抓过床头的手机,屏幕亮起,刺得他眯了眯眼。指尖悬在通讯录上那个名字上空,犹豫了许久。最终,他还是点开了短信界面,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缓慢地敲打。
“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
发送。
干巴巴的一句话,甚至显得有些生疏。但这已经是他此刻能组织出的、最得体的语言。他盯着已发送的提示,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昨晚,在他醉眼朦胧、意识模糊之际,似乎……似乎瞥见白笙雨仰起头时,眼角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水光?
是错觉吗?还是路灯反射?或者是……眼泪?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那个永远冷静、永远像精密仪器一样的白笙雨,会因为他的悲伤……而流泪吗?
一股混合着难以置信和某种隐秘悸动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他手指颤抖着,再次点开编辑框,几乎是凭着本能,又打下几个字:
“我昨晚看见你哭了,是因为我吗?”
打完这行字,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停下了动作。这句话太直白,太具有侵略性,几乎是在直接戳破对方那层坚硬的保护壳。他几乎能想象到白笙雨看到这句话时,会是如何的反应——大概是眼神瞬间结冰,然后用那种能冻死人的语气回复一句“你眼花了”,或者干脆直接拉黑,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微妙的联系,可能就会因为这冒失的一问而彻底断裂。
不行。不能这样。
夏梓阳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长按删除键,将那行尚未发送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彻底清除。屏幕重新变得干净,只剩下他之前发送的那句“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
他将手机扔回床头,把发烫的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里,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狂跳。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混合着更深的探究欲,在他体内交织、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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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里,白笙雨正在修改一幅即将参加校际展览的作品。手机在画袋里震动了一下,他并未立刻理会。直到一个小时后,他放下画笔休息时,才拿出手机,看到了那条来自夏梓阳的短信。
“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
简单的几个字,与他平时聒噪热情的风格大相径庭。白笙雨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几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手机外壳。他能想象出夏梓阳打下这行字时,可能带着的、那种少见的、甚至是有些别扭的认真神态。
“嗯。”他回复了一个字,和他的人一样,吝啬于表达。
没有追问,没有客套,仿佛昨晚那个背着醉酒者、在月光下倾听对方破碎心声的人不是他。他将手机放回画袋,重新拿起画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画纸上。但笔下的色彩,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些许,那些惯常使用的冷色调里,不经意间,掺入了一抹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关于夏梓阳是否看到他流泪的疑虑,在他心中只是一闪而过,并未掀起太大波澜。看到又如何?没看到又如何?那滴眼泪的存在与否,并不能改变任何既定的事实。他依旧是白笙雨,那个需要与外界保持距离,用理性构建秩序的白笙雨。
只是,内心深处那片冰原的裂隙,似乎又悄然扩大了一丝。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裂缝中,探出稚嫩的、翠绿的芽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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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夏梓阳似乎真的“好多了”。他重新变回了那个热情阳光、活力四射的篮球队王牌,驰骋在球场上,笑容灿烂,和队友插科打诨,仿佛那场笼罩他的阴霾已经彻底散去。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处心积虑地制造各种“偶遇”去接近白笙雨,那种带有明显目的性的骚扰行为,似乎随着那晚的眼泪和倾诉,一同蒸发在了夜色里。
然而,一种更微妙、更自然的变化,却在悄然发生。
他开始出现在一些白笙雨也会出现,但并非他刻意营造的场合。比如,他会“恰好”在白笙雨常去的阅览区借阅一本与体育毫不相干的、关于古典建筑的书籍;会在食堂“偶然”坐在离白笙雨不远不近的位置,既不靠近,也不远离;会在穿过那条林荫路时,如果看到白笙雨的身影,会放缓脚步,投去一个短暂而自然的、不带压迫感的视线交汇,然后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继续前行。
这种保持距离的、近乎“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相处模式,反而让白笙雨感到一种意外的……舒适。没有侵略性,没有算计,就像春日的微风,存在,却不扰人。
而最大的变化,发生在篮球场。
联赛的日子日益临近,篮球队的训练强度越来越大。夏梓阳在球场上的身影愈发拼搏,每一个跳跃,每一次突破,都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专注的力量。汗水依旧会浸透他的球衣,在阳光下闪烁,但那光芒,不再仅仅是张扬的荷尔蒙,更添了几分坚毅和责任。
白笙雨发现自己去旧美术楼的频率,似乎比以前高了一些。而旧美术楼的三楼画室窗户,正对着篮球场的方向。
起初,他只是在下课或作画间隙,无意间望向窗外,目光会在那片活跃的红色身影上停留片刻。后来,这种“无意”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他会选择在靠近窗户的位置作画,或者在休息时,端着水杯,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球场上的奔跑与呐喊。
那里,曾经属于夏梓阳爷爷的、最角落的位置,如今空着。
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白笙雨再次站在窗边。他看着夏梓阳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带球过人,高高跃起,准备投篮。就在那一刻,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向着窗边更靠近了一步,仿佛这样能看得更清晰些。
夏梓阳在空中调整姿态,目光无意间扫过旧美术楼的三楼。然后,他看到了。
在那个熟悉的、角落对应的窗口后面,站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阳光透过玻璃,勾勒出那人清晰冷淡的侧脸轮廓,他正静静地望着球场,望着他。
一瞬间,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夏梓阳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酸胀感。他稳稳地将球投出,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唰!”空心入网。
清脆的刷网声在球场上响起,伴随着队友的欢呼。但夏梓阳的耳朵里,却仿佛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来自于那个三楼窗口的、无声的掌声。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人,此刻或许正微微抿着唇,眼神里带着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欣赏或者……认可的情绪?
他落地,转过身,再次望向那个窗口,脸上露出了一个与以往任何笑容都不同的弧度。那不是张扬的、炫耀的,而是带着一种被理解的、被注视着的温暖和踏实。他抬起手,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夸张地挥舞,只是朝着窗口的方向,轻轻挥动了一下,幅度很小,却充满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意味。
白笙雨站在窗后,看着夏梓阳那个克制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笑容,以及那个特意朝向他的、小小的挥手动作。他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底那片冰原的裂隙深处,那颗稚嫩的芽尖,似乎又悄悄地、倔强地向上顶了一下,带来一丝微麻的痒意。
他没有回应那个挥手,也没有移开目光。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变的雪山,沉默地接纳了这份来自阳光的、无声的致意。
训练结束的哨声响起,队员们开始收拾东西散去。夏梓阳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忍不住再次抬头望向那个窗口。身影还在。
他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这一次,他没有再删删改改,而是直接发出了一条邀请。语气自然,像是朋友之间最普通的约定:
“晚上食堂新开了个窗口,糖醋排骨据说不错,要一起去试试吗?”
发送成功后,他抬起头,目光穿越空间,再次与窗口后的那道清冷视线相遇。这一次,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亮,也更加……坚定。
白笙雨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看,目光依旧落在楼下那个仰着头、笑容灿烂地看着他的家伙身上。
微风拂过,吹动了窗边的纱帘,也轻轻拂动了他额前柔软的黑发。他冰封般的唇角,在那无人可见的、极其细微的弧度里,似乎,融化了一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