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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光下的共鸣与无声泪痕 ...

  •   “回声”酒吧依旧是那副模样,迷离的灯光,慵懒的爵士乐,空气里浮动着酒精与某种隐秘的期待。但这一次,卡座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了社团其他人的缓冲,空气仿佛也变得稀薄而紧绷。

      夏梓阳到得很准时。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仿佛什么都无法将他击垮的模样。他甚至抢先点好了酒,依旧是半打啤酒,外加两杯度数稍高的龙舌兰日出,那橙红渐变的色彩在昏暗光线下,像一抹倔强的夕阳。

      “白社长今天怎么有雅兴单独约我?”夏梓阳拿起一杯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只是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带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自我保护的硬壳。

      白笙雨坐在他对面,面前是一杯清水。他没有看那杯色彩绚烂的龙舌兰,目光平静地落在夏梓阳脸上,开门见山:“你爷爷的事,我听说了。”

      夏梓阳握着酒瓶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扯出一个更夸张的弧度,又灌了一口酒,语气故作轻松:“啊,那个啊……没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老爷子走得挺安详的,没受什么罪。”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什么不愉快的东西,“不说这个了,来,喝酒!上次没喝尽兴,今晚补上!”

      他说着,将另一杯龙舌兰日出往白笙雨面前推了推。

      白笙雨没有动那杯酒,也没有移开目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夏梓阳,看着他用力维持的、几乎无懈可击的“正常”表象,看着他眼底那强行被压抑下去的、汹涌的暗流。这种刻意的回避和强装,比直接的悲伤更让人……心头沉闷。

      夏梓阳在他的注视下,渐渐有些无所适从。那目光太冷静,太透彻,仿佛能穿透他所有伪装的铠甲,直抵他内心最柔软、最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只能不断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仿佛只有酒精才能麻痹那尖锐的痛楚,才能填补内心因失去而产生的巨大空洞。

      啤酒瓶空了好几个,龙舌兰的杯子也见了底。夏梓阳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但依旧围绕着球队、比赛、一些无关紧要的校园八卦。他像是在极力绕开某个禁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道最后的防线。

      白笙雨始终沉默着,没有催促,没有安慰,只是偶尔端起水杯抿一口,像一个最有耐心的听众,等待着对方卸下所有防备。

      终于,在又一杯烈酒下肚后,酒精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夏梓阳试图去拿酒瓶的手落空了,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脑袋低垂下去,肩膀微微耸动。再抬起头时,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浓厚的水汽,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笙雨,”他第一次省略了姓氏,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受伤野兽的低呜,“我……我好想他……”

      这句话仿佛一个开关,打开了压抑已久的情绪闸门。

      回去的路上,夏梓阳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白笙雨身上。但与上次装醉不同,这一次,他的身体是彻底放松的,带着酒精催化下的、真实的脆弱。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两人滚烫的皮肤。

      “爷爷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夏梓阳把脸埋在白笙雨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我爸走得早,我妈……她受不了,改嫁了……那时候我还小,梓月更小,什么都不懂……就只有爷爷,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我和梓月拉扯大……”

      白笙雨默默地听着,感受着颈间传来的、温热潮湿的触感,那是夏梓阳无法抑制的眼泪。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只是托着夏梓阳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许。

      “他……他是个木匠,手可巧了……我小时候的玩具,都是他亲手做的,小木枪,陀螺……还有梓月的布娃娃,也是他一针一线缝的……”夏梓阳的声音沉浸在回忆里,带着哭腔,却也带着一丝温暖的眷恋,“他没什么钱,但从来没饿着我们,冻着我们……夏天给我们扇扇子,冬天把我们的脚揣在他怀里捂热……”

      “他最喜欢看我打篮球……说我跑起来,像他年轻的时候……每次我比赛,他不管多忙,都会来看,就坐在那个最角落的位置,也不喊,就笑眯眯地看着……我进了球,他就使劲鼓掌,手都拍红了……”

      诉说的声音渐渐带上了更浓的泣音:“我……我还答应他,等这次联赛拿了冠军,就用奖金带他去北京看看天安门……他念叨了好多年了……可是……他怎么就不等等我呢……怎么就……”

      后面的话语,被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取代。夏梓阳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浸湿了白笙雨肩头的衣料。那是一个失去了至亲庇护的、强撑了太久的孩子,终于卸下所有坚强外壳后,最真实、最无助的悲伤。

      白笙雨静静地听着,听着那些关于亲情、关于陪伴、关于无法兑现的承诺的点点滴滴。夏梓阳描述的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他内心深处某个被铁锁重重封存的角落。

      他也曾有过这样的亲人。他的外婆,那个总是穿着素色棉布裙、身上带着淡淡草药香气的温柔女人,在他父母忙于事业、将他近乎遗忘的灰色童年里,是唯一的光。她会在他害怕打雷的夜晚,抱着他,轻声哼唱着古老的歌谣;会在他因为性格孤僻被其他孩子排挤时,摸着他的头说“我们笙雨只是比较特别”;会在他第一次画出像样的涂鸦时,珍重地贴在厨房的墙上,逢人便夸……

      可是,光熄灭了。在他十二岁那年,外婆因病去世。从那时起,他学会了将所有的情绪封存,用绝对的理性和冷漠来应对这个世界。他不再需要依赖,不再需要软弱,因为依赖和软弱,最终都会指向失去和痛苦。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表面平静无波,直到后来某次偶然的心理评估,医生看着他那过于完美的“正常”表象,谨慎地给出了“阳光型抑郁症”的可能——表面看起来功能健全,甚至比常人更冷静理性,但内在的情感世界早已因长期的压抑和自我隔离而千疮百孔,如同阳光照不到的背面,布满裂隙与荒芜。

      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内在的荒芜,习惯了用冰层覆盖一切。可此刻,听着夏梓阳毫不掩饰的、炽热而痛苦的悲伤,感受着肩上那滚烫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眼泪,他感觉自己心脏外围那层坚硬的冰壳,正在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一种久违的、酸涩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上他的鼻腔,冲击着他的眼眶。

      他猛地仰起头,看向夜空。稀疏的星子在城市的光污染中显得黯淡,月亮被薄云遮掩,透出模糊的光晕。他拼命眨着眼睛,试图将那不合时宜的湿意逼退。他是观察者,是记录员,他不应该被卷入实验对象的情绪风暴之中。

      可是,情感从来不讲道理。

      一滴冰凉的液体,终究还是挣脱了束缚,顺着他的眼角悄然滑落,迅速消失在夜风里,快得仿佛从未存在过。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为夏梓阳失去至亲而流下的、迟来的共情,还是为自己那早已逝去的、再也无法触摸的温暖,以及内心深处那片无人能懂的荒芜,所流下的……无声的祭奠。

      他就这样,背着那个因为宣泄完情绪而逐渐陷入昏睡的夏梓阳,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两个灵魂,一个在酒精和悲伤中暂时获得了安宁,一个在无声的共鸣中,经历着内心冰原的悄然震动。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将这夜晚所有的脆弱与秘密,都温柔地包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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