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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七年之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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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寒风,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刀锋,刮过城市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发出呜呜的呼啸。天色阴沉得可怕,浓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下来,仿佛随时都要承载不住重量,将一场冰冷的暴雨倾泻而下。
位于市中心顶层的私人公寓里,却温暖如春。中央空调无声地输送着适宜的温度,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木香气,那是顾承烬惯用的香薰味道,冷静、克制,一如他本人。
陆清安站在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脚下蝼蚁般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群。玻璃映出他清瘦的身影,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身形单薄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他手里捏着一张东西,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是一张结婚请柬。
极致奢华的重磅纸质,烫金的字体在室内光线下反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上面并排印着两个名字——顾承烬 & 苏晚。
日期,就是今天。
他曾以为自己会崩溃,会歇斯底里,会不顾一切地冲去找那个男人,质问、哭求,或者同归于尽。但真当这张请柬由顾承烬亲手、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姿态递到他手中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异常地安静。
他甚至还记得顾承烬当时说的话,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清安,”顾承烬站在他面前,身形挺拔,穿着剪裁完美的定制西装,即将成为新郎的他,英俊得令人移不开眼,也冷漠得令人心寒。他的目光落在陆清安脸上,却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语气是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厌倦?“晚上七点,汀兰庄园。你来。”
陆清安当时只是低着头,看着请柬上“苏晚”两个字,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他沉默着,没有接话。
顾承烬似乎等得不耐烦,又或许是想彻底斩断什么,他向前一步,带着压迫性的气息,伸手抬起了陆清安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任何温情,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
“看着她,”顾承烬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残酷的笃定,“看着她站在我身边,你会死心。”
死心?
陆清安在心里无声地笑了笑。他的心,早在无数个被当作影子的日夜里,一点点磨损、破碎,最终化成了灰烬。如今,还能剩下什么需要“死”的呢?
他最终接过了那张请柬,轻飘飘的一张纸,却重得他几乎拿不住。
“好。”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回答。
顾承烬似乎对他的顺从感到满意,又或许是根本不在意他的反应。他松开了手,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转身便离开了公寓,没有再多看他一眼。空气中,只留下那缕冷冽的松木香,和他带来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现在,距离那场举世瞩目的婚礼开始,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
陆清安转过身,离开了落地窗。公寓很大,也很空,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黑白灰主宰了一切,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家”,不如说是一个设计精美的牢笼。他在这里住了七年,却从未真正拥有过这里的一草一木。
他走向卧室,衣帽间里挂满了当季最新款的衣物,全都是顾承烬让人送来的。他很少自己挑衣服,大多数时候,都是顾承烬指定他穿什么,他就穿什么。因为顾承烬喜欢看他穿浅色,尤其是米白、燕麦色这一系,说是显得干净、温顺。
今天,他却没有选择那些昂贵的定制服装。他从衣柜最底层,翻出了一件自己很多年前买的、已经有些旧了的浅蓝色毛衣和一条简单的牛仔裤。这身打扮,让他看起来更像七年前那个刚刚遇到顾承烬时的自己,青涩,带着一点未褪尽的学生气。
他不需要为谁的婚礼精心打扮,他只想做回片刻的自己。
收拾停当,陆清安拿起手机和钥匙,走出了公寓大门。电梯缓缓下行,金属墙壁映出他苍白而平静的脸。他直接去了地下车库,那里停着几辆车,其中有一辆相对低调的黑色轿车,是顾承烬配给他代步的。
他坐进驾驶室,发动引擎,却没有驶向举行婚礼的汀兰庄园方向,而是朝着城市边缘开去。
他知道城郊有一处临海的悬崖,地势很高,站在上面,可以远远眺望到位于海湾另一侧的汀兰庄园。虽然看不清细节,但足以看到那片被灯光点缀得如同白昼的区域,想象出那里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愈发低沉,海风变得猛烈,卷着浪涛,拍打着礁石,发出巨大的轰鸣。陆清安将车停在悬崖边的空地上,推门下车。寒风瞬间裹挟着咸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单薄的毛衣根本无法抵御这份寒意,他冷得微微发抖,却固执地没有回到车里。
他走到悬崖边,找了块相对平坦的石头坐下,望向海湾对岸。
果然,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看到汀兰庄园方向璀璨的光芒,像黑夜中一颗过分耀眼的钻石。隐约似乎还有音乐声随风飘来,听不真切,却更添了几分虚幻的繁华。
他想象着此刻的场景。
顾承烬一定穿着最合身的礼服,英俊得如同神祇,只是那张冷峻的脸上,大概会难得地带着一丝符合场合的、恰到好处的微笑。而新娘苏晚,那个他一直藏在心底、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定然是美得不可方物,穿着洁白的婚纱,幸福地挽着顾承烬的手臂,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
多么登对,多么完美的一幕。
那他自己呢?他陆清安,在这出盛大的戏剧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一个多余的,不该存在的,已经被清理出舞台的……替身。
这个词,像毒蛇一样,在他心里盘踞了三年,日夜啃噬着他的血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打破了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寂静。他拿出来一看,是好友林莫打来的。林莫是少数知道他跟顾承烬关系,并且一直不看好、却始终陪在他身边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按下了接听键。
“清安!”林莫的声音急切地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你在哪儿?你……你不会真的去了吧?!” 林莫知道顾承烬今天结婚,也知道顾承烬给了陆清安请柬,他气得差点去找顾承烬拼命,被陆清安拦住了。
“没有。”陆清安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带着淡淡的疲惫,“我没去现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提了起来:“那你在哪儿?声音怎么这么虚?你没事吧?”
“我没事,”陆清安望着对岸的灯火,轻声说,“我在一个……能看到婚礼的地方。”
“陆清安!”林莫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是愤怒,也是心疼,“你是不是疯了!那种场面有什么好看的!你非要这样折磨自己吗?七年了!你在他身边浪费了七年青春,还不够吗?他现在要娶别人了!他根本从来没爱过你!你清醒一点!”
好友的话像一把把刀子,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假面割得粉碎。是啊,七年。人生能有几个七年?
他还记得七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他当时才二十一岁,为了筹措学费和生活费,不得不在一个鱼龙混杂的酒吧驻唱。那晚,他被几个难缠的客人堵在后台刁难,是顾承烬如同天神降临般,将他从那种狼狈不堪的境地中拉了出来。
顾承烬那时才二十五岁,却已经显露出远超年龄的沉稳与气势。他穿着昂贵的西装,与那个环境格格不入,只一个眼神,就让那些纠缠不休的人讪讪地退开了。他甚至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陆清安身上。那外套上带着冷冽的松木香,和他的人一样,充满了距离感,却在那刻给了陆清安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后来,顾承烬帮他解决了所有麻烦,给了他一张数额可观的卡,帮他转了学,提供了最优渥的生活。陆清安从最初的惶恐不安,到后来的受宠若惊,再到不可救药地沉沦。他以为这是爱情,是灰姑娘遇到了王子,尽管这个“王子”喜怒无常,对他时而温柔体贴,时而冷漠疏离。
顾承烬会记得他所有的喜好,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地守在床边,会支持他看似不切实际的绘画梦想,为他请最好的老师,给他开辟明亮的画室。但也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勃然大怒,将他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几天几夜不闻不问;会在带着酒气的夜晚,用力地抱他,吻他,在他耳边用沙哑的声音喊着“晚晚”……
那时他以为“晚晚”是顾承烬对他的昵称,心里甚至还泛起过一丝甜蜜。现在想来,是多么可笑又可悲。
一切的幻灭,发生在三年前。
他在帮顾承烬整理书房时,无意中触动了书架上的一个隐秘机关,打开了一个暗格。暗格里没有机密文件,只有一沓用丝带细心捆好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明媚张扬,笑靥如花,眉眼间,与他陆清安,竟然有着三四分的相似。尤其是眼角那颗小小的、淡褐色的泪痣,位置几乎一模一样。
照片背后,是顾承烬凌厉霸道的字迹,写着一些日期和简短的话,最新的一张背后,只有三个字——“晚晚,等我。”
苏晚。
那一刻,陆清安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所有过往的温情、矛盾、顾承烬那些莫名的情绪波动,都有了最合理也最残忍的解释。
他不是被爱着,他只是被当成了一个替代品。一个在正主缺席时,用来慰藉思念的、比较成功的影子。
他颤抖着,拿着那些照片去质问刚刚回家的顾承烬。
他永远忘不了顾承烬当时的表情。最初的惊慌一闪而过后,是被人窥破秘密的恼怒,继而变成了彻底的冰冷。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顾承烬在他面前失态,眼眶泛红,不是出于悲伤,而是出于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顾承烬一把抢过照片,像对待什么珍宝一样小心放好,然后转身,用力掐住了陆清安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顾承烬的声音低沉可怖,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陆清安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固执地问:“她是谁?苏晚是谁?我……我是不是很像她?”
顾承烬盯着他,半晌,忽然冷笑了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嘲讽和残忍。他松开了手,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用纸巾擦了擦手指。
“陆清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比任何时候都伤人心,“摆正你的位置。你只是她不在时,一个还算有趣的消遣。一个……比较成功的替代品而已。”
“替身”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陆清安的心上。
“既然如此,”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为什么是我?”
顾承烬转过身,走向酒柜,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背影冷漠而疏离。他喝了一口酒,才淡淡地回答,仿佛在评价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因为,你够干净,也……够像她。”
“轰”的一声,陆清安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七年的信仰,七年的付出,七年的青春爱恋,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
从那以后,地狱才真正开始。
他知道自己是替身,却无法轻易离开。顾承烬用各种方式将他绑在身边,有时是温柔的陷阱,有时是强硬的威胁。他需要陆清安随时出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需要他在每一个苏晚缺席的场合,扮演一个温顺合格的伴侣。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精致玩偶,在顾承烬需要时微笑、举杯,在顾承烬带着酒气和其他女人的香水味吻他时,僵硬地承受。
他尝试过逃跑,不止一次。但每一次,都会被顾承烬轻而易举地抓回来。然后,是变本加厉的“惩罚”和更严密的看守。顾承烬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感,享受看着这只金丝雀在笼子里徒劳扑腾的样子。
他的画风也开始巨变。以前的画虽然带着忧郁,但色彩是明亮的,充满了对光和温暖的渴望。而那之后,他的调色盘上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灰暗、沉郁,笔触却愈发犀利、痛苦,仿佛要将所有的绝望和挣扎都撕裂在画布上。讽刺的是,这种充满“破碎感”和“痛苦力量”的画作,竟然开始受到艺术圈的关注,他接连拿了几個奖项,甚至有机会在国外举办小型个展。
有人称赞他是天才,说他的画里有一种“直击灵魂的美”。只有陆清安自己知道,那不是什么美,那是他的心在画布上流淌的、早已凝固发黑的血。
顾承烬似乎很不满他这点微不足道的“成就”。在一次陆清安获得一个重要奖项的庆功宴后,顾承烬将他拖回家,当着她的面,砸碎了他的奖杯,撕毁了他为展览准备的最新画稿。
“没有我顾承烬,你陆清安什么都不是!你以为靠这些阴暗丑陋的东西,就能摆脱我?就能证明你的价值?”顾承烬的愤怒如同火山喷发,歇斯底里。
陆清安当时没有哭,也没有闹,他甚至没有去捡那些破碎的画稿。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满地狼藉中,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轻声说:“顾承烬,我累了。”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和麻木,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让顾承烬心惊。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死死地盯着陆清安看了很久,最终却只是狠狠地踹了一脚地上的碎片,留下一句“你最好记住你是谁的人!”,然后摔门而去。
巨大的关门声在空荡的公寓里回荡,陆清安慢慢地、慢慢地蜷缩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