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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人各有志(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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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室之中,那些曾经折磨得他夜不能寐的器械连影子都不见。相反,立着一架颇有气势的综合体能训练机。
那东西高两米有余,占地约九平米,软胶的十六支功能触角悬在半空,试探性地缠在受验者腰上。卡安被它拉扯到中央的平衡圆盘上站好。余下的触角里,十二支依次固定在关节处,最后三支则分别贴合在太阳穴两侧和额心。
随着卡安不自觉牵动右手,身体数据开始录入。马林就在主屏幕旁,能看到卡安每复刻一次引导中的固定动作,智能体主导建立的人体模型就更加精确。
功能触角不断在轻重模式间随机交替,差点把没来得及调整姿势的卡安拉伤。就在他产生不满时,教授给了个解释,说是要避免数据受到额外干扰——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招是在防那个受验者伪装身体能力,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出力模式·B级甲减。”
马林旁边的研究员念叨着:“成年人类平均水平。”听语气还挺失望。但马林可还记得自己被随手拎起时脖颈的疼痛,退后两步,迷惑地观察起这场实验。
“平衡测试准备。”
平衡圆盘静置近两分钟,在受验者放松脚步时突然无规则倾斜。“哎呀。”卡安轻声叫着踉跄半步,又被触角拉回。塞穆伊敲敲麦克风,用一种在马林听来胃部收紧的温和语气劝告:“认真点。”
大少爷下一秒就嘟嘴不干,秦萨瓦尔看上去也想顺驴下坡,给上方主导实验的老莱迪兹递眼色。老莱迪兹挂起褶皱堆成的笑容,不肯让步:“至少完成五个项目才能持平开启净室的成本,既然是合作,还请体谅彼此的不易。麻烦您再坚持一下,多茵先生。”
“————!”
下方没开启音频通道。众人只看见实验对象嘴巴哇啦哇啦没少说话,向上瞥了眼,老实在秦老师的搀扶下站回原位。
“说了什么?”有人问负责读唇语的。
“不好翻译。”唇语特长生摇摇头,趁教授注意力转移,竖起中指晃了晃。得到他信号的几个研究员忍俊不禁,全部被纳比莱迪兹记到本子上。
弗林杰森和这位小莱迪兹一同离净室远远的,站在最后,靠着墙。见他那本子都快写满了,不由失笑,轻声问:“你也可以放松一点?教授说了,今天咱们就是先陪他玩玩。”
“这是我的日常工作,”纳比没好气地斟酌片刻,所幸没把身旁这位也记上,“我可不像你,目的达成了就高高挂起、无所事事。研究所的长久运营,需要日复一日的严格管理。”
弗林杰森让步,不和他吵:“你说得对。”
过了会儿,还是纳比忍不住再次搭话:“壶那边怎么样?”
“无所事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小莱迪兹先生?”
“……你就当我放屁,要是连你这个空间技术总监也糊弄了事,就没人和我说实话了。”
“你先保证不激动。”
纳比笃定地叉腰,挺起胸膛。弗林杰森乐于看他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附耳在旁:“9430和17725完全毁了。”
“什么?!”
“嘘——”弗林杰森及时捂住他的嘴,两人默契地将目光投向主屏幕旁边忧心忡忡的马林。再次目光相汇,纳比难掩焦躁:“真毁了?”
“准确的说,是失联了。即使找回来也没法再用。但更危险的是,我们得查出是谁切断了它们与茎的连接,又用了什么手段。”
“目的呢?”纳比压抑着怒吼的欲望,问他:“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陪他玩过家家?不想想他切断壶的目的是什么?别和我说你还没确定谁是犯人,当天进出的只有两个,马林还有这能耐?”
弗林杰森低估了他声线的穿透力,要他再冷静点。“教授的意思恐怕是,等我们从他那儿拿到更重要的数据,再去处理壶。”
“更重要?预适应者的体质数据有什么稀奇的。如果你们真想要突破,就该马上切开他的脑子。”
“唉,这就武断了——”
“平衡模式·B级甲减。”
智能体的播报来得及时。纳比刚要引以为论据,更权威的那个莱迪兹就叫停了实验。老者作头疼状,感慨道:“多茵先生,您对综合训练机也太熟悉了!”
防护罩另一侧,受验者又开始叭叭说话。唇语特长生双手举在头顶比引号:“我保证一切都是我最自然的反应——他是这么说的。”
翻译到此结束,但显然里面的人还在不停输出。那张嘴不断张合,惹得与他同处一室的秦萨瓦尔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扶着额头不作表态。唇语特长生转身问主位坐着的莱迪兹教授:“他现在说的话我听不懂。能否申请开启音频通道?”
“……不。”老莱迪兹当然拒绝。
“请打开吧。”
说反话的居然是塞穆伊·梵。
操作室里的氛围肉眼可见地凝固一瞬,研究员们都偷偷向这边打量。与他们相比,提前见过这位前辈拍拖的马林反倒更加自若,暗自松了口气……不管怎样,比冷冰冰的沉默要好。
见周遭无人响应,前几天还躺在那台上的男人掩住麦克风,语气无辜:“请打开吧?”
“啊,那个——”
“听他的。”老莱迪兹双手扶在身前栏杆,胸膛起伏,松了口。
滴——
短暂提示音过后,下面那位不耐烦的抱怨喷涌而出:“都说了你们设备落后的错怎么还能算到我头上,这年头谁家不为了体测提前买训练机适应?我就是成年人类平均水准又怎样,丢你脸了?是不是非得一把扯碎你这老古董才开心,说话!”
马林心说:一台综合训练机至少四十万,你家买得起你牛逼。转眼又想起自己丢人的体测成绩,顿时颇感世道不公。
那边,抱怨还在持续:“您想让我贡献什么大可直说。我昨天一夜没睡就是为了您伟大的事业养精蓄锐,结果今天却只邀请我重温中学体育课?喂,塞穆伊,你做个证人呢?”
“是的,”塞穆伊语气轻柔得活像在回忆美好,“他昨晚紧张到一直睡不着。问我会不会疼。”
那您的建议确实很有说服力——不对!
马林猛然摇头,环视四周,寻找和自己一样觉得这种睡前约好手牵手当实验品很诡异的人。
研究员们神色各异,有的如马林以前所想,冷漠淡然、关注着仪器数据,甚至恨不得继续进程,是纯粹的心理变态;有的爱听八卦,却迫于某种压力,不得不装作耳旁风,也是心理变态。
唯一一个龇牙咧嘴,让马林心灵之门顿开的人,居然是纳比莱迪兹。
他们对视的时间几乎以毫秒计算,马林率先移开视线,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在那一瞥间,弗林杰森和纳比站在一起,依然那么体面挺拔,面上却风轻云淡。马林现在必须要承认了,或许这位英俊的先生同样是个心理变态。
“这个嘛……”老莱迪兹恐怕早就想好托词,流利应答,“我并没有打算对您进行所谓的‘实验’。我们所并非嗜好造杀孽的疯人院,而是只行必要之事的,严谨理性的科学组织。这点,希望能事先达成共识。”
他点了塞穆伊的名:“梵先生,您昨天没有明确这点吗?”
“别提你那些虚的,”卡安呛他,“塞穆伊现在说的话有几分可信,你当我傻子?”
“等等,我不可信吗?”塞穆伊惊慌地把麦克风拿近,“昨天你对我说谎了?”
“你闭麦。”卡安指着大个子,用的是命令语气。
虽有五米多落差,马林却恍然有种被骑在头上的微妙愤慨。
塞穆伊委委屈屈、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把自己的麦克风关了。
“我在和您对话,莱迪兹教授,请专注。原本您的接纳是莫大的恩情,没想到——”
卡安仰头仰累了,在原地拉伸身体。
红光突然响过三番,老莱迪兹轻巧地按下应急键,难掩笑意:“不可复现的奇迹才珍贵,多茵先生。我们这儿的编译株都由基层研究员负责,您就别折腾他们了。”
“……比我预计的快很多。你们已经有中和方案了?”
“您提供了很宝贵的经验。”
卡安沉默了几分钟,低头似乎在深思。秦萨瓦尔不再假借调试设备降低存在感,悄悄搭电梯上来,佯装随意,经过弗林杰森以及纳比。
见两人全副心神压在方才的对话上,高个女士出其不意,将纳比手中的小本本一把夺过,飞速搭电梯下楼,将那本细数所有人鸡毛蒜皮的管理日志递给卡安。
“啊?喂!”
纳比冲去阻止,电梯还没返回,只能干瞪眼。
“看看这个。”秦萨瓦尔将卡安从静默中唤回来。
后者不明所以地照做,极快地浏览起来。当操作室里的研究员们意识到他在看什么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听见实验对象爆发出极其缺德的笑声,开始随机暴露其中内容:
“铱丝·艾,借15方,欠10方;杰·摩德,借9方,欠8方;辛度,借23方,欠6方……啊,抱歉,工作日志不是这几页?我再看看,有个表格——行仪评价扣分记录表——怎么全部是手写的?”
卡安低头乐完,单手叉腰,冲老莱迪兹摇本子:“您这里比我想的还有趣。使用逃离智能体审查的原始手段进行人事考核是违反联盟条例的,通常判十年以上二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您却交给自己的亲孙子来做,真是伟大的奉献精神。”
老莱迪兹长吁短叹:“秦组长先不论——多茵先生,您想做什么呢?如果对实验条件不满意,我们还可以再好好谈谈。纳比是我宝贵的亲人,还请您体谅。”
秦萨瓦尔抱臂观察着卡安的神情。
不能下定论“如她所料”,但新人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收起了只有近距离才能发现的那些危险的小动静,两手一摊,爱咋咋地。
“我还能怎样,随您安排吧。”他举双手投降。
“在您手下连员工都把日子过成这样,我也就不奢求更多人文关怀了,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