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新生活（五） ...
-
他或许就是想听这句话。
马林眼睛发热，兜不住液体，也顾不得擦，朝对面露出一个比哭还不如的忸怩的笑：
“不算特别糟。”
卡安端详片刻，挑眉叹气：“我的邀请还会保留一段时间。”
马林关注到他的用词：“保留？到多久？”
“取决于你，前辈。”
新人用不太礼貌的手势上下指点一番，几次欲言又止。考虑到马林在壶中的脆弱表现，卡安还是选择为他指条明路：
“有我在，这段时间大概不需要任何人做‘脏活’。所以前辈，你可以好好想想，他们定义的代价是否值得。”
“值得……我并不……”马林总觉得其中有些误会。
“好好看着吧，”卡安打断他，眨眨眼，“我会颠覆你们现有的认知。”
颠覆？马林反复咀嚼这个危险的词语，但在提出疑问前，塞穆伊·梵像个粘稠又惊悚的影子，突然从舆洗室门边钻出来，把对话者抓走了。
他挠着头返回餐位，只剩金维尔百无聊赖地用小勺子喝冰激凌。新上的沸腾岩浆汤锅咕噜咕噜冒着大泡。金唯尔说是卡安请的，账已经结清，等他吃完两个人正好能赶上回宿舍的下一班城铁。
“他们呢？”
金唯尔比出一个很下流的手势，马林老实闭嘴，开始嗦面。蜷曲半透明的面条依然软绵绵，咬进嘴里几下就变成糊状，不是他喜欢的口感。
看他别扭的表情，金唯尔用小碗装冰，接了点饮用水，叫他涮涮再吃。冰过的面确实更有嚼劲，但那股勾兑的香料味却越发浓重。他分给金唯尔一勺，得到了相同的评价。
“下次让少爷请我们吃大餐。”
金唯尔把冰激凌杯敲得叮当响，意犹未尽。马林刚要让她别太过分，就看到女人从身旁冰袋里拿出第二杯华丽芭菲，问：“给你留的，吃吗？”
多多捞面有芭菲……吗？
奶油顶上的布丁旁的巧克力牌就是解答。纯黑的菱形上，用白巧写着：六水手制。
“说是本地知名伴手礼，我在挪挪上看到过，挺贵呢。”金唯尔自然而然地挖下奶油尖尖，塞了一大口。马林冷哼，不愿虎口夺食，但金唯尔笑说吃饱了，把余下的推给他。
我才不吃你的剩饭——马林的抱怨在看到单价十五信用点的介绍页面时飘散了。他老实接过失去造型的饭后点心，仔细品味这尊严上些许廉价的甜味。
吃着吃着，眼泪又不由自主滚落下来。金唯尔点上一支烟陪他，被周围带小孩的客人投诉，两个人只能一起打包滚蛋。
傍晚的界二一风很凉，但马林还是坚持在室外把冰激凌吃完。金唯尔仰望蓝橙相间的星空，呼出的二手烟里有甜腻的薄荷味，让还在回味原型奶香气的马林皱眉。
正巧刚才那家投诉者推门而出，看见吞云吐雾的人还泰然自若，嗫嚅着什么赶紧远离。他们穿着较为夸大的衣袍，皮肤上的荧光纹路在抬手间一闪而过。
“啧，海诺氟人就是事多。”金唯尔弹掉烟灰，一部分掉在裙子上，她也不在意。马林很紧张她这番言论：“别这样，小心点。”
金唯尔摊手：“你怕什么啦。这里又不是中央星域。”
“……毕竟是学院边缘嘛。难免有社会上的人会进来一起吃饭，注意点也没什么不好。”
马林换个方向劝她，但金唯尔当耳旁风。她手里的薄荷烟很古典，后味比现在常见的点心型更苦。那种苦味逐渐淤积在两人身侧，吸引来一个有些面熟，但不属于莱迪兹研究所的学生。
那人用奶糖交换走一根烟，金唯尔转手把糖交给马林，说：“吃点糖压一压，你看上去快吐了。”
“……额，对不起。有那么明显？”
“没事啦，”金唯尔笑笑，“你不喜欢薄荷吗？倒是少见。”
马林摇头：“在学院里大家都爱用，但……你知道的，这东西离开界域就是另一副模样。我爸对它上瘾之后，欠了太多钱，身体也垮了。”
金唯尔一声叹息，便不再接话。
等女人抽完那支烟，他们在稀薄的夜幕中搭上城铁，重新回到学院腹地的老旧学生公寓。分别前，金唯尔指出，他最好快点决断。
“决断什么？”
“我不像少爷那样，喜欢掰开揉碎了喂饭。你自己想咯。”女人啪地展开烟盒，掸出一根，马林没有拿。
他们僵持几秒，女人潇洒地转身离去。马林踏上嘎吱作响的古老木制扶梯，将只仿了文物外型、内里与通用型号无异的黄铜安全密钥握在掌中。
他的房间在漫长走廊尽头，沿途是紧闭的门扉。另一侧开的窗又高又小，星光亮得刺眼。他像往常一样缓步踱向精心布置的小屋，渴望得到充分休息——刚下班时他就是这么打算的——追平最新的漫画、喝点碳酸饮料，前几天开包的炸薯片不知道有没有发潮……然后给看护所里的老爸打个电话，汇报工作、讲点趣事。
他现在手里有两万可以即取的信用点，应该足够应付追债者。等到他借由研究所混出名堂，获得联合商运的正职，那些不讲理的天价利息自然不用还了。
想着，他来到门前。钥匙略微与读取器错位，但门依然开了，他没有注意，扭转把手走进玄关。
迎面是一片碎玻璃似的夜空。
阿卡萨尔居于其中，银白而巨大。
她逐渐靠近，轻轻地唱着歌。
那歌声不住流淌，经由他的身体灌进壶中。人体昏昏沉沉地倒在床铺，自起的风为他仔细盖好被子，轻声说着“晚安”。
语气听起来有些像他家那个老头子，但马林可不记得他们有过如此温情的时刻。他突然心悸，挣扎着从床上翻下来，后脑勺与地板剧烈接触，脑袋一歪，又昏了过去。
第二天，他揉着太阳穴爬起来时，金红的阿卡萨尔盘踞在窗外，已然升至最高点。
“我怎么——嗯？”
马林颤抖着双手捧起闹钟，十一点半……
纳比莱迪兹曾经耳提面命，早退必须用提前出勤来偿还。所有资历最浅的实习研究员都是这样做的，给大家买好一天的茶歇，提前打扫办公区，视情况做实验室的清洁……话又说回来，他已经不算最新的新人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他冲进厕所胡乱往脸上扑水，嚼着清洁胶带着水汽奔向研究所。
一进门，隔着几十米远，莱迪兹教授那双锐利的老眼就射过来。他慌忙偏头，唯唯诺诺地钻进工位。似乎有又弹又润的触感贴合到皮肤上，他轻轻擦拭脸颊，什么都没沾上。
金唯尔从右侧探出头来：“还以为你下决心跑路呢。”
马林赶忙澄清：“别瞎说。”
“你到底欠了多少钱啊。”这次声音从左边来，马林条件反射地回嘴，一扭头看到说话人又从椅子上翻倒，发出惊天巨响。纳比莱迪兹的斥责马上跟随，从几个身位外直击痛处：“马林！安静点，这个月评分不要了？！”
周围关注的目光顿时四散。
卡安伸手把他捞起来，放在椅子上掸掸灰，再转一圈看状态。评价道：“昨晚出事了？”
“没有，”马林压低嗓门，“大概没有。”他自己也不确定，只当是累积的疲劳一股脑爆发出来，不受控制地晕厥了。金唯尔在自己那边奋笔疾书，过几分钟塞给他一张便签，写的是精神科的地址。
“喏，推荐给你，新界私立的程医生和十六区总院的辛医生。你上工快满三个月，也是时候该多接触接触，找到适合你的医院了。”
“麻烦你了……但是，这个没必要吧？你——”
“在界域待久了，尤其是参与编译实验的我们，大部分都会看到幻象。例如散落在房间里的骸骨啊，地板变成沼泽啊，又或者在夜晚看到阿卡萨尔。”金唯尔假装要戳自己的眼睛，半途改道，手掌在脖子前横着划过。“虽然常见，但那可不正常。因为有过相似症状，所以我猜你昏迷大概是某种过敏现象，这两位医生专业对口，我去看过，效果很好。”
“你怎么知道我是昏过去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马林捏着便签，手心潮湿。
金唯尔啪嗒啪嗒按键盘，嘴里放上棒棒糖，下巴一点对面，转过椅子做自己的事。马林又吃了一次“闭门羹”，悻悻向左侧的新人求助。
卡安早有准备，替他把便签贴在电脑屏幕上方后，拎着人领子站起来：“跟我来。”
“什、什么？去哪儿……”
眼见被新人领向目露凶光的小领导和老领导，马林战战兢兢，想停在原地。谁想到卡安外型比自己瘦小，力气却大得吓人，硬生生半举着他来到消毒长廊前。
莱迪兹研究所的核心班底也随之缓缓聚拢，跟在他们身后穿过长廊，到达了“净室”。卡安先是感慨一番“这和上次的不一样啊”，转眼就投入了等候在此的大个子的怀抱。
周遭以弗林杰森为首的研究员们四散开来，在仪器前就位。秦萨瓦尔也在，换上了手术服，轻轻上前拍拍新人的后背，将他带下去。
马林目瞪口呆地看着塞穆伊坐到监测仪前。
“喂！”在理智阻拦前，他先一步冲上去，要捉大个子的肩膀。一只皮肤干裂、血管突出的枯瘦左手拦在他眼前，那之后，是莱迪兹教授堆砌的微笑：
“别急，马林先生。你再仔细看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