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病隙窥影 ...

  •   密室里的空气,稠得像是能拧出陈年的墨汁。
      顾清弦捏着那几张纸,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抓住正在飞速流逝记忆的唯一浮木。纸上的线条刻板、工整,和他在癫狂中“看见”的扭曲灼热的景象截然不同,却奇异地唤醒了一些碎片。火舌舔舐的方向,浓烟翻滚的形态,矮墙投下的阴影角度……
      “这里,”他用缠着脏布的手指,用力点在草图中矮墙的一个角落,那里沈墨染只画了几道简单的斜线表示阴影,“不止一个人跑过去……第一个,矮,佝偻,捂着胳膊……后面,还有一个影子,更模糊,像是……拖着什么东西?”
      他艰难地描述,眉头紧锁,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记忆像是隔着一层起雾的毛玻璃,看得见轮廓,却看不清细节,越是用力去想,那层雾就越厚,心口也跟着发慌,空落落地往下坠。
      沈墨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额头的汗已经浸湿了鬓角。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着顾清弦断断续续的话,试图在昏沉的脑海中构建画面。两个人的影子?拖着东西?会是赃物?还是……尸体?这个猜测让他胃里一阵翻腾,背后的伤痛似乎也更尖锐了些。
      “能看清拖的是什么吗?大小?形状?”他问,声音嘶哑得厉害,说完忍不住偏过头,压抑地咳嗽了几声,胸腔震得生疼,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潮。
      顾清弦抬起眼,看着沈墨染那副明显是强弩之末却还硬撑着的模样,心里那点因为对方“帮忙”留图而升起的微妙暖意,瞬间又被更复杂的情绪覆盖。烦躁,担忧,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力感——这个死脑筋的官儿,自己都快烧糊涂了,还在这儿盘问个没完!
      “看不清!”他没好气地回道,语气冲得很,“都说了是影子!模糊的影子!你以为我这是宫里画院的写真图吗?!”话一出口,看到沈墨染因咳嗽和不适而微微蹙紧的眉头,他又有些后悔,但倔强地别开了脸。
      沈墨染止住咳嗽,喘息了几下,没有计较他的态度。他知道自己现在状态很差,判断力可能受影响,但他更知道时间紧迫。“除了人,还有别的吗?任何异常的……东西?你提到的怪味,具体在哪个位置最浓?”
      顾清弦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汗湿的头发,努力回想。怪味……对了,味道!那又甜又臭的、像是烂鸡蛋混着硫磺的味道……“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他喃喃道,眼神有些飘忽,“是在……第二声还是第三声闷响之后……从……从那个陶瓮旁边的浅坑方向……飘出来的最冲……”
      浅坑!沈墨染眼神一凛。果然和那里有关。手下找到的皮子和账册碎片,就是来自浅坑。那怪味,很可能就是某种违禁火药或助燃剂不完全燃烧的产物。
      他强撑着,拿起笔,想在那张草图上标记出气味最浓的位置。但手抖得厉害,笔尖悬在纸上,落下的线条歪歪扭扭,完全失了平日的精准。高热带来的脱力和眩晕一阵强过一阵,眼前的图纸和顾清弦的脸都开始晃动、重叠。
      顾清弦看着他颤抖的手和额上不断滚落的冷汗,心头那点后悔变成了更清晰的焦灼。这人……不会真要倒在这里吧?
      “喂!你……”他下意识想往前,脚镣哗啦一响,又停住了。他能做什么?一个戴着重镣的囚犯。
      就在这时,沈墨染身体猛地晃了一下,手中的笔“啪嗒”掉在桌上,他下意识想用手撑住桌沿,受伤的右手掌却使不上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
      “小心!”顾清弦脱口而出,也顾不得许多,猛地起身伸手去扶。镣铐限制了他的动作,他只来得及用肩膀顶了一下沈墨染倾斜的上身,自己却被带得一个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闷哼一声。
      沈墨染被他这一挡,缓冲了倒势,手肘撑在桌上,堪堪稳住。两人靠得极近,顾清弦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不正常的热度,闻到那股混合了冷檀香、药味和汗味的复杂气息。
      “你……”沈墨染喘着气,抬眼,两人的目光在极近的距离撞上。顾清弦看到他眼底的血丝,和那深重倦意之下竭力维持的清明,也看到了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密室外传来手下压低的、焦急的询问声,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沈墨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尽管脸色白得吓人。他勉强坐直身体,拉开了距离,声音沙哑但清晰:“无事。”
      他看了一眼还僵在墙边的顾清弦,对方正揉着撞痛的肩膀,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沈墨染移开目光,看向桌上那张被笔迹污了一块的草图。
      “今日,到此为止。”他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疲惫,“你回去。记住,想起任何新的细节,无论多琐碎,告诉看守,他们会转达。”
      顾清弦没吭声,只是默默地站直了身体,脚镣轻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你赶紧找个大夫看看”,或者“别硬撑了”,但最终,这些软话还是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句硬邦邦的:“沈大人还是先管好自己吧。你要是倒了,这案子,还有谁知道我那点儿‘疯话’?”
      沈墨染似乎极轻地扯了下嘴角,像是笑,又像是无力的自嘲。他没回应,只是朝门外沉声道:“带他回去。”
      密室门被推开,心腹手下快步进来,看到沈墨染的样子,脸色一变,但还是先执行命令,带着顾清弦离开了。
      暗门重新关上。密室里只剩下沈墨染一个人,和那盏光线越发微弱的油灯。强撑的精神瞬间垮塌,他整个人脱力般伏在冰冷的桌面上,额头抵着手臂,剧烈地喘息起来,身体因为高热和疼痛而微微发抖。
      不行……还不能倒。他颤抖着手,摸索到怀里那个青瓷小瓶,再次倒出两粒退热丸,干咽下去。药效发作需要时间,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必须理清思路。顾清弦的话虽然破碎,但信息量巨大。两个影子,其中一人可能受伤(捂着胳膊),另一人拖拽物品。怪味源于浅坑,证实了那里是起火和藏匿关键证据的核心。私盐账册和特制火绒,指向有组织的犯罪,而非张贵一个爆竹铺老板能独立完成。
      玉玺案……私盐……钱庄……火灾……
      这些看似散乱的点之间,一定有一条线。一条既能解释伪造玉玺的动机(巨额资金流动?掩人耳目?),又能解释为何要冒险在闹市制造爆炸火灾(销毁关联证据、灭口?)的线。
      顾清弦的“预知”能力,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无意中窥见了计划的一部分,还是……他的能力本身,就是被算计的一环?想到顾清弦描述记忆流失时那深切的痛苦和恐惧,沈墨染心头微沉。如果这种能力是真的,并且有如此惨重的代价,那它更像是一种诅咒,而非天赋。
      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京兆尹和巡防营对火灾的调查到了哪一步?部里其他同僚,尤其是那位一直对玉玺案“格外关心”的右侍郎,有没有新的动作?他病倒的消息,能瞒多久?
      纷乱的思绪和身体的极度不适交织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他趴在桌上,昏昏沉沉,半是清醒半是迷糊。不知过了多久,密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大人,”是心腹手下的声音,带着担忧,“您……还好吗?属下熬了点清热的药汤,您要不要用一点?”
      沈墨染费力地抬起头,只觉得眼前一阵发花。“进来。”
      手下端着一个小陶碗进来,里面是黑褐色的药汁,味道苦涩。他扶起沈墨染,看着他喝下。“大人,您的伤和热,必须正经诊治才行!这样硬扛不是办法!”
      沈墨染没理会他的劝谏,喝了药,感觉喉咙稍微舒服了一点,但身体依旧滚烫。“外面有什么动静?”
      手下低声道:“京兆尹那边初步结论还是‘储藏不慎,意外失火’,但死了这么多人,上面压着,他们也在加紧排查。咱们刑部里……王侍郎(那位右侍郎)下午来过一趟,说是关心案情进展,见您不在,问了值守的人几句,属下按您吩咐,只说您外出查访线索了。”
      沈墨染眼神冷了冷。王景隆,果然坐不住了。“火场那边,我们的人还能接触到吗?”
      “清理现场主要由京兆尹和工部的人接手了,咱们的人只能在外围看着。不过,属下按您的吩咐,已经让可靠的人去查那钱庄印鉴和特制火绒的来历了,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嗯。”沈墨染揉了揉刺痛的额角,“顾清弦那边,送回去后,有什么异常?”
      手下犹豫了一下:“倒没闹。就是……回去后一直坐在墙角,没动过,也不说话,脸色很差,像是……丢了魂似的。狱医按您的吩咐去看过,手上的伤换了药,但狱医说,他好像听不见人说话,叫了几声才反应过来。”
      丢了魂……沈墨染想起顾清弦描述记忆流失时的痛苦模样。看来,这次“预知”的代价,正在应验。
      “看好他。他的安危,现在很重要。”沈墨染低声道,不知是说给手下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是。”手下应道,看着沈墨染烧得通红的侧脸和干裂的嘴唇,欲言又止,“大人,您真的……”
      “我没事。”沈墨染打断他,撑着桌子试图站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又跌坐回去。
      “大人!”手下连忙扶住他。
      沈墨染喘息着,知道自己恐怕真的撑不住了。再这样硬扛,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彻底病倒,耽误正事。他必须争取一点恢复的时间。
      “……去,”他闭着眼,艰难道,“悄悄……请陈太医来。从后门进,不要惊动任何人。就说……我感染风寒,病势沉重。”
      陈太医是太医院里为数不多与他父亲有旧、且口风极紧的老人。
      手下松了口气:“属下这就去!”
      手下匆匆离去。沈墨染独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受着身体里冰火交煎的折磨。密室里药味苦涩,烛火将尽,黑暗如同实质般从四周挤压过来。
      而在诏狱最深处那间黑暗的石室里,顾清弦正经历着另一种煎熬。
      他蜷缩在石板床上,眼睛睁得很大,却什么都看不见。不是黑暗的缘故,而是脑子里那种被生生挖去一块的空洞感,已经蔓延开来。刚才在密室里还勉强能回忆起的火场细节,此刻如同指间流沙,飞速消散。沈墨染画的那几张图,上面的线条在他脑海里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忘记了那怪味具体像什么,忘记了第二个影子的轮廓,甚至……沈墨染刚才差点摔倒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近乎脆弱的表情,也正在变得朦胧。
      “不……不要……”他无意识地呢喃着,手指深深掐进自己的手臂,试图用疼痛来锚定自己,留住点什么。但遗忘如同不可抗拒的潮汐,冲刷着他记忆的沙滩,带走所有痕迹。
      他只觉得冷,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无边无际的寒冷。比诏狱的石壁更冷,比脚上的镣铐更冰。
      就在这意识快要被空洞彻底吞噬的边际,一些更加破碎、更加光怪陆离、仿佛不属于这次火灾的画面,却突兀地、尖啸着挤进了他的脑海!
      不是火。是水。幽深、冰冷、晃动的暗绿色水光……
      不是烟。是密密麻麻、扭曲蠕动的、类似文字的黑色线条,布满了整面墙壁……
      还有声音……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争吵、哭喊……中间夹杂着一种规律的、沉重的、像是巨兽心跳的“咚……咚……”声……
      最后,是一双眼睛。不是沈墨染冷冽的眸子,而是另一双眼睛,藏在兜帽的阴影下,充满了一种非人的、贪婪的审视,正透过无尽的黑暗,死死地“看”着他!
      “啊——!”顾清弦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从石板床上滚落在地,镣铐撞击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外面值守的狱卒被惊动,骂骂咧咧地拍打铁门:“鬼叫什么!又想找打是不是!”
      顾清弦蜷缩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那些突如其来的、诡异恐怖的画面还在眼前晃动,与正在消散的火场记忆搅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恶心得想吐。
      这一次……这一次“看到”的……又是什么?代价……又会是什么?
      无边的恐惧,如同这石室里的黑暗,彻底淹没了他。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