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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失落的碎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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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的疼痛已经麻木了,只剩下一种迟钝的胀麻感。顾清弦盯着自己那被胡乱包扎、又再次渗出血迹的手,眼神空茫。药膏的清凉感和麻布的粗糙触感真实存在,提醒他昨夜沈墨染那点微不足道、却又实实在在的“关照”并非幻觉。
可这丁点暖意,根本压不住心底那越来越浓的、冰冷的空洞感。
来了。他知道。那种熟悉的、如同灵魂被强行撕扯掉一角的抽离感,正缓慢而无可阻挡地降临。每一次预知应验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遗忘。没有规律,无法选择,像一场残酷的随机掠夺。这次,又会带走什么?
他闭上眼,试图在记忆的河流里拼命打捞,想要牢牢记住些什么。母亲……母亲的样子好像更模糊了,只剩下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裙的柔和轮廓,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桂花头油的香气。父亲……严厉的训斥声还在耳边,可父亲执笔时,手指究竟是哪一根有微微的弯曲?记不清了。
还有更近的。诏狱里湿冷的墙壁,狱卒骂骂咧咧的脏话,审问时沈墨染那双冰冷如寒潭的眼睛……这些暂时还清晰。可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遗忘如同潮水,会先从最边缘、最不重要的地方侵蚀,然后慢慢淹没核心。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令人心悸的恐慌。不能坐以待毙。也许……也许可以试着画下来?把还记住的东西画下来?这个念头一闪现,随即被他苦笑否决。他在这里,连根炭条都没有。就算有,画下来的,也只是图像,不是记忆本身的感觉和温度。
就在他心绪翻腾、几乎要被那股空洞感吞噬时,牢门外再次响起锁链声。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送饭的狱卒,也不是换药的老头。而是两个面生的、穿着普通衙役服饰、但眼神精悍、动作利落的汉子。他们身后,跟着那个昨夜带他去见沈墨染的狱卒头目。
“顾清弦,”狱卒头目声音平板,没什么情绪,“跟我们走一趟。”
顾清弦的心猛地一提。又是沈墨染?这才隔了几个时辰?他身体因为紧张和残留的虚弱而微微绷紧,慢慢站起身,脚镣哗啦作响。“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狱卒头目没多说,示意那两个汉子上前。
这次没有担架,也没有药箱。两个汉子一左一右,看似搀扶,实则钳制地架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不小。他们带着他,走的却不是通往地面衙署的路,而是向着诏狱更深处、他从未去过的方向。
越往下走,空气越潮湿阴冷,火把的光芒也越发昏暗,石壁上的水汽凝结成珠,滴滴答答落下,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一种不祥的预感攥住了顾清弦的心。这不是提审,更像是……某种秘密转移或关押?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沈墨染呢?”他忍不住问,声音在幽深的通道里回荡。
“噤声!”左边的汉子低声呵斥,手上加了力道,捏得他胳膊生疼。
拐过几个弯,前方出现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门上有复杂的机括锁。狱卒头目上前,掏出钥匙,费力地转动锁芯,沉重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缓缓向内打开。
里面是一间比丙字七号牢房更小的石室,没有窗户,只有墙壁高处一个碗口大的通风口,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石室里除了一张简陋的石板床,和一个散发着骚臭味的便桶,空无一物。空气几乎凝滞,弥漫着一股陈年霉烂和绝望混合的气味。
“进去。”狱卒头目冷冷道。
两个汉子将他推进石室,脚镣拖过门槛,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不等他站稳,身后的铁门便“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锁芯转动的声音随即传来。
黑暗,几乎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通风口那一点微光,勉强勾勒出室内模糊的轮廓。
顾清弦站在原地,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更深沉的黑暗和死寂。心一点点沉下去。为什么?沈墨染为什么突然把他关到这种地方?是昨晚的谈话触怒了他?还是……外面发生了什么变故,需要将他彻底隔绝?
他摸索着,走到冰冷的石板床边坐下,镣铐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囚服直往骨头里钻。黑暗中,遗忘的抽离感似乎更加清晰了。他抱着头,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试图对抗那种脑子里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流失的恐怖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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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值房,沈墨染的情况并没有比顾清弦好多少。
退热丸的药效过去后,高热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更猛。后背的伤痛在持续的炎症下灼烧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肿胀的瘀伤。额头的温度烫得吓人,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像塞了一团烧着的棉花。
但他没有躺下。他坐在公案后,身上披着厚重的披风,面前摊开着昨夜根据顾清弦描述绘制的草图,以及心腹手下刚刚送来的、关于账册碎片和特制火绒的初步密报。
字迹在他眼前有些晃动,需要花费比平时多几倍的精力才能看清。头脑昏沉,思绪却异常活跃,或者说,是一种病态的亢奋。各种线索、画面、疑问在发热的脑海中翻腾交织。
私盐、钱庄、特制火绒、失踪的伙计、顾清弦的预知、指向他伤处的准确“预言”……还有,那个在火场浅坑旁,差点让他丧命的“三寸偏差”。
这不是孤立的案件。玉玺伪造案和朱雀大街火灾,这两条看似不相干的线,很可能在某个更深的阴影里交织在一起。而顾清弦,就是那个拿着线头的人,尽管他自己可能都未必清楚全貌。
他必须从顾清弦那里得到更多。但昨晚的审问方式显然不够有效,反而激起了对方的强烈抵触。而且,顾清弦的状态……他似乎也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或压力,那种疲惫和空茫,不全是装出来的。
沈墨染咳嗽了几声,胸腔震得生疼。他端起旁边已经凉透的茶水,勉强喝了一口润喉。冰凉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他需要换一种方式。不能再用居高临下的审讯姿态。也许……可以尝试建立一种极其有限、基于共同利益(或者说,共同危险)的……沟通。
但这个念头立刻让他感到一阵自我厌恶和警惕。与囚犯,尤其是一个身上疑点重重、行为癫狂莫测的囚犯,讲什么“沟通”?这违背了他所有的原则和训练。
然而,眼下这困局,遵循常规原则似乎已经走不通了。他手里的线索扑朔迷离,而他自己伤病缠身,随时可能倒下。时间,不在他这边。朝堂上那些盯着刑部、盯着玉玺案的眼睛,不会给他太多时间慢慢查证。朱雀大街的大火,更是将本就汹涌的暗流彻底搅到了明面上。
他必须行险。
“来人。”他对着门外,声音沙哑低沉。
门被推开,是那个心腹手下。“大人?”
“顾清弦,”沈墨染闭了闭眼,压下又一波眩晕,“把他带来。单独,从西侧暗门进来,避开所有人。” 西侧暗门直通他值房内的一间狭小密室,本是用于临时羁押或秘密会晤极特殊人犯之用,知道的人极少。
手下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看到沈墨染异常糟糕的脸色和不容置疑的眼神,立刻低头:“是!属下这就去办。”
“等等,”沈墨染叫住他,“他若问起,就说是……案情需要,单独复核口供。态度,稍微和缓些。”
手下更惊讶了,但还是应道:“明白。”
手下离开后,沈墨染强撑着站起来,走到内间密室门口,推开那扇隐蔽的、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的窄门。密室里只有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一盏光线微弱的油灯。空气不流通,有些闷浊。
他走进去,在靠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仅仅是这几个动作,就让他眼前发黑,额头上冷汗涔涔。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急促地喘息着,等待那阵虚脱感过去。
没过多久,密室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暗门被推开,心腹手下带着顾清弦走了进来。顾清弦手上脚上的镣铐依旧,只是脸色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显得比昨夜更加苍白憔悴,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戒备、疑惑,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空洞。
手下看了沈墨染一眼,得到示意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关紧了暗门。
密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放大,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沈墨染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顾清弦。他看得出来,对方的状态很不好,似乎正被某种内在的痛苦折磨着,那种魂不守舍的空茫感,比昨晚更甚。
顾清弦也打量着沈墨染。对方的样子比昨夜更糟糕了,脸上是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呼吸声粗重而不稳,尽管竭力挺直背脊,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虚弱和病气,根本掩饰不住。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开口,密室里的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最终还是顾清弦先打破了沉默,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虚弱而勉强,带着惯有的讥诮,却没什么力气:“沈大人……这又是唱哪一出?换个更黑更窄的地方审我?还是觉得我昨晚……死得不够透,想再补一刀?”
他的声音也很哑,透着一股心力交瘁的味道。
沈墨染没有在意他话里的刺,只是平静地问,声音因发热而低哑:“你看起来不太好。除了手上的伤,还有哪里不适?”
顾清弦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开场。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别开脸,硬邦邦地说:“不劳沈大人费心。死不了。”
“是记不清东西了,对吗?”沈墨染忽然道,语气平淡,却像一把精准的刀子,瞬间剖开了顾清弦努力维持的伪装。
顾清弦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死死盯住沈墨染,那双桃花眼里瞬间充满了震惊、恐慌,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狼狈和愤怒。“你……胡说什么!”
“你的眼神,和昨晚不一样。”沈墨染迎着他的目光,尽管自己状态极差,但观察力依旧锐利,“多了很多……不确定的空洞。你在害怕,不是怕我,是怕你自己脑子里正在消失的东西。”
顾清弦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了要害,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种被人赤裸裸地揭开最隐秘伤疤的剧痛和羞耻,几乎让他窒息。
沈墨染看着他剧烈波动的情绪,心中的某个猜测得到了印证。顾清弦的“预知”或“感应”能力,伴随着巨大的代价——记忆的流失。
“每次‘看到’之后,都会这样?”沈墨染追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
顾清弦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一种破罐破摔的颓然。“是。满意了?沈大人是不是觉得,我这疯子更疯了?”
“不。”沈墨染缓缓摇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伸手撑住额头,“本官只是……确认了一些事情。”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聚力气,也似乎在斟酌词句。这对他来说很陌生,他习惯于命令和质问,而不是这种近乎平和的……交流。
“朱雀大街的火,不是意外。”他抬起眼,看向顾清弦,“你‘看到’的,很可能是真的。那里埋着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有人想用一场大火彻底掩盖。”
顾清弦的瞳孔微微收缩,专注地听着。
“本官在火场,找到了一些线索。”沈墨染继续说,语速很慢,“指向私盐交易,和某个钱庄。还有特制的引火之物。这不是一个爆竹铺老板能搞出来的。”
他直视着顾清弦:“你‘看到’的那个从矮墙飞快跑走的人,很可能就是放火的人,或者……是那个失踪的伙计。”
顾清弦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努力回想着,但那些画面正在变得模糊、褪色。“我……我记得不太清了……火,烟,跑的人影……味道……”他痛苦地皱紧眉,用力捶打自己的太阳穴,“该死!越来越模糊了!”
“别强迫自己。”沈墨染忽然出声制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顾清弦停下动作,喘着气,看向他。
沈墨染从袖中(这个动作牵动了背后的伤,让他眉头紧蹙)取出昨夜画的那几张草图,推到桌子对面。“看看这个。是本官根据你昨晚说的画的。也许能帮你……想起些什么。”
顾清弦迟疑了一下,慢慢伸手,拿起那几张纸。油灯光线昏暗,但他还是看清了上面用严谨笔法勾勒出的火焰、浓烟、矮墙轮廓……虽然工整得有些刻板,但那些元素,与他脑海中正在褪色的恐怖画面,隐隐重合。
他拿着纸的手指微微颤抖。这个人……这个总是秩序井然、冷静到冷酷的刑部侍郎,竟然会用这种方式,试图“帮助”他留住那些疯狂破碎的记忆?
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堵在喉咙里,让他鼻子有些发酸。他慌忙低下头,借着看图的动作掩饰瞬间的失态。
“火……是从堆桶的地方……旁边一点先着的……”他看着图,断断续续地,努力从正在消散的记忆迷雾里打捞碎片,“那个人影……不高,有点佝偻……跑的时候,捂着一边胳膊……”
沈墨染专注地听着,尽管高热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头脑阵阵抽痛,但他还是尽力记下每一个字。这些细节,或许就是拼图的关键一块。
密室里,油灯静静燃烧。两个同样被伤痛和秘密折磨的人,在这狭小昏暗的空间里,以一种极其诡异而脆弱的方式,短暂地结成了同盟,共同对抗着正在流失的记忆和眼前深不见底的迷雾。
而他们都不知道,窗外,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已然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