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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 81 章 来自陌生世界的接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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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忘不掉。
不是记忆力太好,而是那些东西,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成了他感知这个世界的方式,成了他呼吸的节奏,心跳的律动。剥离它们,就是剥离他自己。那会比死亡更痛苦,更彻底。
所以,他怎么敢觉得自由?这陌生的城市,这喧闹的餐厅,这滚烫的食物,这肩并肩坐着的、近在咫尺的温暖……所有这些,都像一层薄薄的、五彩斑斓的糖纸,包裹着一颗内部早已腐烂、流着脓血的心。糖纸再漂亮,也改变不了内核的腐朽。他甚至能闻到,透过这层虚假的、甜腻的香气,从自己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那股冰冷的、绝望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他害怕。害怕这短暂的、虚幻的自由会麻痹他,会让他产生错觉,会让他以为真的可以逃离,可以重新开始。然后,当幻象破灭,当不得不回去面对一切时,那落差,会将他摔得更碎,更彻底。
他更害怕的,是让孟灾也产生这种错觉,然后陪他一起,从这虚假的高处,摔得更狠。
余逝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孟灾。他的眼睛在蒸腾的热气后,显得有些湿润,有些模糊,但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重的荒芜,却清晰得令人心碎。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试了几次,才发出一点嘶哑的、气若游丝的声音:
“……我……放不下。”
声音很轻,几乎被周围的嘈杂吞没。但孟灾听到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狠狠地、缓慢地,割在他的心上。
“过去……太沉了。” 余逝的目光移开,重新落回那锅已经不再翻滚、渐渐冷却的红汤上,声音飘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它……就在我骨头里。呼吸里。甩不掉。”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孟灾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然后,他极轻地、几不可闻地,补充了最后一句,像一声叹息,也像一个判决:
“我……不敢忘。”
孟灾眼底那点因为自由而燃起的、微弱的火星,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混合着心疼与了悟的钝痛。他明白了。他太明白了。这自由,从来就不属于余逝,甚至,也不完全属于他自己。这只是一次短暂的、自欺欺人的逃亡。而余逝,连这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他被过去钉死了,钉在那片血与火的废墟上,动弹不得。
他看着余逝苍白的侧脸,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紧抿的嘴唇,看着他眼底那片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看见什么风景、都驱散不了的、浓得化不开的灰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握余逝的手,而是越过那小小的、油腻的桌子,用指尖,极其轻微地、碰了碰余逝放在桌沿的、冰凉的手背。只是碰了一下,很快便收回。像触碰一件易碎的、带着尖刺的冰晶。
“嗯。” 孟灾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起锅里已经凉透、凝了一层白色油花的肉片,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辛辣的味道早已散尽,只剩下油腻和冰冷,难以下咽。但他还是吞了下去。
“吃吧。” 他说,声音有些沙哑,“凉了。”
余逝没有再说话,也重新拿起了筷子。两人重新埋头,对着那锅已经冷掉、浮着一层凝脂的、不再美味的食物,沉默地、艰难地,继续吃着。
周围的喧闹依旧,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混杂着各种气味,扑面而来。但那个刚刚还存在的、温暖的、与世隔绝的透明泡泡,仿佛在余逝那句“我放不下”之后,便“啵”地一声,轻轻碎裂了。冰冷的、真实的、带着血腥味的现实空气,重新涌了进来,将他们牢牢包裹。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食物,陌生的空气。
但骨子里的寒冷,记忆里的血腥,灵魂上的枷锁,从未远离。
孟灾那短暂感受到的、虚假的自由,像阳光下五彩的肥皂泡,美丽,轻盈,却在触及现实的瞬间,无声破灭,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们依旧坐在那里,肩并着肩,在陌生的人群中,咀嚼着冰冷的食物,吞咽着名为过去的、永无尽头的苦涩。
吃完饭,辛辣的余味还留在舌尖,胃里是暖的,甚至有些发烫。两人离开喧闹的餐厅,重新汇入商场川流不息的人潮。刚才那顿沉默而滞重的饭,像一场小型的内耗,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漫上来。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有些拖沓,穿梭在明亮橱窗和炫目广告牌的光影里,像两尾误入珊瑚丛的、颜色黯淡的深海鱼,与周围五彩斑斓、活力四射的环境格格不入。
余逝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移动的鞋尖上,还在咀嚼孟灾那句“我放不下”带来的、冰冷的钝痛。自由是假的,逃离是徒劳的,这个认知像一块湿透的毡布,裹住了他,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周围的喧嚣、笑语、时尚的年轻人擦肩而过带来的香风,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孟灾走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目光平视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余逝的“放不下”,像一盆冰水,也浇熄了他心中那点因陌生环境而燃起的、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希冀。他原本以为,离开那个烂泥潭,至少能呼吸一口不一样的空气,现在看来,腐烂的根茎长在心里,走到哪里,都带着那股散不掉的腥气。
就在这种沉闷的、近乎绝望的静默中,一个身影挡在了他们面前。
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生,可能比他们还小一点,穿着时髦的卫衣和破洞牛仔裤,头发染成浅亚麻色,脸上带着阳光的、甚至有些莽撞的笑容,眼神清澈明亮,像未经世事的小兽。
“嗨,打扰一下,” 男生的声音爽朗,带着点不好意思的腼腆,目光直直地、坦率地落在余逝脸上,“那个……能加个微信吗?”
余逝愣住了,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片空白的茫然。他下意识地看向孟灾,像是在寻求某种解释或指令。这种突如其来的、直接的搭讪,在他过去十八年灰暗的人生经验里,是全然陌生的。在他的世界里,接近意味着伤害、索取、或者更深的陷阱。善意?他几乎已经不认识这个词了。
男生见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旁边的人,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补充道:“我觉得你长得特别好看,是我喜欢的类型!嗯……你有男朋友了吗?” 他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天真,没有丝毫的恶意或试探,只有纯粹的、赤诚的欣赏和好奇。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商场背景的嘈杂音乐和人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余逝彻底僵住了,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男朋友?这个词像一颗生锈的钉子,猝不及防地钉进他混乱的思绪里。他有什么?他有孟灾。但孟灾是他的什么?是债主?是看守?是共犯?是黑暗中唯一的浮木?是痛到极致时唯一的体温?是……是什么?这个问题太复杂,太沉重,像一团缠满了铁丝网的乱麻,他从未敢去梳理,也梳理不清。
他陷入了短暂的、激烈的思考,眉头微微蹙起,苍白的脸上甚至因为这种高速的、无效的脑力运转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该怎么说?否认?可是……他不想否认。承认?可是……他们算吗?这种关系,配得上男朋友这个光明正大的、属于正常世界的词汇吗?
就在余逝的大脑因为过载而几乎要冒出青烟、嘴唇嗫嚅着试图组织语言却徒劳无功时——
“他是。”
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礼貌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是孟灾。
余逝猛地转头,看向他。孟灾没有看他,而是面对着那个搭讪的男生,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却异常清晰的弧度,那是一个……微笑。一个真正的、不带冷意、不带嘲讽、甚至没有多少防御色彩的、近乎自然的微笑。他的眼神也是平静的,带着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坦然。
“他是我男朋友。” 孟灾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那个亚麻色头发的男生脸上的表情,在瞬间经历了从期待到惊讶,再到恍然大悟,最后化为一种更加明亮、甚至带着祝福意味的笑容。
“啊!这样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连忙摆手,笑容有点不好意思,却更加真诚,“打扰你们了!祝你们幸福啊!”
他说完,又对着余逝友好地笑了笑,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像来时一样,蹦跳着融入了人群,消失不见了。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坦荡。没有惊讶,没有鄙夷,没有窃窃私语,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好奇都没有。只有纯粹的询问,得到答案后的接受和祝福,然后离开。
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就像问路,就像夸赞一件衣服,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余逝还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孟灾那句“他是我男朋友”,和那个陌生男生阳光般坦荡的笑容和祝福,像两道强烈的、对撞的闪电,在他死寂的心湖里轰然炸开,激起滔天巨浪。
他……听到了什么?
孟灾说……他是他的……男朋友?
那个陌生的男生……听了之后……笑了?还祝他们……幸福?
没有尖叫,没有唾骂,没有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他们,没有指着他们的鼻子说“恶心”、“变态”、“不正常”?
怎么会……这样?
这个世界……原来还可以是这样的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冲击感,席卷了他。不是愤怒,不是恐惧,不是羞耻,而是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的、剧烈的眩晕。他一直以来所以为的正常世界的规则,他所以为的、他们这种关系必然要面对的、铺天盖地的恶意和诅咒……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明亮的商场,在一个陌生男孩坦荡的笑容里,像一面脆弱的玻璃,被轻轻一击,哗啦一声,碎成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