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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 80 章 逃无可逃的自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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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城市，像一张巨大的、尚未着色的画布，在他们眼前铺开。高铁驶出站台，熟悉的风景向后飞掠，被田野、山丘、陌生的楼宇所取代，最终化为模糊的、流动的色块。孟灾坐在靠窗的位置，脸贴着微凉的玻璃，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一切。他没有说话，但紧抿的唇角线条似乎比平日柔和了一些，眼底映着窗外快速变换的光影，有一种深藏于疲惫之下的、难以察觉的……松弛。
是的，松弛。一种近乎本能的、脱离轨道的、漂浮感。
离开那个充满了压抑、审视、记忆和伤痛的、土生土长的地方。离开那些或明或暗的注视，离开那间总带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病房，离开那张承载了太多痛苦与挣扎的、一米五宽的床，离开外公沉默的、沉重的背影，离开学校里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甚至，暂时离开那如山般压在头顶的、名为省赛的巨石。
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没有人知道孟灾是谁，没有人记得余逝经历过什么。他们只是两个穿着寻常、拖着简单行李、面容有些过分苍白的、沉默的少年。是两个汇入人流、毫不起眼的、陌生的符号。
走出高铁站，一种陌生又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同样是北方的风，却与家乡那种裹挟着田野与河流气息的、干燥清爽的空气不同。这里的风更粗粝，尘土里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工业痕迹，空气沉重而略带颗粒感，仿佛带着重量。
孟灾下意识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他试图在同样属于北方、却已全然陌生的天空下，将肺腑里积压的、某种更沉重的东西置换出去。
他转头看了一眼余逝。余逝也正抬头，望着车站前巨大而陌生的广场，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戒备，像一只被骤然放出笼子、却不知该飞向何处的、受惊的鸟。他的手紧紧攥着背包带，指节发白。
“走。”孟灾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以往不同的、近乎轻快的语调。他自然地拉起余逝的手腕，不是握住手掌，只是抓着腕部，带着他，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没有目的，没有地图。他们只是顺着人流，沿着陌生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阳光很好，是那种明晃晃的、不带水汽的、干净利落的金色，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街道两旁的建筑是陌生的风格，行人的口音是陌生的腔调，甚至连路边的树木，都长得与家乡不同，更高，更直，叶子是更深的墨绿。
孟灾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又渐渐放慢。他打量着四周的一切，目光里带着一丝新奇的、探究的意味。街角热气腾腾的煎饼果子摊，橱窗里色彩鲜艳的、他不认识的特色糕点，骑着电动车飞快穿梭的外卖员，坐在路边下棋的老人……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却又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久违的轻松。仿佛身上的枷锁，在踏上这片陌生土地的那一刻，被暂时、无声地卸下了。空气里没有了那些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线——那些连接着过去、痛苦、责任和期待的线。他只是孟灾，一个普通的、来到新城市的、十七岁的少年。仅此而已。
“饿了吗？” 他侧过头，问余逝，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微弱的、近乎愉悦的轻快。
余逝的目光从街对面一个巨大的、闪烁着霓虹灯的游戏厅招牌上收回，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他看起来依旧有些紧绷，对周遭的一切保持着一种本能的、疏离的警惕，仿佛那些喧嚣和色彩只是隔着玻璃看到的景象，无法真正进入他的世界。但他的脚步，确实跟着孟灾，走在阳光里。
他们最终走进了一个巨大的、人声鼎沸的商场。冷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身上的暖意。明亮的灯光，光洁的地板，琳琅满目的店铺，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女，孩子的欢笑，情侣的私语……一个与他们的世界格格不入的、充满鲜活生命力的、庞大的、陌生的正常空间。
孟灾拉着余逝，在人群中穿梭。他没有看路标，只是凭着感觉，朝着食物香气最浓郁的区域走去。最终，他们在一家看起来生意极好、门口排着长队的店面前停下。招牌上写着花哨的、他不认识的名字，玻璃橱窗里挂着油光发亮的烤鸭、颜色诱人的酱卤，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
“就这家吧。” 孟灾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尝试的、近乎任性的决定。他松开余逝的手腕，排到了队伍末尾。
排队的时间不短，周围是嘈杂的、带着各种口音的交谈声。余逝站在他身边，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孟灾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交谈，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前方不断移动的人头上，感受着这种纯粹的、无需思考的、置身于陌生人群中的、奇特的放空。
终于轮到他们。孟灾看着墙上花花绿绿的菜单，凭着感觉点了几个招牌菜。付钱，取号，找座位。餐厅里人声鼎沸，热气蒸腾，空气里弥漫着油脂、香料和食物交织的复杂气味。他们在一个靠墙的、略显拥挤的角落找到并排的两个位置。桌子很小，铺着一次性塑料桌布，油乎乎的。
孟灾让余逝坐在靠墙的里面，自己坐在外侧。肩膀挨着肩膀，膝盖几乎碰在一起。距离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身上传来的、刚刚在阳光下行走后残留的、微弱的暖意，和此刻被冷气吹拂后、皮肤上泛起的、细小的凉意。
服务员很快端上了他们点的东西。一个大大的、热气腾腾的铜锅，里面翻滚着红油和白色的骨汤，涮着薄薄的肉片和各式丸子蔬菜。几碟小菜，颜色鲜艳。两碗米饭，冒着热气。
食物看起来有些油腻，有些辛辣，与孟灾记忆里外公做的、或者他们平时吃的清淡饮食截然不同。但这陌生的、浓烈的、甚至有些粗粝的香气，却奇异地刺激着味蕾，带来一种新鲜的、跃跃欲试的冲动。
孟灾拿起筷子，夹起一片在红油里翻滚的肉片，吹了吹，放进嘴里。辛辣的味道瞬间在口腔炸开，混合着滚烫的温度和油脂的香气，是一种陌生的、近乎暴烈的刺激。他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又夹了一筷子。
余逝看着他，学着他的样子，也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吹了很久，才放进嘴里。辛辣的味道让他瞬间呛了一下，眼圈微红，但他没有吐出来，只是微微蹙着眉，慢慢地咀嚼着，吞咽下去。然后，他又夹了一片。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吃着。铜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对面人的脸，也模糊了周围嘈杂的人声。在这片氤氲的热气中，在这个陌生的、拥挤的、充满烟火气的角落里，他们仿佛被暂时隔绝在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透明泡泡里。只有食物的香气，滚烫的温度，辛辣的刺激，和彼此近在咫尺的、安静的呼吸。
孟灾吃得很快，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冰镇酸梅汤，喝了一大口，冰凉酸甜的液体滑过喉咙，中和了舌尖的辣意。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周围喧闹的人群，最后，落在了身旁的余逝身上。
余逝还在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又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进食的动作。他的侧脸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尖上也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孟灾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却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这里，” 他说，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没有人认识我们。”
余逝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筷子停在半空中。他没有抬头，只是眼睫颤动了一下。
孟灾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投向餐厅里来来往往的、陌生的面孔。年轻的男女在嬉笑，一家老小在分享食物，朋友在举杯畅饮……他们的悲喜，他们的故事，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两个偶然闯入的、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你觉得……” 孟灾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不确定的探寻，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希冀，“……自由吗？”
余逝沉默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周围鼎沸的人声、食物的香气、蒸腾的热气，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孟灾那句轻轻的问话，和他自己胸腔里，骤然清晰起来的、沉重的心跳。
自由？
他慢慢地、放下了筷子。指尖还残留着餐具冰凉的触感。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对面墙壁上一幅色彩俗艳的、关于这家店历史的宣传画上。画上是笑脸，是团聚，是热气腾腾的满足。与他无关。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
是的。自由。一种……真空般的、悬浮的自由。没有过去的目光，没有未来的重压，没有熟悉的、令人窒息的一切。像两片脱离了枝头的、随风飘荡的落叶，不知道会落到哪里，但至少，此刻，是在空中。
但紧接着，在孟灾眼底那点微弱的、因为他的点头而隐约亮起的光尚未成形时，他又摇了摇头。
幅度更小，却更沉重。像一块巨石，无声地砸回心底。
他点着头，是因为他理解了孟灾说的那种自由。那是一种物理上的、暂时的、空间上的抽离。新鲜，陌生，没有背负。
他摇着头，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那所谓的自由，是何其的虚假，何其的脆弱。
空气怎么会更新鲜呢？它只是味道不同罢了。陌生的风，吹不散血液里铁锈的气味。陌生的阳光，照不亮记忆深处永夜的寒凉。陌生的街道，走不到没有伤疤的彼岸。
他放不下。
不是不想，是不能。是做不到。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触感，那些味道……不是存储在脑海里，可供翻阅或删除的记忆。它们是刻在骨头上的铭文，是溶进血液里的毒，是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的、隐形的背景音。母亲的眼泪，父亲的狞笑，观音像下冰冷的瓷碗，刀刃划开皮肤的剧痛，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孟灾崩溃的嘶吼，自己腕上狰狞的疤，肩头永久的烙印……还有更早的，更深的，关于母亲的死亡，关于雷雨夜的琴声，关于无数个被抛弃和恐惧填满的日夜……
它们就在那里。在每一个寂静的间隙，在每一次心跳的间隙，在他试图放松、试图感受这“自由”的瞬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像冰冷粘稠的潮水，扼住他的喉咙，冻僵他的四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