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7、第 87 章 那枚淡去的吻痕 ...
-
外公家的老房子,像一处被时光遗忘的避风港。窗外的爬山虎郁郁葱葱,几乎要探进窗内,滤掉了大半刺眼的日光,也滤掉了外面那个沸反盈天的网络世界。
余逝和孟灾并排挤在书房那张老旧但宽大的单人沙发上,膝盖抵着膝盖,分享着同一副耳机。手机屏幕上是不断滚动的评论和热搜词条,红黑交织,像一场无声的、永不停歇的电子风暴。
“灵魂搭档锁死# 后面跟着爆。”
“济市音大保送疑云# 后面跟着沸。”
“音乐天才还是炒作狗男男# 后面跟着一个猩红的“荐”字。”
“啧,”孟灾划拉着屏幕,指尖停留在一段用词极其恶毒、揣测他们关系龌龊的评论上,他撇了撇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点淡淡的厌倦,“这人小学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吧?比喻句用得真烂。”
余逝侧过头,下巴几乎搁在孟灾的肩上,目光扫过那些字眼,眼神平静无波。“嗯。”他淡淡应了一声,伸手,不是去关掉手机,而是直接将它从孟灾手里抽走,屏幕朝下,轻轻扣在两人之间的沙发坐垫上。
世界瞬间安静了不少,只剩下老旧空调发出的、规律而催眠的嗡鸣,以及窗外偶尔响起的、慵懒的蝉鸣。
孟灾顺势向后一靠,整个人更深地陷进沙发,也更深地陷进余逝的怀抱。他仰起头,后脑勺抵着余逝的肩窝,视线落在天花板上那盏蒙着灰尘的旧玻璃灯罩上。
“外公下午问我,”孟灾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空灵,“问我们是不是真的要去那个什么……济市。”
“你怎么说?”余逝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紧贴的脊背传来,沉稳而令人安心。
“我说,”孟灾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点狡黠的弧度,“保送?哪有跟某人私奔好玩。”
余逝没说话,但孟灾感觉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无声地收紧了一些。那是一种默认,也是一种更深的确认。
网络上的喧嚣,那些将他们捧上神坛的赞美,那些将他们踩入泥泞的辱骂,那些关于前途的揣测,关于性向的攻讦,此刻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声音还在传过来,但已经失真、变调,无法再刺痛他们刚刚淬炼过的、紧密相连的心脏。
因为他们拥有了比任何外界评价都更坚固的东西。
孟灾翻了个身,变成侧躺,面对面地挤在余逝怀里。沙发狭窄,他们几乎鼻尖相抵,呼吸交融。他抬起手,指尖很轻地碰了碰余逝的睫毛,然后顺着挺直的鼻梁滑下,最后停在那总是显得过分冷静的唇线上。
“小拾。”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像羽毛搔刮。
“嗯。”
“我爱你。”
这句话他说过不止一次,在情动时,在迷糊时,在许许多多不经意的瞬间。但这一次,在这个充斥着外界噪音、却又被他们隔绝在外的宁静午后,这句话褪去了所有激情渲染的糖衣,露出了最核心的、磐石般的质地。
余逝的眸光沉静地映着他,里面没有惊涛骇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将孟灾完整容纳的宁静海。他没有立刻用同样的言语回应,只是微微低下头,用额头抵住孟灾的额头,温热的气息拂在对方脸上。
然后,他说:
“我在。”
不是“我也爱你”的浪漫对仗,而是“我在此处,与你同在”的终极承诺。这比任何情话都更有力。它意味着无论外面是鲜花掌声还是狂风暴雨,无论前路是保送坦途还是未知漂泊,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孟灾的锚点和归宿。
孟灾笑了,眼睛弯起来,里面盛着窗外滤进来的、细碎跳跃的光斑。他凑上去,在余逝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然后重新把自己埋进他怀里,深吸一口气,满满都是余逝身上干净的洗衣液味,和一点点旧书卷的气息。
“还有半个学期,”他在余逝胸前含糊地嘟囔,声音里带着一种终于看到尽头的、轻盈的期待,“我们就毕业了。”
“嗯。”
“然后……”孟灾的声音更轻快了些,像是已经看到了那片广阔天地,“我们就自由了。真正的自由。不用再管什么晨练打卡,不用再理那些傻X的校规,不用应付不想见的老师……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西藏,新疆,内蒙,或者找个海边小镇,什么都不干,就每天晒太阳,听潮声,你拉琴给我听,我……”
“你怎么样?”余逝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几不可查的笑意。
“我给你捣乱啊!”孟灾理直气壮地说,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就像现在这样。”
余逝看着他,看着那双映着光、也映着自己倒影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毫无阴霾的、对未来的纯粹向往。那些网络上的污言秽语,那些前途未卜的微小焦虑,那些可能存在的现实阻碍,在这一刻,真的变得很遥远,很轻。
他仿佛已经能感受到,那从旷野、从海边、从一切没有边界的地方吹来的、自由的风。那风会吹散一切标签、一切定义、一切囚笼的阴影。
而他会握紧怀里这个人的手,一起御风而行。
“好。”余逝最终只是应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字,然后低头,吻了吻孟灾的发心。
窗外,夏末的风吹过爬满墙壁的藤蔓,叶子沙沙作响,像是为一场即将开始的、伟大的私奔,提前奏响了序曲。
除夕夜的前一天。城市张灯结彩,空气里浮动着年夜饭的香气和隐约的鞭炮声,一种人造的、热闹的温馨。
余逝在厨房,对着教程笨拙地处理一条鱼,这是他们计划好的自由年夜饭第一道硬菜。孟灾在客厅,盘腿坐在地毯上,摆弄着新买的、据说音质更好的便携音箱,说要等会儿一起听荒野录音。暖黄的灯光,锅里咕嘟的水汽,还有孟灾时不时传来的、跑调的哼歌声,一切都指向一个他们小心翼翼构建的、只属于彼此的、温暖的未来巢穴。
然后,孟灾的手机响了。
铃声是默认的,但在这一刻格外刺耳。孟灾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的笑容像退潮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手指僵了一下,才拿起来,走到阳台,关上了门。
余逝手里的刀顿了顿,水流声掩盖了阳台模糊的对话,但他能看见孟灾的背影,在冬日傍晚灰蓝的天光下,站得笔直,却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得微微佝偻。电话时间不长,几分钟。孟灾回来时,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种余逝熟悉的、用来应付外人的、明亮又有点没心没肺的笑容。
“我妈,”他耸耸肩,语气尽量轻松,“说好久没见,让我过去吃顿便饭。大概……觉得大过年的,我一个人在这边可怜吧。” 他避开了余逝的目光,弯腰去摆弄根本不需要再摆弄的音箱线。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剩下锅里水将沸未沸的嘶嘶声。
“我跟你一起去。”余逝关掉水,擦干手,声音平静。
“不用!”孟灾反应有点快地拒绝,随即意识到什么,放缓了语气,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余逝,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真的不用。她……就是一时想起来了。我去露个脸,吃两口就回来。咱们的鱼……你给我留着,我回来接着做。”
他抱得很紧,像是在汲取勇气,又像是在做一个无声的告别。
余逝沉默地站着,感受着颈间皮肤上传来的、孟灾略微急促的呼吸。他知道孟灾在怕什么,怕那个家里的气氛,怕母亲的眼泪,怕过往那些几乎将他逼到绝境的、以爱为名的控制,会污染他们这个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干净的小世界。更怕……余逝看到那些,会怎么想。
“在家等着我,好不好?”孟灾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恳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的恐惧和疲惫,“我很快回来。我们的年夜饭,还没开始呢。”
他试图用我们的来划定界限,来强调归属。
余逝看了他很久,久到孟灾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那个故作轻松的表情。最终,余逝抬手,用还带着水汽的、微凉的指尖,很轻地碰了碰他冰凉的耳垂。
“好。”他说,“鱼给你留着。快点回来。”
孟灾像是得到了特赦,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去拿外套,动作快得有些仓皇。出门前,他回头,对余逝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挥了挥手:“等着我!”
门关上了。
房间里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厨房里那条被处理了一半的鱼,瞪着一只空洞的眼,和空气中残留的、孟灾身上那点阳光般的洗衣液味,迅速被冰冷的寂静吞噬。
余逝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门。他没有动,也没有回去继续处理那条鱼。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倾听门外电梯下降的声音,又仿佛在穿透墙壁,看到那个在母亲面前、不得不重新戴上正常面具的孟灾。
母亲的家,依旧整洁得一丝不苟,空气里是昂贵的熏香味道,却冷清得没有半点年味。餐桌上摆着精致的、显然是外面订来的菜肴,分量很少,摆盘完美,像橱窗里的样品。
孟灾坐在桌前,背挺得笔直,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的笑容,回答着母亲关于学校、关于天气、关于身体的一切无关痛痒的问题。他咀嚼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工作。味道尝不出来,像在嚼蜡。
一切都变了。母亲依旧优雅,但眼角的皱纹深了,眼神里有一种强撑的平静,和更深处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茫然与痛苦。他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名为过往伤害和无法理解的鸿沟,此刻却被这顿团圆饭勉强糊上一层脆弱的纸。
“小枝,”母亲忽然放下筷子,声音很轻,目光落在儿子即使笑着也掩不住疲惫的眉眼上,和他脖子上那枚已经淡了、却依旧清晰的吻痕上,她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你爸爸他……有新家了。以后,大概更顾不上你了。”
孟灾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更快地嚼了几下,咽下去,喉咙发干。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温合适,却让他觉得有点冷。“哦,挺好。”他听见自己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他开心就行。”
母亲看着他,看着他这副懂事、平静的样子,心口那处空荡荡的疼痛突然尖锐起来。就是这个样子。上次,上次把他逼到崩溃边缘时,他最后露出的,也是这种近乎绝望的平静。是她,是她把那个会哭会闹、会鲜活地表达爱恨的儿子,变成了眼前这个礼貌而疏离的陌生人。
她看着孟灾低头,沉默地、近乎自虐般地将碗里那些他其实并不爱吃的菜,一口一口塞进嘴里,咀嚼,吞咽。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她的眼眶,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失望,而是因为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将她淹没的悔恨和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