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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 86 章 感受到生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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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逝缓缓放下琴,动作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迟滞的郑重,仿佛放下的是什么有千钧之重、又轻盈如羽的东西。琴弓离开琴弦的瞬间,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种近乎灼烫的震动感,沿着神经,一路蔓延到心脏深处,咚咚地撞着。
他没看孟灾,也没看谱架。某种过于汹涌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让他罕见地需要一点空间来处理。他转过身,几步走到练习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室内,也背对着那个刚刚与他一起,用声音撕裂了旧日阴霾的人。
窗外是城市寻常的午后,车流如织,行人渺小如蚁,阳光穿过玻璃,带着尘埃飞舞。一切都和进来时一样。可余逝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不一样了。
刚才的音乐……
那不是演奏。那是流淌。是他身体里那些被冰封的、被规训的、被他自己都视为危险而死死压抑的情感,第一次找到了一个安全、甚至被渴望的出口,随着旋律倾泻而出。愤怒、挣扎、孤独、渴望……还有那些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命名的、在遇到孟灾之后才悄然滋生的东西,温暖的牵引,想要靠近的冲动,被全然接纳后的松懈,以及昨夜抵死缠绵后,心底那片陌生的、饱胀的柔软。
它们不再是需要抵抗的噪音,不再是需要警惕的弱点。它们成了燃料,成了色彩,成了他琴声里前所未有的、鲜活的骨血。
某种枷锁断裂的声音,似乎还在他灵魂深处回响。不是巨响,而是极清脆的、冰层融裂的“咔嚓”一声。随之而来的,不是崩塌的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以及一种更为庞大的、陌生的空虚感,那空虚并非缺失,而是旧有的、沉重的外壳被剥离后,新生的、更真实的自我暴露在空气中,所带来的、带着微痛的敏感和自由。
而带来这一切的……
余逝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某片虚空,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是孟灾。
是那个像太阳一样不由分说撞进他生命里的人。是那个用玩玩当借口,却给了他最认真拥抱的人。是那个在昨夜混乱与滚烫中,对他露出全无防备神色的人。是刚才在琴声最激烈处,侧头望向他时,眼里盛满毫无保留的欣赏与光芒的人。
是孟灾,用他那种近乎鲁莽的炽热和坦率,撬开了他紧闭的门,递给了他这把钥匙。
“钥匙”……
这个认知,比刚才任何一段华彩乐章都更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脏。不是因为技巧的顿悟,而是因为情感的皈依。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一部分,或许是最好、最真实,也最脆弱的一部分,已经被这个人稳稳地握在手里了。而他,竟然不再感到恐慌,反而生出一种近乎战栗的、交付后的安宁,以及随之而来的、陌生的……
依赖。
是的,依赖。想要靠近那光源的依恋,想要在疲惫时有个肩膀可以沉默倚靠的软弱,想要分享每一次呼吸、每一个音符的渴望。这种陌生的情感像温泉水,无声地漫过心口,带着让人四肢发软的暖意,也带着一丝让他指尖微麻的惶惑,他从未将自己托付给任何人,可此刻,他却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在、并且愿意,向孟灾交付这种依赖的权利。
心跳在加速,不是因为激烈运动后的喘息,而是因为这内心掀起的、无声的海啸。
他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孟灾一定在看他。那目光没有声音,却带着温度,落在他挺直却微微紧绷的背脊上,像一道温柔的、不容忽视的追光。
余逝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触到冰凉的玻璃。窗外的喧嚣被隔绝,室内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以及……身后那人清浅的呼吸。
他该说什么?能说什么?感谢?不,那太轻了。
或许,什么也不用说。
他只是需要这样站一会儿,背对着他,消化这场由内而外的革命。让阳光晒干背上不知是练习还是情绪蒸出的薄汗,让心跳慢慢平复,让那份陌生的、想要依赖的柔软,在心底找到一个安放的位置。
然后,他会转身。
转身,面对他那把独一无二的钥匙,面对那个让他的音乐、也让他的生命,从此很不一样了的人。
到那时,或许他依旧不会说很多。但他眼底那些常年冰封的荒原,此刻正在无声消融、春暖花开的迹象,孟灾一定看得见。
窗外,一只鸟振翅掠过高楼,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余逝微微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有松香,有阳光,有灰尘,还有身后传来的、独属于孟灾的、干净温暖的气息。
他极轻地,闭了一下眼睛。
再睁开时,那片总是显得过分沉寂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决赛夜的舞台,灯光是冰冷的惨白,精确切割出表演者的区域,将台下评委和观众的面容隐没在沉沉的黑暗里,只有偶尔翻动评分纸的轻响,和压抑的咳嗽声。空气凝重,绷紧的弦无声地横亘在每个参赛者心头。
轮到他们了。
余逝和孟灾一前一后走上台,简单的黑色礼服,衬得两人身形修长挺拔。向台下鞠躬时,孟灾的余光瞥见了评委席上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上次比赛后,对他们说“恭喜你们活下来了”的那位老者。陈鹤年依旧坐得笔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看不出情绪。
钢琴前,提琴旁。灯光聚焦,万籁俱寂。
孟灾指尖落下,第一个音符如冰泉坠入深潭,精准而冷冽,是无数次练习后最标准的起手。余逝的琴弓随之而动,声音融入,严丝合缝,无可挑剔。
起初的几分钟,演奏完美得像一部精密运行的机器。音准、节奏、配合,无懈可击。评委们微微颔首,听众也流露出欣赏的神色。这是符合预期的、高水平的比赛演奏。
然而,当乐曲进入中段那个著名的、充满矛盾与挣扎的华彩乐章时——
变了。
余逝的呼吸几不可查地沉了一瞬。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眸底那层惯常的、用于隔绝情绪的薄冰,彻底碎裂、消融。
接下来的琴声,不再是演奏。
那是倾泻。是燃烧。是困兽挣断锁链的嘶吼,是冻土深处岩浆的奔涌。每一个音符都裹挟着滚烫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情感重量,不再是之前那沉溺的伤痛,而是从灰烬中挣扎而出的、带着刺痛的生命力,野蛮、强悍,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新生的温柔。他的琴弓不再是勾勒旋律的工具,而是他肢体的延伸,是他灵魂的触角,在这被规则框定的舞台上,悍然划出一个只属于他和孟灾的、绝对私密又绝对公开的领域。
孟灾的钢琴声瞬间被点燃。不再是静谧流淌的月光,而是投入了火种的原野,火焰随着余逝的琴声狂风般席卷、升腾、爆裂!他指尖的力量不再控制,而是释放,是呼应,是毫不逊色的燃烧。他不再配合,而是共舞,是灵魂层面最激烈的对话与交融。他侧头看向余逝,看到汗水沿着对方绷紧的下颌线滚落,看到对方眼底那不顾一切的、近乎毁灭也近乎新生的光芒。
就是现在!
音乐在他们之间形成狂暴的漩涡,吞噬了技巧,吞噬了规则,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诚的情感洪流。痛苦与狂喜,束缚与挣脱,黑暗与极光……所有对立的情感在交响中碰撞、融合、升华。他们不是在演绎一首曲子,他们是在用声音呈现一次惊心动魄的、向死而生的蜕变。
最后一个音符,不是结束,而是一次耗尽全力的、绚烂到极致的喷发,余音裹挟着未尽的战栗,在音乐厅上空盘旋、回荡,久久不散。
灯光依旧惨白,但舞台中央的两人,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湿了鬓角,站在那里,仿佛刚刚经历一场生死搏斗,又像共同完成了一次神圣的献祭。
寂静。
但这次的寂静,不再是等待评判的真空。台下黑暗中,仿佛有无形的潮水在涌动,是无数被震撼到忘记呼吸的听众。
然后——
“啪、啪、啪——”
掌声,不是礼貌性的,也不是雷鸣般的,而是从某个位置开始,坚定、清晰,带着某种了然的震撼,一下,又一下。是陈鹤年。他没有看评分表,只是看着台上的两人,缓缓地,用力地鼓着掌。
这掌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那凝滞的寂静。
“哗——!!”
掌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从稀落到热烈,再到席卷整个音乐厅的轰鸣!观众席上亮起了零星激动的泪光,更多人脸上是未从震撼中回神的恍惚与激动。
余逝和孟灾在突如其来的声浪中站稳,喘息着,看向彼此。汗水和炽热的空气模糊了视线,但他们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同样的、未曾熄灭的光芒,以及那光芒深处,倒映着的、完整的自己。
掌声渐歇,但激动的嗡嗡声仍在回荡。
陈鹤年没有等待主持人递话筒,他直接拿起自己面前的麦,清了清嗓子。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但那双眼睛在镜片后锐利如鹰,此刻却沉淀着一种复杂而深沉的情绪。他看着台上的余逝和孟灾,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汗湿的脸、紧握乐器微微颤抖的手,最后定格在他们依旧挺直的脊梁上。
他沉默了几秒,那几秒,大厅里落针可闻。
然后,他用一种平稳的、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的声音,缓缓说道:
“上次比赛结束,我对你们说……”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余逝身上,又移到孟灾脸上。
“我说,恭喜你们活下来了。”
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重量:
“今天……”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他们,仿佛要穿透他们此刻略显狼狈的躯体,直视那刚刚在音乐中燃烧、呐喊、重生的灵魂。
“我恭喜你们——”
他刻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传遍寂静的大厅:
“感受到生命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余逝握着琴弓的手指,几不可查地,痉挛般地收紧。孟灾猛地看向身旁的余逝,看到他微微低下了头,但脖颈的线条绷得极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舞台的灯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余温,柔和地笼罩着他们。
台下,在片刻的凝滞后,爆发出了第二轮,比刚才更加热烈、更加持久的掌声。这一次,掌声里不仅仅是欣赏,更是动容,是理解,是对刚刚所见证的那场灵魂“活过来”的盛大仪式的致敬。
余逝在如潮的掌声中,极慢地抬起头。他没有看向台下,也没有看向那位评委,他的目光,越过仍在微微震颤的琴弦,越过空气中未散的音乐尘埃,直直地,看向了身旁的孟灾。
孟灾也正看着他,那双总是像太阳一样的眼睛里,此刻水光潋滟,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亮。他脸上没有笑,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虔诚的震动,和一种“我懂,我都懂”的无声呐喊。
余逝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燃烧过的自己。
然后,在漫天的掌声与目光中,在刚刚被评委宣判“感受到生命了”的这个瞬间,他迎着孟灾的目光,几不可见地,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那不是一个“我们赢了”的点头。
那是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的,关于重生,关于共鸣,关于“与你同在”的,无比郑重的确认。
或许,比赛的结果,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们已经赢得了,比任何名次都更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