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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执刑者 ...

  •   当他再一次探出水面,闭眼甩着头发时,感觉有只手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五指陷进他的发间,猛地一抓——荀道昂起头来,死死盯着他。

      只见狰狞得意的笑容,挂在一张又老又柴的男人脸上。他似是颇有身份,周围人不敢靠近,远处的目光都被吸引到这边,人们凑上前,或怜惜或玩味地看这场好戏。

      老男人垂下头,凑近他耳边,荀道一时恶心地脖子挣扎着向后避让,“和我去床上,你要多少,都给你。”

      “不可能。我卖艺不卖身。”他这话一出,周围都嘻嘻哈哈笑起来,打趣他,“小哥哥,没想到你是个呆子呀”,“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哦”,“大好的机会,可得把握住啊。”

      “你是谁?”荀道胳膊肘撞在他肚子上,却仍撞不开他。他没使多大力气,怕把事情闹大,卧底的任务就泡汤了。

      “你不配问这个问题。”男人颇为傲慢,见他不应,将手伸进水里,就要掐他的腰给他举起来。

      荀道还不想轻易为目标献身,他朝旁边的客人们呼着帮帮他。没人应他。
      男人似被他激怒了,将他的头重新摁进水底,荀道因窒息而涨得紫红的小臂伸出水面,撕扯他的手腕。可他处于劣势,男人又被他的抗拒点动□□,兴奋到极点,有意使出全身的力气压着他,要他认清现状,待会儿好聆听他美妙的喘息声和求饶声。任凭他怎么挣扎,就是不放手。

      有的看客不禁摇头,在扇子后面议论着,真是一点儿不懂怜香惜玉。

      这时,一道沉重缓慢的开门声传来,接着几人的脚步声响彻在人群后面。众人回望,见到为首戴着面具的那人,一时间都静默下来,微微颔首,以示尊敬。

      老男人尚不知觉,人们看着执刑者停在他身后,掏出手枪,对准他的后脑勺,未有片刻犹豫。消音枪打爆了他的头颅,泵出的鲜血洒进水里,模糊了荀道的视线。男人的尸体“砰”一声倒下,被他嫌恶地踢在一旁。他弯腰去捞起水里的人。

      影影幢幢的红色水波间,荀道不停咽着血水。吐出的泡泡在他头顶像烟花一样散开。他看不清切,似有一双手,从天而降,落入水中,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光明带去。他好像还看见一张骇人的彩脸,像戏台上的人会画的脸谱,隐匿在光影下面五颜六色,红黑青蓝白,随着水纹晃啊晃,像是前来接引他的阴差。可扣在他肩膀上的力道又是如此坚实,那双手牢牢陷进他的肉里,猛地将他提起来。

      荀道闭上眼睛,头发上的水流过脸颊,他已经没力气去拂开坠在额前漉漉淌水的发丝,他只知道自己整张脸贴在一人身前,那人一只胳臂环着他的腰,一只手替他将头发撸到脑后。温柔,稳重,荀道不由自主地搂住他的腰,大口呛咳着,弄得他衣服水迹斑驳。

      他终于挺过劫后余生般的窒息,肺叶里仍旧酸涩鼓胀,被水卡着,呼吸不顺,声色喑哑,鼻尖缭绕着他很熟悉的来源于同类的血腥味。慢慢睁开眼睛,开始是一片模糊的斑斓,然后他的视野渐渐聚焦,变得清晰,他看见了一张面具。这人是他们口中的执刑者。

      可那张黑色的面具,怒目圆睁,上面盘踞着几条小青龙,两颗獠牙竖起——分明同赫观宁当年配戴的傩面一模一样。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这么巧?什么执刑者,为何会与观宁扯上关系。他就这么仰着脸,悟出了此刻只有他和面前人才知晓的秘密。一时间忘了言语,只清楚地感受到心脏导出放射般的电流,激遍他全身。他从未如此直白地感受到,自己和赫观宁之间的对立。明明近在眼前,却似远隔云端。他知道,这不是一场梦,心突突地跳动着,一切都是真的。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

      荀道颇觉无力,比将他闷在水里还要累,还要痛苦。他松开了环着那人腰间的手,想撇却撇不掉那人锢着他的手,只得将身子搭在水箱玻璃边缘上。银色的鱼尾在洋溢着血腥味的水里荡呀荡,试着向上爬去,翻出水箱。没想到赫观宁顺势倾下身子,手擦过他的脊背,来到腰间,将他往上送去,扛在了自己肩头。

      人们看到,水顺着银色的鱼尾流了执刑者一身,一时间都替人鱼紧张起来。执刑者却似乎不恼,若无其事拍在人鱼腿根,要他别再挣扎。

      腹部同赫观宁坚硬的骨骼相抵,往外逼着他吃进去的水,一时间荀道只能劝自己老实点儿,环抱住赫观宁的头颅,稳住身形,好方便自己接着咳。

      众人纷纷给执刑者让道,神色淡漠,又充满对他的打量,似乎对刚才那人的死亡无动于衷。

      “他属于我。”执刑者说道。

      这是在警告所有人,动他等于死。真不知这条人鱼怎么就入了执刑者的眼。树下酒店成立了快十年,他们见过很多次执刑者处决人的画面,无非是那些人违反了会员规则。还是第一次见执刑者亲自下场,为争一个人而杀掉一个人。

      执刑者没有名字,唯一的标识只有那张面具。他的权力至高无上,无人违抗,否则等同退出俱乐部。一旦加入,退出的结果,只有死。

      荀道没想到,如今还能见到这张面具。可谓荒谬。他先前还疑惑自己竟能如此顺利在树下酒店工作,原来一切都在赫观宁的掌控之中。既然曾经恨自己害死褚灵,又为何不趁机杀了他,还要救下自己呢。

      执刑者,是别人嘴里冷血无情、杀伐果断的刽子手。难道要把自己带下去,一点一点折磨,以解他心头之恨么。

      门重新关上,执刑者的下属没跟上来。赫观宁扛着他,走在黑暗的过道里,两旁的壁灯随着他们动作带起的风忽闪忽闪。这个过道能四人并行,荀道默默记下来,这里通往幕后人容身之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赫观宁有些无奈,“卧底的第一要义是保护好自己。荀法医,小心些。”

      荀道“为什么是你”五个字堵在喉咙里,硬是忍回去了。他认命般伏在赫观宁身上,紧身的鱼皮勒着他,鳞片的纹理已经印了在他肌肤上,他双腿不自觉地磨动着,缓解着不适。

      “这里是我的房间”,赫观宁带着他来到一处居室,“今晚在这里休息。”

      将荀道改为公主抱,轻柔地放在房中央的大床上。灯他走前没关,荀道看着眼前的一切。黑白灰极简风,和他在小区古典雅静的中式装修不同,他整个人都好像能融在这间房子里,特别是那双深灰色的,正垂眼看着自己的眸子。

      不紧张不抗拒是不可能的,但荀道表现得很安静,死在他手上,倒也不算冤枉。可任务未来得及完成,他还没搞清这里面的会员所在的组织,头目,如此等等,难免心有不甘。可不愿开口求饶也是真的。

      赫观宁在荀道面前,蹲下身来,抓着荀道的脚踝踩在他的腿上,手去摸鱼裙在侧缝中线上的隐形拉链。衣服随着他的指尖,从腰部敞开,荀道能感觉到皮肤都开始透气了。他上半身未着寸缕,湿得不行,下半身干燥炙热,赫观宁指尖不小心蹭过几寸,都会让他感到如饮冰水般的清凉。

      初夏夜,赫观宁屋里的空调不知为什么关了,还有先前凉气的残余。

      “小腿抬起来。”拉链到大腿中间就停了,赫观宁揪着衣料,一点点给他往下拽。

      很奇怪的感觉,银色的鳞片反射出朦胧梦幻的光线,将傩面映的如同月光下在郊外野草连绵深处显世的神物。

      就像在过往多次的夜晚,于野外驱车取证、搬尸回局那些理性有序的印象里,突然生出一种神秘的与未知的感应,他靠近那傩面,便也靠近了后面长久挂念的人。

      原来他曾过路的茫茫荒野上,不论他推测过的哪一处,都从来没有躺过赫观宁的尸体。他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看上去却挺温柔。似乎自己揣摩的那些怨恨都不存在似的。

      冥冥中命运又将他们两个摆弄在一起。

      衣服彻底被他脱掉,放在一旁。荀道感觉脚趾都得到了解放,他微微打圈活动了下腿和脚腕,脚落在地面,准备去浴室。

      那双手像方才擒着他的腰那般,此刻摁住他的小腿,荀道就动弹不得。
      赫观宁从下往上看他,看不出喜怒,只是笑了一下,“我救了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他马上就要面临荀道那个偏执妄为的弟弟,荀觞的追杀了。荀觞知道他会救自己的哥哥,干脆就不出面,继续扮演着一只乖巧狡黠的小狐狸。

      “谢谢你。”

      “诚意太浅了点儿,我救了你的命啊。”

      “你要我怎样。”

      赫观宁唇角比刚才扬起的幅度更大了些,不过荀道看不见,他说:“能不能回去,假装一切都没发生,换别人来卧底。”

      他怎么这么幼稚,荀道说,“当然不能。”

      “好吧。”有点儿委屈。

      “你公布刘惊雷的视频,是不想让我以身涉险,给樊家姐妹结案吗。”

      “对”,赫观宁的声音沉下去,“怎么说,你曾经在冥山,也救过我的命。”

      “没有别的原因吗?”荀道眼含期冀。

      “没有”,赫观宁松开他的腿,自己的手心也热热的。那双修长的腿一直在他面前,放松坦然地搭在床边,他站起身看向别处,“去洗澡吧。”

      他洗完澡出来时,赫观宁的面具已经解下了。
      如果他在医院那次就认出来赫观宁了该多好,可在这之前,他只认得赫观宁的面具。
      说来也有些羞赧,他虽然思念赫观宁有十二年,却连赫观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当赫观宁以真面目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自然也认不出来。

      他对赫观宁的面具,比对他的脸要熟悉很多。在知道他就是赫观宁后,根本不能像在刚重逢却不识他时那样,自然的长时间盯着他看。

      穿上赫观宁从衣柜里拿出的T恤,空调这时才打开。夜已深,等赫观宁从浴室出来,躺在床的另一边,他们中间的距离像隔了楚河汉界一般。

      “刘惊雷来找我,请求我把他藏起来,他一辈子都会听话,待在安全的地方。但他无疑是把警方往这里引——我把他杀了。”

      “哦”,郁闷地一声,他心道任务彻底失败了。
      自我毁灭式的温火烧灼着他,明明他应该翻身将赫观宁制服,戴上手铐。眼睛大睁,他一直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不敢随意翻身,怕一动,所有的痴念都会跟着抖擞出来,落个满地。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将所有深埋在心底的话都一股脑地说出来,叫赫观宁将他不干不净的心看个分明。

      他分不清自己背叛的是信仰这个概念,还是自己誓与理想共存亡的前半生,怕是两者皆有。

      唯一的证道方式,是亲手把赫观宁送进监狱。可是在这之前,在十二年之后,他还没有彻底了解他。

      存天理,灭人欲。才是他应该做的。可是,若爱一个人,又救不了他,那该怎样做呢?

      公道与私情像两座大山压住了他。

      在他被执行死刑后,终结掉自己的生命,好像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结局。

      可是他又自我欺骗道:应该在他身边蛰伏一段时日,把赫观宁所在的组织连根拔起。

      再给他一些时日吧。

      次日一早,吃过别人送来的饭,赫观宁戴上面具,说要送他出去。虽然他很不情愿,但任务还是失败了。他是没有脸回局子的。如果让别人来卧底,赫观宁可不会看在过去的面子上,放旁人一马。索性,树下酒店的安保系统并不如他想象中复杂严密。国内一直禁枪,荷枪的也只有观宁和几个下属而已。拿下这里对警方来说不成问题,至于更多信息,留待后面盘问也行。

      他知道孰轻孰重,他不得不把赫观宁抓进局子里。赫观宁要是知道自己恩将仇报倒打一耙,该气死了吧。

      等他进到车里,赫观宁取下面具,将车钥匙给了外面的人。“文澜,一定要送到。”

      “是,先生。”

      他取下腕表,一并放到文澜手里,目光淡然地往车里看了一眼,在荀道看向他时,收回眼神,道:“走吧。”

      这应该是他最亲近的下属,荀道想着,剑眉星目,利落洒脱,看上去倒挺正经。

      他以为赫观宁会回酒店,没想到开了另一辆车跟在后面。直觉告诉他赫观宁要搞事,他对文澜道:“停车。”

      “我只听先生的。”

      “他要干什么。”

      “要我保护你。”

      “我问的是他。”

      文澜道:“能说我早就说了,唉你真的是,不信我也不信他吗。”

      “他要逃走?”

      文澜一时语噎,“并非你想的那样。”
      可到底是什么样,先生交代过,他真不能说。他能看出来先生对荀道的情愫。先生在告诉他季生一的真名后,就将他交付给了自己。他的弟弟会像穷追不舍的狼一样缠上来,就算这样了,先生还是要顾全他的安危,离他远一些,方便荀觞动手时,不伤到他。

      赫观宁很随意,人都是要死的。既然荀道不知道他的心思,自己又确实背负弑亲的罪责,现在还罪加一等。那在死前,把荀道救出去,也免了日后监狱隔着透明窗口相望的尴尬。
      那时别离才会是件难事,他不要人世间和他有链接的最后一位故人数着他的刑期,往后还得数着他的忌日。现下死在悄无声息黑吃黑的戏码里也未尝不好,会被丢在哪个旮旯里,是尸骨无存,还是东一块西一块,都无所谓。家里的钥匙也已经给文澜了,他会经常来家里给自己和家人们烧些金莲花,这就够了。至于其它求不得放不下的,就随风去吧。

      昨晚他其实没有睡着。在试探着叫荀道的名字,知道他因这几天的疲惫彻底沉入梦乡后,就转过身,肆无忌惮地看了他一宿。死前脑海中是这样的画面,值了。

      文澜在听闻他交给自己的最后一项任务时,起初没反应过来,以为只是要他把人送回公安那么简单。心里偷笑,又是遗憾,警和匪,怎么能走到一块去呢。
      当知道先生精心设计了自己的死亡,他刹那间恍然明白,先生的情意只有他自己知晓,而他这份感情并不愿露于人前,也无法公之于众。

      文澜车速快他很多,他都快看不见了。赫兹注视着后视镜里渐渐跟上来的黑车,知道自己已经被跟踪了。

      赫兹将车停稳。打开车门,拿出了枪。

      那辆车上很快下来数人。见赫观宁冷静模样,也掏出枪跟在佟亚东身后,两帮人在马路上公然对峙。

      “你的主人一直不肯放过我,瞒了我十二年。”

      “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过我理解。荀觞对他,已经超出了弟弟该有的感情。”他其实不应该说这些话,只是一种自嘲罢了。这样无疑是把荀道的身份又重新揭于人前,那荀觞的冤家会陆续找上荀道。

      不过面前这些人很显然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类型,对他的话不以为意,“云里雾里说些什么,今儿个你只管受死!”

      赫兹感到一阵厌烦:“来呀。”

      “你!真是嚣张!”佟亚东犹豫着上前一步。

      “死就死了”,赫兹也向前走一步,他的枪口撞上佟亚东的,两人暗暗角力。

      人一生中总会遇到那么几个紧要关口,也总有失足的时候。

      赫兹毫不犹豫错开枪口,扣下扳机,子弹贯穿了男人厚实胸膛,在他眼前开出一朵散发着臭味的石楠花来。

      他也抱着必死的决心,等着心脏飞出一只白色的鸟,飞往无垠高空,看自己的躯体倒在平凡的、充满诗意的大地上。

      阳光普照,自此他的国度,四季如春。

      彻底的、彻底的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可是他心有挂碍,至少至少应允他在寂灭前,朝身后望一眼。

      此刻生与死对他来说,不是一场结局,不是肉身的结束,而是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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