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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蒿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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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两发枪声近乎同时在热风里响起,惊动山林间的群鸟,他们绕着公路上的两具躯体盘桓。
金红夕阳给松树和水杉镶一层金边,它们静静摇曳,风过不响,仿若此地便是极乐。
当荀道不知道赫观宁在弄什么名堂时,对待接下来的一切还算镇定;当意识到赫兹真的出事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难受,呕吐感涌上喉头,他什么也吐不出来。
十二年后,再见这人,他终于明白赫兹为何不和自己相认。想来立场不同,陈情难述。
荀道扒开窗户向后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已经太远了,他们的命运又一次错开。
他钳住文澜的脖子,勒令文澜停下,文澜冷汗涔涔,也是没想到他弟弟这么快就动手了,辩解道:“你慌什么,谁说是他出事了。”
“这还用确认吗,一大早,山里只有我们两辆车。把车开回去,去救他!!”
“不行,他让我保证你的安全。再说,回去就是自投罗网,他白白…受伤。”
眼见劝解无用,荀道爬到后面的座位,妄图找到他的身影。
他的身体快要爆炸了,车门被锁着,也无法破窗而下。
一个东西砸在他身上,落到膝盖边。他摸上来,攥在手心里,是赫观宁的腕表。
“390321。”
2039年3月21日,那是他们的年少在那一天终结。自此分离,赫观宁或许也是有惦念过他的,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态度。
那赫观宁想告诉他的是什么呢。
界面背景是纯黑色,软件数量很少。荀道的手心汗湿,拇指不断摩挲着表带,点开赫观宁的备忘录,企图获得一些关于他的线索。
上面是病人的心理咨询进度,和应用的理论体系的比较选择考量分析。
还有加密备忘,一个密码集记载了不同银行卡的密码,另一个上面是零散的碎碎念。
今早的:命运让我站在岸上,看你乘船远去。
我不必出声。
三月份的:辛夷花又要开了。
两年前的: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他就的花阴,是哪儿的花?太华茶坊的吗。荀道双眸渐渐湿润。他继续翻着界面,没什么其他重要的信息。
不知不觉开到了公安附近,文澜停下车,对他道:“我这就回去救他,你们先别掺和进来。”
荀道不知该怎么回答,一语不发。
恍若隔世,他踩在地面上时,脚跟不稳,晕乎乎地朝局里走去。像被下蛊似的,满脑子都是赫观宁那躺在路上,或者已经被拉走处理的,没有心跳的尸体。
他进了刑侦屋子,警员们开心惊讶疑问皆有之,问他这么快回来了,任务是不是挺顺利的。
“很顺利,目前里面只有六个持枪的”,荀道不愿让同事们发觉他的失态,将腕表交给了季潭:“那里面的客人都是会员制,很可能加入了危害社会的邪教或不良组织——密码390321,查一下有没有隐蔽的信息。”
这东西是谁的,他没有作出解释。众人一时沉默下来,感觉出他情绪不太对劲儿,也不好贸然围着他问东问西,以为他这次卧底很辛苦,耗的蓝条有些多,劝他去休整一下。
他回到会商室的工位上,雷漾对他说刘惊雷的藏身地根据车迹和警犬追踪已经找到了,在冥山深处的一个伐木厂。
那地方倒挺奇怪,夜间在外围观察,整栋楼灯火通明,似乎是聚餐party,很可能是什么人的老巢。窗户上投射出的人影,少说一百,夜夜蹦迪,不是正经伐木工人的工作场地。
同样需要有人伪装卧底混进去,但难度比去树下酒店还要大,不止定就死在里面了。是直接火力围攻还是派人去放长线钓大鱼,众人在商讨哪种对策更好。
荀道听他说着进度,心思不全在这上面。他此刻等得万分焦急,希望文澜或者观宁本人能告诉自己他还活着。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哪怕是工作也好,或者去搜查观宁。可目前看来,他什么也做不了,必须等待组织的安排。
对面的解剖台已经躺过德斯了,难道你也会躺上去吗?
荀道牙齿紧紧咬着颤抖的食指关节,电话突然进来。
是沈真父母的,他心里涌起惊惶无措。
该来的还是来了。
害怕再见的人还是要见。
“生一啊,她醒了。”
“我马上去医院。”
“她一个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么黑的夜,你让你同事们都找找她,好不好?她不能再出事了,不然我这条老命,怕是活不下去了。”
“阿姨,她应该是去了海边,我带她回来。”
那幢别墅漆黑的几扇窗户,死板地排列着,像怪兽的眼睛,凝视着站在门前小小的访客。
女孩驻足良久,病态的脸上一会儿哭一会笑。她蓦然转身,纤细瘦弱的胳膊搬起石墙上的大石头,砸瞎了它一只眼睛。
她爬上窗棂,进了怪物腹中,寻找爱人的血肉残骸。
幽寂的空间内,陈旧血迹散发出淡淡的臭味。蚊虫翁鸣,只有鼠蚁爬过灰尘的痕迹和声响,像失落的叹息。
孤独和阴阳两隔,如魔鬼般丝丝缕缕侵入她的身体,痛遍四肢百骸。
门“吱呀”一声被拧开。爱人在地板和墙上给她留下一片星星和银河。
她选择在这片浪漫里与路德斯相聚。
刀片划过苍白的手腕,她的血和地上的血渍交融,蜿蜒前行。如明灭的绣线串起星光,将路德斯所有落在这个世界里的爱重新收集起来,到另一个世界全数塞到她怀里。
今生年少时未能送你一朵花,分别后未能吻你日日夜夜无声滴落的泪珠。
今你长眠不醒,我的存在,了无意义。
我等了你十二年,我想要触碰你温热的肌肤和炙热的心脏,不是想看你送给我一片星星。
我想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我想你诸事顺遂,永受嘉福。
我想与你百年好合。
记得你,便无法好好活着。
我宁愿一切都不要,只要你还活着。
我被关起来的那一天,你为什么不在呢,你们去了哪里。
命运不公,所有的苦只能被胃液消化。
杀你的人该死……我要杀了沈擎,杀了沈擎!!
沈真蓄起一身蛮力,哭喊着往外冲。
“我去,怎么又跑出来个疯子?”
“我的天哪,又发生了什么了?她胳膊上是血!”
“离远点,她看起来像个穷途末路的精神病。”
“我们报警吧。”
可是沈真又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去了也会被拦下。
她手足无措,想要人来帮帮自己。
“谁来帮帮我……”
“谁能救救我……谁能救救她。”
她突然跪在路中央,不顾周围人异样和恐惧的目光,双手合十开始念念有词:“神啊,求你把她还给我,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给你磕头!”
砰、砰、砰。
“只要你把她还给我,让我一辈子被关起来都可以!”
“她不能死的,你不知道她是个多好的人吗。”
砰、砰。
“你不能带走她,她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求求你,还给我吧我用自己的寿命和你换,我求求你了……”
砰、砰、砰。
她这一拜,许久没起来。身子倒伏在一边,骨头蜷缩在一块。凌乱的比身子还长的头发蒙住她,地上的石子儿扎脸,又溜进了嘴里,和流出的唾液混在一起,聚成一小堆儿。
她呜呜咽咽个不停。
没人敢靠近。
“怎么了啊到底,看上去好可怜。”
“我们打120吧。”
“我去,头磕流血了,要不我们去扶她起来吧。”
“别去,她要是咬人怎么办?哪里跑出来的疯婆娘,瘦得像竹竿一样,丑死了,丑人多作怪。宝贝,走走走别看了,别多管闲事。”
突然,她像是丧尸异变,以一种恐怖的、带着宿世怨气的姿态挺起上半身,冲黑色的天空高喊大叫:“什么狗屁神仙,耳朵聋了吧?”
“我操你大爷,老天爷你个骗子,我要□□你,活活掐死你。你他妈说话啊。你下来啊,你下来也收了我吧,你下来作死我吧。作死我这个卑贱货吧,让我也死,让我去陪她……”
“你告诉我她在哪儿好不好,你睁眼看看,看看我这个疯子,我生不如死你满意了吗?!”
“你怎么就不会干一点人事,千年万年的供奉都打动不了你的心。”
万物被你猖狂刁难,你冷眼旁观。
可神佛不过人心中夙愿,求不得放不下的,只是人。
沈真呼吸困难,瘫坐在地。
周围人一脸惊惶地看着举止怪异的她。她突然想笑,也确实笑得大声:“哈哈哈哈哈,你让我来,就是让我张开大腿让自己亲哥操的吗?是你不敢吗?有种你下来啊,我不捅死你,我要把你全身都戳满窟窿,我要你像我一样,永远都忘不了,永远都逃不掉。老天爷,你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我咒你托生成个人,受尽戏虐……”
她一味地哭,只是大哭,像新生的婴儿般无助地哭,谁也没有理由与立场制止她似的。
有人看的心揪,想扶她,她却开始大力拽自己衣服,病服被扯掉,她不遗余力地撕扯内衣,将自己脱得干干净净。
“卧槽,都别看了,赶紧走!”
“别拍了,有什么好拍的,看什么看,就说你呢!”
“不就是想作践我到死吗,我死就是了。这破身子我不稀罕,想要你就拿去吧。”
“我斗不过你,我斗不过你……”
她如机械姬般起身,一深一浅往海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