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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再逢 ...

  •   蔓延海岸线的萤绿色浮游生物,随海浪一跃一伏拍打着沙滩。

      沈真脚腕和长发被萤光缠绕,她继续向漆黑的深不可测的海水里走,有人上前拦住了她。

      是个小女孩,她让妈妈把自己身上的白色纱裙撕开,捧着跑了过来:“姐姐,不要去里面,冷。我给你穿上衣服。”

      “是啊,姑娘”,她妈妈把纱幔裹在她看上去风一吹就倒的躯身上:“不论受了什么委屈,去我们家先暖暖身子,阿姨听你慢慢说,好不好?”

      “没用的”,沈真妄图抽掉被她们拽着的胳膊,躲过腰间的拦截,“谁都救不了她了。”
      “我的哥哥杀了我们,但是我还没死。”

      “姑娘,不论谁死了,那人都希望你好好的。我知道你难过”,她把沈真抱在怀里:“别怕别怕,我在呢。”

      沈真并未被触动,她心存死意,眼睫通红,一个劲地往前走:“你放开我,不然你们会被我带下去的。”

      妇女开始将她往后拖,从远处看,犹如三个绿色的精灵在随意飞舞,歪歪扭扭上上下下。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需要你来救,我要去找她,只有她……”

      挣动间三人一齐跌坐在地,身后一声粗喘,而后是一句温柔的话语:“我带你去找她,带你去看她。”

      “生一”,沈真转身抓住他的裤脚,“你知道她在哪,好好,我们走,快一点。”

      荀道接过女孩撕扯下的一截纱布,匆忙缠好她的手腕。蹲下去将她背在身上,像驮着她们对彼此无尽的思念,期许,绝望的爱恋与追随。

      明明沈真不重的,他走得也很快,可荀道觉得自己的脊梁似是要被那沉重的、隔世经年的等待和凄悲压倒了。

      他将沈真往上托了托,走到路边放进警车里,载她去见故友。

      进解剖室前,荀道找来外套披她身上,他打开门,似是打开了阴阳相交的结界。

      在沈真寂然、不甘、悲痛的眼神中,荀道一点点拉开冰柜。

      尸身僵直冰冷,像个破破烂烂只能缝缝补补的娃娃,针线密密麻麻,诡异可怖,教人胆寒。

      “德斯……”

      荀道捂着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擦完泪水,阻止沈真去触碰尸身:“别碰她,她会痛的。”

      “我们把她永远藏在这里吧,那样我就可以天天看到她。”
      再也不用望眼欲穿了。

      “我们应该为她下葬,让她魂归大地。”

      “能不能再等几天,我已经好久,好久没仔细看过她了。”

      “好。”

      “我觉得她变壮了。”

      “就是头发还那么短。”

      将你眼眉、再次在心中镌刻。

      她无处安放的双手隔着几厘米虚游过德斯每一寸肌肤,撕心裂肺的郁结冲破堤口,她再一次溃不成军。

      来世不要再喜欢我了。

      出殡这天,骄阳高照。花儿恹恹,鸟雀依旧轻快的啁啾。

      棺材里面放了一束蓝花楹。

      入土掩埋,同事们和民众们依次拜别。

      只有少数几人还留在这里。

      何定在内心悄悄说:“队长,我还是没追到佟亚东他们,可我以后一定会追到。我会认真当好这个队长,履行职责,你放心。”

      最后的最后,父母搂着沈真,想要扶她走。

      沈真说:“我想再陪她一会。”

      父母往下走了一段路,站在树下不远不近地看着她。
      荀道站在他们身后。

      他很怕,怕沈真一头撞在墓碑上。

      沈真一开始是站着,后来是跪坐着搂住那块墓碑。

      天黑了,她几乎要看不清德斯的脸,她想永远在这里陪着自己的爱人。无意间望见了站在灯下等她归来的父母和朋友。

      沈真嗓子已经哑了。几天以来,几未进食,只被强行输过葡萄糖,胃里翻江倒海,她吐在一束菊花上,又忙用袖子擦。

      荀道率先过来搀起她:“走吧。”

      “你带我,去她住的地方。”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到那里我煮一小份面,你要吃点。”

      沈真点头。

      德斯住的地方很清简,客卧一体。

      床上的被子、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拾掇,已经积灰了。床头摆着她们的合照。

      书桌挨着的那面毛毡墙上,钉满了照片。

      她的,还有德斯怀疑的犯罪嫌疑人,当时她失踪的那片粉黛花海。其他案子的案发现场,物证、受害人照片,占了半壁墙。

      沈真打开衣柜,嗅她衣服上的清香。翻动她的笔记,都是一些和工作相关的,没找到一本日记。

      德斯把所有的空无和残忍留给了自己。那她要把所有的空无都变成纪念,所有的残忍都变成温柔。

      荀道从厨房出来,把面放桌上。

      沈真说:“以后我想住在这里。”

      “一个人在屋子里,你会更难过的。”

      “不会的,不是还有她的东西陪我吗。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安慰。”
      “你不必担心我,得闲的时候来看看我就好了。”

      “嗯,有什么需要记得告诉我。”

      直到沈真要睡觉了,他才关上门退了出去。

      沈真肯定不会再寻死了,若是她看着那些照片,体悟到德斯在无声岁月里从未消逝的追寻她的执着和从未放弃的与黑暗和不公对峙的生命力,她便重新想起,德斯从一而终,都是一个安静坚韧的人。
      她在缄默光阴中饱受摧折,最终也变成了和德斯一样的人。

      由此便知德斯多么想让她幸福。德斯从来不欠她一句:我爱你。

      我永远铭记你苍白又热烈的青春。
      珍惜你予我的,第二次生命。

      荀道一夜无眠,他想沈真亦是。那赫兹呢,他是否还活着。帮着沈真忙完一切,这事直到现在才又重新找到时间拿出来他思忖。好像太晚了,还没来得及给局里打报告。文澜后来没联系他,告诉他观宁的消息。一切关于赫观宁的工作部署都晚了。或许他一开始没给局里说明,也是料到,赫观宁真的死了。他像阵烟一样,在昨天已经随风而逝了。

      荀道甚至怀疑,自己在十二年后,并未与赫观宁重逢。他出现的时间太短暂,短暂到仿若这件事没发生过,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上午开会时,他提起了赫观宁的事。技侦的任务是和季潭一起去赫兹家侦察。看有什么线索。

      不过他们都知道了赫兹的密码,季潭便接着在局里排查山区有限的监控了。

      鞋印对比、指纹对比,赫兹屋里并无除了荀道的其他人出入。

      只能尝试从其他地方入手了。

      空气中乍然响起轻柔的机械音:“尊敬的主人,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

      雷漾惊奇道:“你在叫谁?”

      “季先生。”

      荀道:?

      他走过去打招呼:“你私自认主。”

      “先生将您的有关信息输入了我的数据库,所以,您也是我的主人。”

      “什么时候?”

      “5月25日。”

      他们袭击仓库的前一天。

      “他让你做什么了吗?”

      “嘱咐我将一份文档传输给你。”

      荀道闻言,剥下手套,把自己的U盘插它身上。

      倾魄歪歪头:“您和他相册里的那个少年一模一样,不过气质上成熟稳重了许多。”

      他好像已经知道那文件里都是什么了。他来到赫观宁的电脑面前,插入U盘,打开了那个文件夹,名字竟然叫随风而逝,仿若那人早已预测了自己的死亡。生前物,身后事,也都早早安排好了去处。

      这里面会藏着他不为人知的过往么。

      他输入密码,可是密码失效了。

      二人决定结束行动,回去将电脑交到了季潭手里。

      已是晚上八点,又一个下班高峰,车流声轰鸣,季潭的意识也跟着紧绷起来,马上就要解开了。

      里面是两个子文件夹,分别是相册,一段视频。视频较为粗糙,没有开头曲片尾曲和制片人介绍,只能是私人制作的。

      他点击播放,视频持续了十秒的黑屏,像是默哀。
      接着,白色的字体开始浮现:

      我只能以这样无人知晓的方式来怀念你们。

      来保存和你们有关的记忆。

      这样,当你们的面容在我记忆中模糊,我可以重新看看你们。

      季潭面怀疑虑凑近屏幕。

      是一段茶楼的监控视频,男男女女在下面走动。但这些画面里,总有一个端茶上菜的男孩和一个忙碌的女人。男孩显然是赫观宁,女人他就不认识了。视频后面很长时间里,主角变成了另一个男孩。画面里有许多人,都被马赛克涂抹掉了,只余一个清瘦的,静静喝茶吃点心的男孩。那不是荀道,还能是谁。

      黑屏再一次出现,沉默五秒,似是制作视频的人不忍回忆下去。

      接下来,浮现出了白字:如果你应看到这些,就意味着你已经开始了对我的调查。我想说,当年冥山那事,我并未怨过你。好好生活。

      季潭点了暂停,他犹豫良久,拨通了荀道电话:“这里面没有证据。”

      季潭的语气可以用惊骇来形容,荀道问:“怎么讲?”

      季潭良久才恢复平静,只道:“赫兹,应该是你的故人。”

      “我去找你。”

      那晚荀道面对屏幕,眼底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季潭在决定收养荀道时,了解过他的家世背景。可这么多年来,荀道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那个如幽灵般在他身边飘荡、静静注视着他的人。
      他亦无法言语,站在荀道身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
      记忆中那人满含渴竭的眼神刹然与赫兹温柔的目光重叠,现实都被颠倒。荒诞的梦境如海市蜃楼般无限繁衍,迷离虚幻,刺痛着他的神经,嘲弄着他的无力。
      不知在何方,他悄悄爱着的人生死未卜。

      不日前曾窗下对饮。后来再想,半月,意指人生之事多无圆满。所以,赫兹,赫观宁,他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会是自己吗?应该不是吧,只是放不下过去罢了。所以他才会在认出自己后,依然选择隐瞒。

      他们关于对方的认知停留在十几岁,而立之年回首过往,愰觉已渐行渐远,不太了解彼此了。

      荀道将脸埋进掌间,深吸一口气,所谓阴差阳错,有缘无份,大抵如此罢。

      他现在不只是我爱的人,荀道想。他还是一个身份未明的,已经死去的犯罪嫌疑人。

      天快亮了,不容多想,他调正心态,重新做回了一个警察。
      他不敢讲自己那点可耻的奢望,漫长岁月里曾经滋生出的美好幻想,只悉数将它们封印,接受现实给他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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