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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异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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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南城的春天,来得比北方早许多。湿润的空气里带着花草萌发的腥甜气息,街道两旁的树木早已抽出嫩绿的新芽,一派生机勃勃。可这一切落在周屿眼中,却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失真,带着一种与他无关的、虚假的热闹。
他生活在一座宽敞明亮、装修考究的高层公寓里,窗外是繁华的都市景观,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新学校是省重点,设施一流,师资雄厚,同学们大多家境优渥,目标明确。一切都符合父亲口中“更好的平台”和“更广阔的未来”。
但周屿只觉得窒息。
这里的天空,没有顶楼那片开阔;这里的风,没有带着许燃身上松节油和皂角的干净气息;这里的食物,再精致也吃不出那碗多加萝卜的关东煮的温暖;这里的喧嚣,是冰冷的、与他格格不入的。
他像一个被强行移植的植株,水土不服,日渐枯萎。
他开始失眠。在无数个南城潮湿闷热的夜晚,他躺在柔软却陌生的大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北城冬夜呼啸的风声,和许燃细微的、均匀的呼吸声。鼻尖似乎还能萦绕着车库那混合着灰尘、铁锈和颜料的味道。
思念,像南城无处不在的、黏腻潮湿的梅雨,无声无息地渗透了他生活的每一个缝隙。它不剧烈,不张扬,却无孔不入,将他的心浸泡得肿胀、发皱,沉甸甸地坠在胸腔里。
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在新学校,他维持着礼貌而疏离的表象,成绩依旧优异,却不再参与任何集体活动,拒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同学。篮球也很少打了,那个曾经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挥洒汗水的少年,仿佛随着北城的冬天一起,被封存在了遥远的记忆里。
他唯一的慰藉,是那部手机,和里面那个唯一的、安静的联系人。
57.
许燃的生活,则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在一种近乎自虐的忙碌中,被动地向前飞奔。
周屿离开后,世界仿佛骤然褪色,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灰。那条熟悉的巷子变得又黑又长,顶楼的风冷得刺骨,车库他再也没有踏足过,那里锁着太多他不敢触碰的回忆。
他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两件事上:学习和画画。
他像是要榨干自己所有的潜能,发了疯般地刷题、背书,强迫自己理解那些曾经令他头疼的公式定理。桌角贴满了写满知识点的便签,床头堆满了习题册。他不再需要周屿的笔记和讲解,他开始学着独自面对那些难题,像一只学会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在疼痛中,逼迫自己成长。他的成绩,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稳步提升,名次一次次地向前跃进,连老师都感到惊讶。
而画画,则成了他宣泄情感的唯一出口,也是他与周屿之间,最后的精神联结。
他报名参加了那个市美术比赛。没有告诉周屿。他重新构思,不再画顶楼的日落,而是画了一条幽深的、被雨水打湿的巷子,巷口有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一个模糊的清瘦背影站在树下,仰望着远处天空中一列即将消失的、闪着光的火车轨迹。画作的名字,叫做《站台之后》。
他将所有无法言说的思念、离别的痛楚、成长的迷茫以及那份被深埋的、倔强的期盼,都倾注在了画笔之下。画作的色调灰暗而压抑,却在那列远去的火车光轨和背影微微挺直的脊梁中,透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微弱却不灭的希望。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敢偷偷地画周屿。他开始画更多的东西,画奶奶慈祥的皱纹,画窗外四季更迭的树木,画街上形形色色的路人。他的笔触变得更加沉稳,情感也更加内敛而深刻。仿佛周屿的离开,抽走了他生命中一部分鲜活的光亮,却也淬炼出了他骨子里更深沉的力量。
他开始尝试挺直脊背走路,尽管内心依旧敏感怯懦。他不再刻意躲避所有人的目光,甚至开始尝试与美术班里几个同样安静的同学进行简单的交流。他在努力变得更好,更坚强,像周屿希望的那样,也像他自己内心深处,那份不甘沉沦的执念所驱使的那样。
只是,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当他放下画笔,结束一天的忙碌,那种蚀骨的思念便会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将他吞没。他会拿出那部几乎从不响起的手机,反复看着那条唯一的短信,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他会抱着那条已经渐渐失去周屿气息的灰色围巾,将脸埋进去,无声地流泪,直到疲惫地睡去。
思念,于他而言,是一条沉默的地下暗河,表面平静,内里却波涛汹涌,日夜不息地冲刷着他年轻而脆弱的心岸。
58.
他们的联系,稀少而克制,像暗夜里偶尔闪烁的、微弱的星光。
周屿几乎从不主动打电话。他怕听到许燃的声音会失控,怕听到他过得不好会心疼,更怕……听到他可能已经逐渐适应没有自己的生活。他只是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深夜,或者被父亲训斥后独自压抑的傍晚,拿出手机,反复编辑着那些永远不会发送的短信。
[今天下雨了,南城的雨很黏,不像我们那里干脆。你带伞了吗?]
[新学校的物理竞赛班很无聊,讲的还没我当初给你讲的明白。]
[看到一家面馆,招牌和你喜欢的那家有点像,但味道差远了。]
[许燃,我好像……有点想你。]
最后一行字,总是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化为一个无声的叹息,消散在南城潮湿的夜空里。
他偶尔会拍一些南城的照片发过去——繁华的街景,陌生的校园,一顿看起来精致却冰冷的晚餐。从不附言。仿佛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许燃知道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许燃的回应则更加简洁。他从不主动发起对话,只在周屿发来照片后,隔很久,才会回复一两个字:
[嗯。]
[哦。]
[好。]
或者,偶尔,在他画完一幅自己觉得还不错的画时,会拍下局部,发给周屿。没有说明,没有期待评价,只是像完成一个仪式,一种无声的汇报:看,我在画画,我在努力生活,如你所愿。
他们像两个在黑暗森林里迷失的孩子,靠着彼此手中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亮,确认对方的存在,却不敢大声呼喊,生怕惊动了什么,连这微弱的光也会熄灭。
那本南城风光明信片集,被许燃放在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他没有翻看,只是看着那精美的封面,想象着周屿此刻就生活在明信片里的某个角落。那套周屿送的专业画具,他只在画最重要的作品时才会舍得用,每一次拿起,都感觉仿佛还能感受到周屿递过来时,掌心残留的温度。
思念,在他们之间,汇成了一条沉默的、却深不见底的河流。他们隔岸相望,能看到对岸模糊的光影,能感受到那份无形的牵引,却谁也没有勇气,率先涉水而过。
59
时间在思念的煎熬和各自无声的成长中,悄然滑入了初夏。
许燃的《站台之后》在那场市美术比赛中,出乎意料地获得了一等奖。
消息传来时,他正在教室里埋头做数学题。美术李老师激动地找到他,把获奖证书和一份小小的奖金塞到他手里,拍着他的肩膀,连声说“好样的”。
周围的同学投来或羡慕或惊讶的目光,有几个甚至主动走过来向他道贺。许燃拿着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证书,有些恍惚。他看着证书上自己的名字和作品名称,眼前闪过的,却是周屿在车库昏暗灯光下,看着他那幅被毁掉的画时,那双坚定而灼热的眼睛,和那句——“你的才华,不能被这些垃圾埋没。”
他没有感到太多的喜悦,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酸楚。他做到了。周屿,你看到了吗?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主动拨通了周屿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周屿有些疲惫、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声音:“……许燃?”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的瞬间,许燃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卡在了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紧紧地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轻微的电流声和周屿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周屿的声音明显焦急起来。
许燃用力吸了吸鼻子,压下喉咙的哽咽,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轻声说:“……没事。就是……告诉你一声,比赛……一等奖。”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久到许燃以为信号断了,或者周屿已经挂了电话。
然后,他听到周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欣慰、骄傲、以及更深沉痛楚的沙哑:
“……嗯。我知道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般拂过许燃的心尖,“……很好。许燃,你一直……都很好。”
没有过多的赞美,没有激动的祝贺。只是这一句“你一直都很很好”,却让许燃瞬间溃不成军。他猛地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似乎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等待来自大洋彼岸的、他的太阳的这句肯定。
两人握着电话,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隔着漫长的距离和滋滋的电流,感受着那份无声却汹涌的情感在彼此之间流淌。
思念,在这一刻,化作了实质,沉重而滚烫。
最后还是周屿先开了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很晚了,早点休息。”
“……嗯。”许燃哑声应道。
“……再见。”
“……再见。”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许燃握着发烫的手机,蹲在地上,将脸埋进臂弯,任由泪水肆意流淌。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哭泣,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委屈、深切思念和微弱却真实希望的释放。
而在遥远的南城,周屿站在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那片陌生而璀璨的灯火,紧紧攥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眼眶通红。
他看到了。
他的焰心,在没有他的世界里,依然倔强地、耀眼地燃烧着。
这让他感到无比的骄傲,也带来了……更深的、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的思念与孤独。
异地的生活,依旧漫长。
思念,早已汇聚成河,无声地淹没了两颗年轻的心,流向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