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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未送达的告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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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南城的夏天，是在一场又一场连绵的暴雨中，骤然降临的。空气湿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对于周屿而言，这个夏天不仅意味着气候的煎熬，更意味着一种无形的、来自家庭内部的压力正在逼近临界点。
父亲在新环境、新职位上似乎并未如预期般顺利，来自总部的质疑、竞争对手的挤压、以及他自身固有的、刚愎自用的性格，都让他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而家，这个本应提供庇护的场所，则成了他宣泄压力最便利的出口。
母亲依旧是沉默的，逆来顺受的，像一株失去水分的藤蔓，依附在父亲这棵日渐扭曲的大树上，日渐枯萎。周屿则成了那棵树上最显眼、也最容易被迁怒的枝桠。
冲突爆发在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周五夜晚。
餐桌上，父亲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周屿拿筷子的姿势“不够大气”——再次开始了无休止的指责。从筷子延伸到礼仪，从礼仪延伸到教养，最后上升到对周屿整个人的否定，言辞刻薄，充满了控制欲得不到满足的狂躁。
周屿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饭，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试图用沉默筑起一道防线。但今天，父亲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或许是白天在公司受了气，或许是酒精放大了他内心的暴戾，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猛地将手中的酒杯砸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像一道惊雷，在压抑的餐厅里炸开。
“我花了那么多钱！把你弄到最好的学校！给你最好的资源！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啊？！”父亲面目狰狞地咆哮着，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周屿脸上，“连个筷子都拿不好！废物！跟你妈一样，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一直沉默的母亲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惨白，泪水无声地滑落。
周屿攥着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母亲那卑微而痛苦的神情，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怒火、屈辱、以及对这种畸形家庭关系的深恶痛绝，如同积压已久的岩浆，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说够了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前所未有的力量，像淬了冰的刀刃，瞬间割裂了餐厅里污浊的空气。
父亲显然没料到他会反抗，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暴怒：“你什么态度？！反了你了！”
“我什么态度？”周屿直视着父亲的眼睛，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我只是受够了。受够了你的控制，受够了你的贬低，受够了这个……根本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你——”父亲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扬起手，就要朝着周屿掴过来。
这一次，周屿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恐惧地闭上眼，也没有试图躲闪。他猛地抬手，精准地、用力地抓住了父亲即将落下的手腕。
力量之大，让醉醺醺的父亲都踉跄了一下，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周屿紧紧攥着父亲的手腕，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我不会再让你动手了。也不会再让你，用这种语气跟我妈说话。”
他的眼神，不再是少年隐忍的愤怒，而是一种属于成年男人的、决绝的捍卫与反抗。
母亲震惊地看着儿子，看着他那比自己高大许多、此刻却显得无比可靠挺拔的背影，泪水流得更凶，却不再是纯粹的悲伤，里面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光亮。
父亲被他眼中的决绝和力量震慑住了，一时间竟忘了挣扎，只是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他。
周屿用力甩开父亲的手，仿佛甩掉什么肮脏的东西。他不再看父亲一眼，转身扶住几乎虚脱的母亲，声音低沉却坚定：“妈，我们回房间。”
他扶着母亲，一步一步，离开了那片充斥着酒气、咒骂和破碎玻璃的战场。身后，是父亲气急败坏的咆哮和砸东西的声音，但那些声音，仿佛已经来自另一个遥远而模糊的世界。
这一刻，周屿知道，有些东西，彻底改变了。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让母亲生活在这种恐惧里，更不能……让自己永远被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离那个他想守护的人，越来越远。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地滋长，清晰而坚定。
61.
与此同时，在北城那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城里，夏天以一种更温和、更干燥的方式展现着它的力量。阳光明亮，天空湛蓝，风吹过白杨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对于许燃而言，这个夏天，像一场漫长跋涉后，终于抵达的高地。市美术比赛一等奖的证书，安静地躺在他的书桌抽屉里，连同那一小笔奖金。他没有用它买任何东西，只是小心翼翼地存了起来，像守护着一个秘密的、微小的希望。
更让他感到切实变化的，是周围目光的转变。曾经那些或漠然、或带着恶意的视线，渐渐被好奇、认可，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尊重所取代。王皓那伙人自从上次被处分后，似乎也收敛了许多，至少，不再敢进行明目张胆的挑衅。他开始被美术老师委以重任，参与班级板报的设计，偶尔还会有其他班的同学，慕名来看他画画。
他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因为恐惧和自卑，而更像是一种内敛的专注。他挺直的脊背，不再是强装的模样，而是发自内在的、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底气。
他依旧每天上学、放学，照顾奶奶，疯狂地学习和画画。生活看似与周屿离开前并无太大不同，但内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被周屿用温暖和勇气一点点填补起来的裂缝，如今正在被他用自己的力量，加固、拓宽，逐渐构筑成属于他自己的、坚固的内核。
他变得勇敢了。
不仅仅是敢于面对曾经的欺凌，更是敢于独自面对生活的重量，敢于在失去光之后，依然摸索着向前行走，甚至……敢于去正视和触碰内心深处，那份被他珍藏了太久、也压抑了太久的感情。
获奖那天晚上，他主动给周屿打的那个电话，像是一个开关，释放了某种一直紧绷着的东西。虽然通话短暂，虽然依旧没有说出更多，但那个主动的举动本身，就耗尽了他积攒许久的勇气，也带来了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他知道，他和周屿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现实的鸿沟，未来依旧渺茫。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只觉得绝望和无力。他开始相信努力的意义，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或许，只要他变得足够好，好到能够匹配那道曾经照亮他的光，那么，命运也许会给他们一个重新交汇的可能。
这个念头，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经历了漫长的寒冬和春雨的滋润后，终于在他心底，怯生生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破土而出。
62.
南城。深夜。
公寓里一片死寂。父亲不知是醉倒在了哪里，还是怒气未消地出去了。母亲服了安眠药，终于带着泪痕睡去。
周屿独自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将他紧绷的侧脸勾勒得异常清晰。窗外是南城永不落幕的璀璨夜景，繁华，却与他无关。他的面前，摊开着一本空白的信纸。
刚才那场冲突的余波还在他体内震荡，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与决绝。他护住了母亲，也彻底斩断了内心对父亲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微微颤抖。千言万语拥堵在胸口，几乎要将他撑裂。他想起许燃低头画画时微蹙的眉头，想起他吃关东煮时被烫到轻轻吸气的样子，想起他在顶楼被风吹乱的头发，想起他在站台上那道绝望而破碎的目光，想起电话里他那声带着哽咽的“一等奖”……
思念、愧疚、心疼、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靠近和守护的强烈欲望，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翻滚、奔涌。
他深吸一口气，笔尖终于落下。
[许燃：]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南城的夏天很热，也很吵，不像我们那里安静。]
[我好像总是在跟你说这里不好。确实不好。没有顶楼的风，没有车库的安静，没有……你。]
笔尖停顿了一下，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圆点。
[今天，又和他吵了一架。这次不一样，我没有再沉默。我抓住了他想要打下来的手。许燃，你说得对，有些事，不能一直忍耐。我好像……也终于变得勇敢了一点。]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真正地离开。我已经开始计划，等我成年，等到我有能力独立的那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家，带着我妈，去一个没有人能再控制我们的地方。]
他的笔迹开始变得急促而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然后，我会回去。]
[回去找你。]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很不切实际。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距离。但我没有办法。这几个月，每一天，每一刻，我都在后悔。后悔当初没有更坚决地反抗，后悔没有早一点意识到……你对我有多重要。]
[许燃，你相信吗？隔着这么远，隔着这么长时间，你依然是我灰色世界里，唯一的光亮。是我坚持下去的全部理由。]
[等我处理好这里的一切，等我足够强大，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写到此处，周屿的笔尖再次停顿，他闭上眼睛，眼前全是许燃清澈的、带着细碎星光的眼眸。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控制住笔尖的颤抖，写下了一句他从未宣之于口、却早已在心底重复了千万遍的誓言：
[我就回去找你。]
[然后，再也不分开了。]
[一定。]
[……周屿]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信纸上，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洇开了几处墨点，像他此刻无法平静的心潮。
他将信纸仔细地折好，塞进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却没有写下收件人的姓名和地址。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时间，需要等待那个合适的、他能真正掌控自己人生的时机。他将这封承载了他全部挣扎、决心和未来承诺的信，锁进了抽屉的最深处，像埋下了一颗等待破土而出的、希望的种子。
63.
同一天深夜，北城。
许燃坐在书桌前，就着那盏周屿送他的、光线柔和的护眼台灯。桌上摊开着那本厚厚的、他用了很久的速写本，里面夹着无数张关于周屿的、或完整或草率的画作，和那些他不敢寄出的、写满琐碎心情的便签。
他刚刚完成一幅新的画作，画的是一条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流，河岸两边是不同的风景，一边是南城模糊的、高楼林立的轮廓，一边是北城熟悉的、低矮的房屋和槐树。一条小小的、看不见的舟，正试图从北岸驶向南岸。画的名字，他想了很久，最终定为《渡》。
他放下画笔，轻轻舒了口气。获奖带来的短暂波澜已经平息，生活重归平静的忙碌。但内心某种涌动的情感，却因为那个电话，因为这段时间的成长和积蓄的勇气，而变得愈发清晰和无法抑制。
他拿起那本厚厚的速写本，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是空白的，像是一个预留的、郑重其事的结尾。
他拿起笔，不是画笔，而是他最常用的一支黑色签字笔。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冰凉。
他低下头，非常认真、非常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道：
[周屿，]
[今天天气很好。我画完了一幅新画，叫《渡》。]
[市里的比赛，拿到一等奖了。打电话告诉你了。你说“很好”。我……很开心。]
[奶奶的身体比以前好了一些。我的成绩，最近一次月考，进了年级前一百。]
他像汇报一样，写着这些平淡的日常，仿佛周屿就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听着。
笔尖在这里停顿了。他抬起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和天边那几颗模糊的、遥远的星子。南城，就在那个方向吗？周屿此刻，在做什么？他会不会……也偶尔想起自己？
一种混合着巨大勇气和孤注一掷般绝望的情绪，攫住了他。他知道，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记录下来，或许永远都会烂在心里，随着时间风化，最终连自己都会怀疑是否真实存在过。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的决绝，在那空白页的最后，写下了他此生最勇敢、也最卑微的告白：
[周屿，我好像终于变得勇敢了一点。]
[如果还能再见，我一定要告诉你，]
[我爱你。]
写完最后三个字，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笔从指间滑落，在桌面上滚了几圈，停下。他怔怔地看着那几行字，看着那个沉重而滚烫的“爱”字，脸颊瞬间烧得通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挣脱束缚。
他迅速合上了速写本，像做贼一样，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却又珍贵无比的宝藏。他把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封面上，闭上眼睛，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这句告白，他依旧没有勇气通过任何方式传递给周屿。它只存在于这本速写本的最后一页，存在于他一个人寂静的、汹涌的内心世界里。这是一个秘密，一个承诺，一个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的、渺茫而真切的希望。
64.
夜深了。
南城的高层公寓里，周屿锁好了那封写满决心的长信，关掉了台灯，将自己沉入一片黑暗之中。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望着那片陌生的夜空，心里揣着那个沉重的、关于回归与相守的誓言，久久无法入眠。
北城的小房间里，许燃将那个写满了秘密的速写本，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书架最顶层，与其他旧书本混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那惊心动魄的内容。他躺回床上，抱着那条早已失去周屿气息、却依旧被他视若珍宝的灰色围巾，在泪水中，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或许有阳光，有顶楼的风，还有那个……再清晰不过的身影。
两座城市，两个少年，在同一个夜晚，以不同的方式，完成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最真挚的告白。
一封是决绝的、指向未来的行动计划，承载着挣脱枷锁、奔赴而来的承诺。
一页是安静的、沉淀于过去的深情独白，凝结着努力成长、静候重逢的祈愿。
它们同样沉重，同样真挚，同样充满了少年人最纯粹、最不顾一切的爱意。
然而，它们都未能送达。
一封被锁在黑暗的抽屉里，等待着未知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启封之日。
一页被藏在尘封的书架顶，成为了一个人孤独而盛大的秘密，在岁月的尘埃里，无声地泛黄。
思念依旧如河，默默流淌。
爱意深埋心底，不见天日。
这未送达的告白，成了这个夏天里，最盛大，也最寂静的遗憾。它像两颗行星运行轨迹中最接近的那个点，光芒却未能真正交汇，便再次沿着各自的命运轨道，滑向不可知的、充满变数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