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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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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点五十九分,沈墨踏进了墨韵设计工作室。
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深灰色大理石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液和一丝极淡的雪松香氛气味,标准,冷冽,如同他这个人。他的目光如同精密扫描仪,掠过前台一尘不染的台面——很好;掠过旁边绿植盆里每一片朝向一致的叶子——很好;掠过开放式办公区每一张摆成绝对直角的办公桌——很好。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靠窗那个工位上空荡荡的座椅。
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浅的川字。时钟的秒针精准地跳过最后一个格,指向八点整。
就在秒针与十二重合的瞬间,一团色彩斑斓、扑棱着翅膀的影子,“嗖”地一声从半开的窗户缝隙里挤了进来,带起几片窗外梧桐树的落叶,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刚刚擦拭过的地面上。
那影子险险地擦过窗框,带倒了一支放在笔筒边缘的签字笔(“啪嗒”一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然后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砸在了那张空着的工学椅坐垫上。
光芒散去,露出一个穿着宽松红色卫衣和牛仔裤的年轻男孩。他叫李希希,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把最后一点淡金色的妖力光芒拍散,脸颊因为急促的飞行和差点迟到而泛着红晕,头顶几根不听话的呆毛顽强地翘着,像某种鸟类没能梳理妥帖的羽毛。
沈墨的脚步停在了李希希工位前。
李希希心头一紧,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背。
沈墨没说话,只是伸出修长干净、指节分明的手指,先是将那支被带倒的签字笔捡起,用消毒湿巾仔细擦拭后,精准地放回笔筒正中央,与其他笔平行。然后,他目光落在李希希卫衣的帽子里,那里沾着一片小小的、嫩绿的梧桐叶。
“李希希。”沈墨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冰镇过的金属。
“在,老板!”李希希应得飞快。
沈墨用两根手指拈起那片落叶,动作轻巧得像是在处理什么危险品,转身,走向角落的垃圾桶,松开手指,叶子飘落。他转回身,抽出一张新的消毒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拈过叶子的指尖。
“第八套员工行为规范,第三章,第十五条。”沈墨开口,“非必要情况下,办公区域内禁止使用原形及飞行能力。解释一下,‘必要情况’的定义范畴。”
李希希头皮发麻,小声嘟囔:“……避免因不可抗力导致的迟到。”
“所以,”沈墨的目光落在他因为匆忙飞行而更加凌乱的头发上,还有那件怎么看怎么皱巴巴的卫衣,“你认为,合理规划出行时间,避免在最后一分钟依靠‘不可抗力’冲刺,不属于‘必要’的提前准备?”
李希希低下头,盯着自己有点脏的白色鞋尖。
沈墨的视线在他头顶盘旋了两秒,那目光如有实质,李希希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正在用眼神强行抚平他那些翘起的头发和不平整的衣领褶皱。
“还有,”沈墨终于再次开口,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忍耐,“你的‘羽毛’——或者说,你今天的整体形态,颜色搭配的混乱程度,又一次挑战了我对秩序和美感的认知底线。红配绿,赛狗屁,这种民间谚语的存在是有其现实依据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办公区里,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竖着耳朵偷听的员工耳中。有人忍不住发出极轻的“噗”声,又赶紧憋住。
李希希的脸颊更红了,这次不是运动造成的,而是窘迫。他今天这件红色卫衣,里面穿了件绿色T恤打底,明明很有活力……他抿了抿唇,没吭声。
沈墨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做完每日例行的“秩序维护”与“审美纠偏”后,便迈着精准的步伐,走向他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门被无声地关上。
办公区里凝固的空气这才重新开始流动。
旁边的同事王璐探过头,小声安慰:“希希,别往心里去,老板就那样,强迫症晚期,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看你。”
李希希扯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是啊,全公司就他一个鸟类妖精,原型还是只毛色据说能“逼疯强迫症”的黄鹂,偏偏老板沈墨是个重度强迫症患者。
他有时候甚至觉得,沈墨招聘他进来,是不是就是为了每天能有个活生生的靶子,用来练习毒舌?
可是……他偷偷瞄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玻璃墙后面,沈墨已经坐在了那张整洁得如同样品间的办公桌后,侧脸线条冷硬。
他为什么还不辞职呢?李希希自己也说不清。
中午休息时,李希希被派去沈墨的办公室送一份需要紧急签字的文件。他敲敲门,里面传来沈墨冷淡的“进来”。
推门进去,沈墨正背对着他,在文件柜前找东西。李希希把文件放在桌上,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桌角——那里放着一本眼熟的、黑色封皮的笔记本。笔记本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剥好的、饱满的瓜子仁,颗颗干净完整。
李希希的心跳漏了一拍。沈墨有洁癖,办公室里从不放零食,更别说这种会掉屑的东西。而且,那瓜子仁……是他原型时最爱磕的牌子。
他鬼使神差地,飞快地伸出手,翻开了那本笔记本。
不是工作笔记。最新的一页上,是沈墨那一手凌厉而规整、每个字间距都仿佛用尺子量过的字迹:
「4月12日。晴。李希希又差点迟到。飞行轨迹依然毫无逻辑,降落姿势堪比坠机。窗台那盆绿萝的叶子被他翅膀扫歪了3.7度,已校正。他的羽毛(人形头发和衣着)颜色依旧混乱得令人发指。红绿撞色,饱和度均偏高,视觉污染等级:高。理论上应予以纠正并记录在案。但。阳光下,那绺翘起的头发,金色偏光明显,像…某种未经雕琢的琥珀。结论:混乱,但…存在即合理?(此结论存疑,需后续观察)」
李希希的手指僵住了。他猛地往后翻。
「4月5日。雨水。雨天。李希希原型羽毛略显潮湿,色泽反而比平日沉静。停驻窗沿躲雨时,抖落水珠,羽翼蓬松,整体形态…近似一颗被雨水打湿的、毛茸茸的彩色麻薯。(此比喻不够严谨,暂记。)」
「3月28日。多云。午休,李希希于天台原型晒太阳。睡姿极不雅观,一只翅膀耷拉在外面。羽毛颜色在强光下更为斑驳,橙、黄、绿、黑交错,无规律可循。然而,光线穿透羽间隙隙,竟在其周身形成一圈模糊的、跳动的光晕。备注:远观效果尚可,近看仍需忍耐。」
一页又一页,全是关于他。全是那些看似冷静客观、甚至带着惯常挑剔口吻的文字背后,隐藏着的、小心翼翼的观察,和那些近乎…温柔的比喻。
像琥珀?像毛茸茸的彩色麻薯?
那个天天用最刻薄的语言抨击他羽毛颜色、指责他行为散漫的沈墨,在他的私人笔记本里,一笔一划,记录着他羽毛在不同天气下的细微反光……
李希希的呼吸急促起来,脸颊滚烫。他觉得自己像个无意中撞破了惊天秘密的小偷。
所以,那些毒舌,那些挑剔……都是假的吗?还是说,这才是沈墨表达……在意的方式?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沈墨冰冷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你在干什么?”
李希希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笔记本“啪”地一声合上。他转过身,脸上血色褪尽,对上沈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冻人的寒冰。
“老、老板,我……”李希希舌头打结。
沈墨的目光扫过那本被合上的笔记本,又落回李希希惨白的脸上。他没有质问第二遍,但那无声的压力让李希希几乎窒息。
“文件……送、送来了。”李希希几乎是落荒而逃,踉跄着冲出了办公室。
他一路冲回自己的工位,心脏还在疯狂跳动。
所以,沈墨是……喜欢他的?用这种扭曲的、别扭的、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方式?
那为什么从来不说?为什么每天还要用那种话刺他?看他窘迫、看他难过,很有趣吗?
一股说不清是委屈、是愤怒、还是被欺骗的酸涩感,猛地涌了上来,迅速淹没了刚才那一瞬间窥见秘密的悸动。
他趴在桌子上,把滚烫的脸埋进臂弯里,感觉眼眶也热得发烫。
混蛋。
喜欢我,就不能直接说出来吗?
非要写在那个见不得人的本子上!非要一边记录我翅膀什么颜色,一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像打翻的调色盘!
李希希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受够了。受够了这种每天被拎出来公开处刑的日子,受够了在那些看似客观的记录里被反复剖析。
下午的工作,李希希做得魂不守舍。沈墨也没有再走出办公室。
这种反常的死寂,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凌迟。
下班时间一到,李希希第一个冲出了公司。他没有回家,而是下意识地展翅飞向了城市边缘那个他常去的、废弃的小公园。他需要静一静。
黄昏的风掠过羽翼,却吹不散心头的烦乱。他落在一根生锈的单杠上,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些据说“混乱得令人发指”的羽毛。在夕阳的余晖下,它们确实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斑斓的色彩。
知道了在那个强迫症眼里,这色彩或许另有一番意味,他只觉得更加难过和混乱。
那个笔记本里的沈墨,和现实里那个冷冰□□舌的老板,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李希希想得脑袋发疼。
夜色渐深,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沈扒皮”。李希希看着那个名字,咬了咬嘴唇,直接按了关机。
他需要时间。需要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环境,需要想清楚这一切。
也许……飞远一点,就能看清楚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城市中心那片璀璨的、属于墨韵设计工作室方向的灯火,振开翅膀,头也不回地融入了沉沉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