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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对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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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图书馆报告厅后台。
空气里有速溶咖啡和打印纸的味道。五家媒体的记者已经到了三家,聚在角落聊天。一个女记者在补口红,小镜子的反光在天花板上晃。
林栖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手里握着陆昭给的取证摄像机。机身已经焐热了,边缘沾着点他手心的汗。
“还有十五分钟。”周明远走过来,手里拿着调整后的采访提纲,“问题精简过了,最后一个问题删掉了。”
林栖接过新提纲。两页纸,问题少了一半。最后一个问题是:“修复古籍对您个人意味着什么?”
他把提纲对折,放进衬衫口袋。
“放轻松。”周明远拍拍他的肩,“都是文化口的记者,不会太刁难。就当聊天。”
陆昭站在三米外的门边,正调试相机。他换了长焦镜头,从取景器里能看到整个报告厅的布局——主席台、媒体席、侧面的投影屏幕。还有角落里的林栖。
他调整光圈,对焦。
取景框里,林栖的脸清晰起来。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取证摄像机的边缘。颧骨上的遮瑕在后台的白炽灯下很自然,但下颌线绷得很紧。
陆昭按下快门。
咔嚓。很轻的一声。
林栖抬起头。
陆昭放下相机,朝他点了点头。意思是:我在拍,别紧张。
林栖回了一个很浅的眼神,然后又低下头。
一点五十分,最后两家媒体到了。一个扛摄像机的男人,一个拿录音笔的年轻女记者。女记者一进来就直奔周明远:“周老师,我们想多拍点修复师工作的特写,可以吗?”
“可以。”周明远说,“但今天只做群访,个人专访要另约时间。”
“那修复师本人的故事呢?”女记者追问,“我查了资料,他是国内第一批古籍修复专业的研究生,后来为什么……”
“这部分今天不谈。”周明远打断她,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今天聚焦展览和修复技艺本身。”
女记者还想说什么,被旁边扛摄像机的同事拉了一下。
两点整。
报告厅的门开了。媒体席坐了七个人——五家媒体,每家一个文字记者,其中两家带了摄像。
林栖走上主席台。台上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没有鲜花,没有名牌,只有一瓶水和一支麦克风。
他坐下。灯光打下来,有点刺眼。台下七双眼睛看着他,还有两台摄像机的红灯亮着。
周明远坐在台下第一排,朝他点了点头。
陆昭站在报告厅最后面的角落,相机已经架在三脚架上。他透过取景器看着台上的林栖——背挺得很直,但肩膀有点僵。手放在桌面上,左手搭着右手的手腕。
那个位置,正好是旧伤的地方。
陆昭调大光圈,让背景虚化,焦点落在林栖的手上。
采访开始。
第一个问题来自文化报的老记者,声音温和:“林老师,这次展出的《四库全书》修复周期长达两年,请问在这么长的修复过程中,最难的部分是什么?”
林栖沉默了两秒。麦克风捕捉到他很轻的呼吸声。
“最难的部分,”他开口,声音有点紧,但清晰,“是决定修,还是不修。”
台下有记者抬起头。
“有些破损,”林栖继续说,语速很慢,“修了,会改变原貌;不修,会继续坏下去。每一次下笔、每一次托裱,都要做这个决定。”
“那您的标准是什么?”另一个记者问。
“标准是,”林栖说,“让书能继续被阅读,但又不撒谎。”
“撒谎?”
“嗯。”林栖抬起手,做了个很轻的手势,“比如虫蛀的地方,补纸颜色故意比原纸浅一点。让人一看就知道:这里破过,但被修好了。不能假装从来没破过。”
台下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陆昭透过取景器,看见林栖说这段话时,眼睛很亮。不是紧张的那种亮,是说到熟悉领域时,那种专注的、有光的亮。
他按下快门。
咔嚓。连拍三张。
第三个问题是那个年轻女记者问的,她身子前倾,录音笔举得很高:“林老师,我注意到展览主题里提到了‘伤口’和‘年轮’。这是不是意味着,您把修复本身看作一种疗愈?不仅是对书的疗愈,也是对……”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林栖的手在桌面上动了一下,指尖碰了碰水杯。
“修复就是修复。”他说,声音很平,“把破的补好,把断的连上。至于疗愈……那是人附加的意义。”
“但您自己呢?”女记者追问,“您在修复过程中,有没有……”
“下一个问题。”周明远在台下开口,声音不大,但带着某种权威。
女记者看了周明远一眼,抿了抿嘴,没再追问。
采访继续。问题转向技术细节:用什么纸,用什么墨,虫蛀怎么处理,水渍怎么清洗。林栖回答得越来越流畅,手势也多了一些。他讲到修复最精细的一页时,甚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
“这一页,”他把手机屏幕转向记者们,“破了十七片,最小的碎片只有指甲盖的四分之一。拼的时候,要用镊子夹起来,对着光看纸纹的方向。”
记者们凑过去看。屏幕上的照片里,一双手正用镊子夹着一片极小的纸屑,台灯的光从背后透过来,纸屑的纤维清晰可见。
“这张照片拍得很好。”文化报的老记者说,“谁拍的?”
林栖抬头,看向报告厅最后面。
所有记者的目光跟着转过去。
陆昭站在三脚架后面,镜头正对着台上。被所有人看着,他也没动,只是从取景器后抬起眼睛,朝台上点了点头。
“是陆老师拍的。”林栖说。
“就是剪短片的那个摄影师?”女记者眼睛一亮,“陆老师,您当时拍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陆昭放下相机,走到前面。他没上台,就站在媒体席旁边。
“感受就是,”他说,声音在安静的报告厅里很清晰,“我在记录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让破碎的东西,重新完整的事。”陆昭说,“而且不是用魔法,是用耐心。一毫米一毫米的耐心。”
女记者低头快速记录。
采访又持续了二十分钟。问题都集中在展览和修复上,没有人再问个人经历。
两点四十五分,周明远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各位可以移步展厅,实地看展品。”
记者们起身收拾东西。女记者最后一个走,她走到台边,对林栖说:“林老师,方便加个微信吗?以后如果有机会,想做个深度专访。”
林栖站起来,看着她,没说话。
“只是备用。”女记者笑了笑,“不一定会打扰您。”
林栖拿出手机,打开二维码。女记者扫了,发送好友申请。林栖看了一眼屏幕,没点通过,只是锁了屏。
报告厅里的人渐渐走空。
陆昭开始收设备。他把相机从三脚架上卸下来,镜头盖拧紧,收进箱子。动作不快,但有条不紊。
林栖从台上走下来,走到他身边。
“怎么样?”陆昭问,没抬头。
“还好。”林栖说,“比想象中好。”
陆昭拉上设备箱的拉链,直起身,看着他:“那个女记者问的问题……”
“我没回答。”
“我知道。”陆昭顿了顿,“但她还会问。这种人,不挖到点东西不会罢休。”
林栖没说话。他拿起桌上的取证摄像机,递还给陆昭:“一直开着。”
陆昭接过,检查了一下电量:“录了多久?”
“从进报告厅到现在。”
“好。”陆昭把摄像机装进口袋,“以防万一。”
两人走出报告厅。走廊里,记者们已经聚在展厅门口,等着保管部的人来开柜取书。
两点五十五分,李主任带着两个工作人员来了。他们推着那辆文物推车,上面放着四个书箱。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们把书箱搬进展厅,用钥匙打开展柜的锁。
玻璃门滑开。工作人员戴上白手套,取出第一函书,小心地放进展柜的托架上。调整角度,让灯光正好打在书脊上。
然后是第二函,第三函,第四函。
三十二册书,全部放入展柜。玻璃门重新锁上。
展柜里的射灯亮了。暖黄色的光,打在深蓝色的函套上,打在泛黄的书页上,打在那些诚实的修补痕迹上。
记者们围上去。相机快门声密集起来,闪光灯亮成一片。
林栖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些书躺在玻璃后面,被无数镜头对准。他修了两年,一页一页,一个字一个字。现在它们在这里,被展示,被观看,被议论。
陆昭站在他旁边,也看着展柜。但他看的不是书,是那些记者的反应。
文化报的老记者正弯着腰,仔细看一页修补的特写。他看了很久,然后直起身,对旁边的年轻记者说了句什么。年轻记者点点头,快速记录。
女记者在拍展柜全景,拍完又去拍墙上的喷绘,拍那句“开出新的年轮”。她拍得很认真,每个角度都拍好几张。
“他们看见了。”陆昭忽然说。
林栖转过头看他。
“你看那个老记者,”陆昭朝那边扬了扬下巴,“他看修补痕迹的眼神,不是挑剔,是欣赏。他看懂了。”
林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老记者确实在看那些修补。他看得太仔细了,几乎要贴在玻璃上。然后他退开一步,掏出老花镜戴上,又凑近看。
看了足足三分钟。
然后他转过身,在展厅里寻找什么。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林栖身上。
他走了过来。
“林老师。”老记者伸出手,“我姓陈,文化报的。”
林栖和他握手。
“刚才在报告厅,您说修复不能撒谎。”陈记者说,声音很诚恳,“现在看了实物,我明白了。这些修补痕迹,不是瑕疵,是……勋章。”
林栖愣了一下。
“真的。”陈记者指了指展柜,“那些颜色稍浅的补纸,那些能看见的接缝,它们告诉我:这本书活过,受过伤,被好好对待过。这比一本完美无缺的书,更有力量。”
林栖看着这位老记者。他头发花白,戴老花镜,但眼睛很亮,像年轻人。
“谢谢。”林栖说。
“该我谢谢您。”陈记者笑了,“做了这么多年文化记者,好久没看到这么诚实的展览了。现在的展览,都太……光鲜了。什么都磨平了,什么都修饰好了,反而没意思。”
他拍了拍林栖的肩,转身走了。背影有些佝偻,但脚步很稳。
陆昭看着陈记者走远,然后转头看林栖:“我说什么来着。”
林栖没说话。但他嘴角很轻地动了一下,像要笑,又忍住了。
展厅里的气氛松动了些。记者们拍完照,开始三三两两地聊天。有人去拿导览册,有人去留言本上写字。
女记者走过来,这次没拿录音笔,只是站在林栖面前。
“林老师,”她说,“刚才在报告厅,我的问题可能有些冒昧。抱歉。”
林栖看着她,没说话。
“但我还是想说,”女记者继续,声音低了些,“您的手艺,还有您坚持的原则,很珍贵。现在愿意这么‘笨拙’地做事的人,不多了。”
她用“笨拙”这个词,但语气里没有贬义,反而有种敬意。
“谢谢。”林栖说。
女记者点点头,也走了。
展厅里只剩下工作人员和周明远在核对最后的流程。四点正式开幕,还有不到一小时。
陆昭看了看时间:“要准备一下吗?等会儿开幕,可能要讲话。”
林栖摇头:“周老师讲就行。”
“但你总得站在台上。”
“我站着就行。”
陆昭笑了:“行,你站着,我拍你。”
两人走到展厅的休息区。那里有几张椅子,还有饮水机。陆昭接了两杯水,递给林栖一杯。
林栖接过,喝了一口。水温正好。
“累吗?”陆昭问。
“有点。”
“坐会儿。”
林栖坐下。陆昭没坐,靠在他旁边的墙上,看着展厅里来来往往的人。
“你知道吗,”陆昭忽然说,“我刚才拍照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
“我在想,”陆昭转过头看他,“如果两年前,有人告诉我,我会拍一个人修书拍了几个月,还为了这个人的展览紧张得睡不着觉,我肯定会说那人疯了。”
林栖看着他。
“但现在,”陆昭说,“我觉得挺好。”
“好什么?”
“好在我拍了。”陆昭说,“好在这些过程,这些细节,这些……笨拙的修补,都被记录下来了。以后不管过多久,有人看到这些照片,看到那个短片,就会知道:曾经有人,用这么耐心、这么诚实的方式,让破碎的东西重生了。”
林栖的手指在纸杯上轻轻摩挲。纸杯很薄,能感觉到水温。
“你拍得确实很好。”他说。
陆昭笑了,那颗虎牙露出来:“你夸人真不容易。”
林栖没接话,但眼睛里有很淡的笑意。
窗外,阳光开始西斜。光从玻璃幕墙透进来,在展厅地面上切出长长的金色光带。灰尘在光里飞舞,像细小的、金色的生命。
四点快到了。
展厅门口开始有人聚集——是正式开幕邀请的嘉宾、学者、还有提前预约的观众。周明远在门口迎客,声音从远处传来,听不清内容,但能听出那种职业性的热情。
陆昭站直身体,活动了一下肩膀:“该准备了。”
林栖放下纸杯,也站起来。他理了理衬衫的下摆,虽然没什么好理的。
两人走到展厅中央。展柜前已经拉起了小小的警戒线,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站在两侧。
四点钟声敲响。
周明远走到展柜前,拿起麦克风。展厅里安静下来。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欢迎大家来到‘古籍修复与保护特展’的开幕式……”
陆昭退到人群外围,举起了相机。
他透过取景器,看着站在展柜旁的林栖。灯光打在他身上,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站得很直,双手垂在身侧,眼睛看着前方,但焦点不知道落在哪里。
陆昭调整焦距,对焦。
取景框里,林栖的脸清晰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睛里有一种陆昭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紧张,不是骄傲,是一种更复杂的、近乎沉重的平静。
像终于把一件扛了很久的东西,轻轻放在了地上。
周明远的讲话还在继续。陆昭没听内容,只是看着取景器里的林栖。看着他偶尔眨一下眼睛,看着他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看着他在周明远提到“修复师林栖先生”时,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周明远说:“现在,请林栖老师为我们简单讲几句。”
麦克风递过来。
林栖接过。他看了麦克风一眼,像在看一件陌生的事物。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人群。
陆昭屏住呼吸,手指放在快门上。
林栖开口了。
声音通过音响传出来,有点失真,但很清晰。
“这些书,”他说,语速很慢,“修了两年。七百多天。”
他停了一下,看向展柜。
“七百多天里,我每天和它们在一起。清理霉菌,修补虫蛀,托裱裂痕,补全字迹。有时候一页就要修好几天,有时候一天能修好几页。”
人群很安静。
“修的时候,没想过会被这么多人看见。”林栖继续说,“只是想,这一页要修好,这一行字要接上。一页一页,一本一本。”
他抬起手,指了指展柜里的书:“现在它们在这里。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是大家的了。”
他又停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
“希望大家看的时候,不要只看它有多老,有多珍贵。”他说,“也看看那些修补的地方。看看那些颜色稍浅的补纸,那些能看见的接缝。那些不是错误,是……时间留下的伤口,和让伤口愈合的努力。”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有点哑。
陆昭按下快门。
咔嚓。咔嚓。咔嚓。
连拍。
林栖放下麦克风,递还给周明远。动作很轻,像卸下了什么重担。
掌声响起来。不热烈,但持续了很久。
陆昭放下相机,看着人群中的林栖。
林栖站在那里,接受着掌声和目光。他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但陆昭看见,他的手在身侧,很轻地握了一下拳。
然后又松开了。
像终于完成了一件事。
像终于把一件修了两年的东西,完整地交了出去。
像终于可以说:
好了,修好了。你们看吧。
【第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