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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入馆 ...

  •   周四上午九点零三分,运输车到了。

      是辆白色厢式货车,侧面印着市图书馆的蓝色馆徽。司机五十来岁,深蓝色工装,下车先看门牌,再看表。

      “栖迟斋?”他问站在门口的陆昭。

      “对。”陆昭点头,手里捏着签收单,“四箱书,两个设备箱。”

      司机打开车厢后门,里面铺着灰色防震泡沫,固定带是新的。专业。

      林栖把第一个书箱搬出来时,司机伸手想接,陆昭侧身挡了一下:“我来。”

      他接过书箱,抱得很稳,转身走向车厢。动作利落,但太紧绷,肩胛骨在衬衫下绷出清晰的棱角。

      两人一前一后,把四箱书搬上车。陆昭全程没让司机碰书箱,只让他帮忙固定绑带。每固定一个箱子,他都蹲下检查三次——拉拽绑带,摇晃箱体,确认纹丝不动。

      司机看着他,没说话,但嘴角往下撇了撇。

      设备箱是陆昭自己搬的。两个黑色防震箱,一个装相机,一个装备份素材和那台取证摄像机。他放进副驾驶座,锁好车门。

      “可以了。”陆昭直起身,对林栖说。

      林栖站在书店门口,手里拿着个小手提袋——里面是修复记录和U盘。他穿了件浅灰色衬衫,领口熨过,但下摆有点皱。脸上那块淤青被遮得很好,在晨光里只剩淡淡阴影。

      “走吧。”林栖说。

      陆昭拉开副驾驶门,让林栖先上,自己跟着坐进去。车厢里一股烟味和空调滤芯的霉味混在一起。

      司机发动引擎,货车缓缓驶出梧桐街。

      后视镜里,书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街角一个模糊的灰点。门关着,门口那块“营业中”的木牌在晨风里轻轻晃动。

      陆昭一直看着后视镜,直到拐弯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

      “二位是修复师?”司机忽然开口,眼睛看着前方路况。

      “他是。”陆昭说,指了指林栖,“我是拍照的。”

      “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林栖一眼,“修旧书的?现在干这个的可不多见了。”

      “嗯。”林栖应了一声。

      “能赚钱吗?”司机问,很自然的语气,像在问天气。

      陆昭的手指蜷了一下。

      “够活。”林栖说,声音很平。

      司机笑了,方向盘打了个弯:“够活就行。这年头,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陆昭转头看向窗外。早高峰的车流堵成了长龙,货车在车缝里缓慢挪动。红灯,绿灯,又红灯。时间一秒一秒地磨。

      他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取证摄像机——开着。红灯亮着,红灯在录。

      九点四十分,车开到图书馆侧门。

      不是正门。是条窄巷,灰色水泥墙,一扇厚重的金属门。门边已经等着三个人:周明远,还有一男一女,都穿着图书馆的工作服。

      车停稳。陆昭先下车,绕到后面打开车厢门。

      周明远走过来,对林栖点点头:“路上顺利?”

      “顺利。”林栖说。

      “这两位是图书馆保管部的同事。”周明远介绍,“这位是李主任,这位是小张。”

      李主任四十多岁,戴着细边眼镜,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小张年轻些,抱着个手持扫描仪。

      “林老师,陆老师。”李主任开口,语气礼貌但疏离,“按照流程,我们先要现场核验展品状态,然后才能入库。麻烦配合一下。”

      陆昭看向林栖。林栖点点头:“好。”

      李主任打开平板,调出清单:“《四库全书》影印本,光绪年,四函,三十二册。对吗?”

      “对。”林栖说。

      “请开箱。”

      陆昭解开绑带,把第一个书箱搬下来,放在地上铺好的软布上。开箱,取出第一函。

      李主任戴上白手套,接过。她翻开函套,没看书,先检查函套内侧的标签——图书馆事先贴好的资产编号。然后才取出第一册,对着光检查纸张,用放大镜看虫蛀修补的边缘。

      动作专业,但冰冷。像在验收一批货物。

      陆昭站在旁边,眼睛盯着她的手。她每翻一页,陆昭的呼吸就轻一分。

      小张拿着扫描仪,扫每册书的二维码。嘀,嘀,嘀。机械的声音在窄巷里回响。

      检查到第三函时,李主任的手停住了。

      她指着其中一页上的一处修补——那是林栖两年前补的,补纸颜色比原纸稍浅,边缘过渡自然。

      “这里,”李主任抬头看林栖,“修复痕迹太明显了。”

      林栖走过去,看了一眼:“故意的。修复原则是诚实可见。”

      “但展览是面向公众的。”李主任皱眉,“普通观众可能不理解,会以为是修复技术不过关。”

      “旁边会放说明牌。”周明远插话,“解释修复理念。”

      “说明牌不一定每个人都看。”李主任放下书,摘下手套,“我的建议是,这一函暂时不展。或者,把有明显修补痕迹的几页换掉。”

      空气凝固了几秒。

      巷口有车按喇叭,尖锐刺耳。

      陆昭往前走了一步,站到林栖身侧:“为什么要换?”

      李主任看了他一眼:“为了展览效果。”

      “什么效果?”陆昭问,声音很平,“假装这些书从来没破过?”

      “观众希望看到完整的美。”

      “这就是完整。”陆昭指着那处修补,“破了,修好了,带着疤痕继续存在——这就是完整。”

      李主任的脸色沉下来:“陆老师,这是图书馆的展览,我们有我们的标准。”

      “标准是掩盖真实?”陆昭说。

      “标准是呈现最好的状态——”

      “这就是最好的状态。”林栖忽然开口。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他。

      林栖走到书箱前,拿起那册书,翻到修补的那一页。他用手掌抚过纸面,动作很轻,像在抚摸活物。

      “这道修补,”他说,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窄巷里清晰,“用了我两天时间。虫蛀很深,纸脆得像蝴蝶翅膀。我不能直接补,得先加固周围纤维,一层,再一层。补纸的厚度、颜色、纹理,都要尽量接近原纸,但不能完全一样。”

      他抬起眼睛,看着李主任:“不能一样,是因为要让人知道——这里曾经破过,但有人把它修好了。修复不是魔法,是手艺。手艺应该被看见,不应该被藏起来。”

      李主任看着他,没说话。

      周明远适时开口:“李主任,林老师是国内古籍修复领域很有原则的手艺人。他的修复理念,其实正是我们这次展览想传达的——修复的伦理,历史的诚实。”

      沉默。巷子深处有风声。

      李主任重新戴上手套,拿起那册书,又仔细看了看那处修补。这次看得更久,更仔细。

      然后她放下书,转向小张:“记录一下。第三函第二册,第七页,虫蛀修复一处。修复痕迹可见,系修复者刻意保留,作为修复伦理的展示案例。”

      小张在平板上快速记录。

      李主任抬起头,对林栖说:“林老师,我尊重您的手艺和原则。但开展后,如果有观众质疑,可能需要您亲自解释。”

      “我会解释。”林栖说。

      检查继续。剩下的一函很快核验完毕。

      全部通过。

      小张在签收单上盖章,递给林栖。林栖签字时,手很稳,字迹工整。

      “现在入库。”李主任说,“书由我们保管部接手,二位可以跟周老师去布展区准备了。”

      两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推着专用的文物推车过来。他们把书箱搬上车,用绑带固定,然后推着车走向那扇厚重的金属门。

      门开了。里面是条长长的走廊,灯光冷白,墙壁是淡灰色的吸音材料。推车滚轮在地面上发出低沉的嗡鸣,像远去的雷声。

      陆昭看着那扇门缓缓关上。

      书进去了。他修了两年的书,他拍了十几个小时的书,现在进了那道门。六个月。

      “走吧。”周明远拍拍他的肩,“布展区在二楼。”

      他们从正门进入图书馆。大厅挑高很高,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工作日上午,人不多,只有几个老人在报纸阅览区看报,脚步在空旷的大厅里发出轻微的回音。

      电梯上到二楼。布展区在走廊尽头,一整面玻璃幕墙,采光极好。里面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深灰色的展墙,嵌入式展柜,柔和的射灯光带。

      正中央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喷绘——是陆昭拍的那张修复前后对比照片。被火烧过的家谱,焦黑与完整,并置在一起。下面一行小字:“修复,是让时间留下的伤口,开出新的年轮。”

      陆昭站在那幅喷绘前,看了很久。

      “尺寸放大后,效果很好。”周明远走过来,“那句话,是你写的?”

      “嗯。”

      “写得好。”周明远说,“有力量。”

      陆昭没说话。他看着照片上那些焦黑的边缘,想起拍这张照片的那天。林栖的手指在纸面上移动,极轻,极慢,像在安抚受惊的动物。

      “设备可以开始调试了。”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投影和屏幕在那边。”

      陆昭点点头,打开设备箱。他先装好三脚架,架上主相机——今天的主要任务是记录布展过程和媒体反应。然后拿出笔记本电脑,连接投影仪,测试那个三分钟的短片。

      画面投在白色的展墙上。手,纸,墨,光。没有配乐,只有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偶尔的水滴声。

      循环播放。

      林栖在检查展柜的温湿度计。展柜是恒温恒湿的,玻璃是防紫外线的。他的手放在玻璃上,感受着里面微凉的温度。

      “林老师。”周明远走过来,递给他一份文件,“这是今天媒体预展的采访提纲。大概有五家媒体,问题都在这里了,你可以先看看。”

      林栖接过。A4纸,三页,密密麻麻的问题。关于修复技术,关于古籍价值,关于个人经历,关于“为什么坚持”。

      他翻到第三页,最后一个问题:

      “您有PTSD,这对您的修复工作有什么影响?”

      手指停在纸面上。

      “这个问题,”周明远压低声音,“你可以不回答。我会处理。”

      林栖看着那行字。宋体,五号,和前面所有问题一样格式。

      “他们怎么知道的?”他问。

      周明远沉默了两秒:“可能是从社区或者医院那边了解到的。现在做人物专访,都会做背景调查。”

      林栖合上文件,递回去:“我不回答这个问题。”

      “好。”周明远接过,“交给我。”

      远处,陆昭调试完设备,正朝这边走来。他走得不快,但眼睛一直看着林栖,像在确认什么。

      “怎么样?”陆昭走到林栖身边。

      “没事。”林栖说。

      陆昭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周明远手里的文件。周明远下意识把文件往身后藏了藏。

      “有问题?”陆昭问,语气很平。

      “常规采访提纲。”周明远说,“有几个问题林老师不想回答,我会处理。”

      陆昭没再追问。他转向林栖:“短片测试好了,随时可以播放。相机也调好了,等会儿媒体来,我会全程记录。”

      “嗯。”

      “还有,”陆昭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取证摄像机,递给林栖,“这个你拿着。等会儿如果有人问不舒服的问题,或者靠得太近,你就把镜头转过去。”

      林栖接过。黑色的机身,很小,但沉。

      “开着吗?”他问。

      “一直开着。”陆昭说,“从出门就开着。”

      林栖握紧摄像机。机身还带着陆昭的体温。

      十一点半,布展基本完成。书还没从库房拿出来——要等媒体到场前最后一刻,由保管部人员亲自放入展柜。

      工作人员开始摆放说明牌、导览册、留言本。空气里有新印刷品的油墨味,还有清洁剂淡淡的柠檬香。

      陆昭站在展厅中央,环顾四周。深灰色的墙,柔和的灯光,整齐的展柜,墙上巨大的喷绘。一切都准备好了。

      只等书来。

      只等人来。

      只等那些修复了两年的东西,终于被放在玻璃后面,被灯光照亮,被无数双眼睛看见。

      他走到林栖身边。林栖正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广场上来往的人群。

      “紧张吗?”陆昭问。

      “有点。”

      “我也紧张。”陆昭说,“但紧张是好事。说明我们在乎。”

      林栖转过头看他。晨光从玻璃幕墙透进来,照在陆昭脸上。他眼下的阴影很明显,昨晚大概没怎么睡。但眼睛很亮,像烧着的炭。

      “你在乎什么?”林栖问。

      “在乎……”陆昭顿了顿,“在乎这些东西被看见的时候,是不是以它们应该被看见的样子。”

      “应该是什么样子?”

      “诚实的样子。”陆昭说,“带着修补痕迹的样子。像你说的——手艺应该被看见,不应该被藏起来。”

      林栖看着他,很久。然后很轻地点了点头。

      窗外,广场上的大钟敲了十二下。

      正午了。

      下午两点,媒体要来。

      距离那些书被放进展柜,还有两小时。

      距离那些问题被抛出来,还有两小时。

      距离一切开始,还有两小时。

      陆昭伸手,很轻地碰了碰林栖的手腕。没握,只是指尖短暂地贴了一下皮肤。

      “我在旁边。”他说,“一直。”

      林栖没说话。但他手腕转了一下,让陆昭的指尖停留了半秒。

      然后他收回手,走向展柜,开始最后一遍检查温湿度计。

      陆昭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指尖还残留着皮肤的温度。

      他握紧拳头,把那股温度攥进掌心。

      然后转身,走向相机,开始做最后的参数调整。

      展厅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脚步的声音,还有远处电梯运行的嗡鸣。

      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像登台前的后台。

      像所有重要时刻来临前,那段短暂得令人心悸的等待。

      【第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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