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九章 三日为秋 ...
-
周四早晨,林栖在一种陌生的寂静中醒来。
他躺在床上,花了五秒钟确认——不是世界变安静了,是书店里少了一个人的存在。没有相机快门的轻响,没有帆布鞋踩在木地板上的细微摩擦,没有那种“另一个人也在呼吸”的微妙频率。
那个人今天不在。要出差三天。
林栖坐起来,看向窗外。梧桐街在晨光里慢慢苏醒,送奶车、环卫工、早餐摊——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但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下楼,开门,浇花。
左边那盆草莓的第八片叶子正在舒展,叶尖还卷曲着,像婴儿蜷缩的手指。右边那盆的第四个芽点刚刚冒出,米粒大小,嫩黄得近乎透明。
他浇完水,站在两盆草莓前,想起昨天那个人发的消息:
“草莓记得浇水。”
好像他会忘记似的。他浇了五年花,从没忘记过。
但今天他多浇了一点。因为那个人提醒了。
因为那个人……在意。
九点整,书店该有人来了。但今天不会有人推门,不会有人说“早”,不会有热气腾腾的早饭放在柜台上。
林栖坐在工作台前,打开今天要修的书——一套民国时期的戏曲唱本,水印版,保存尚可,只是纸张泛黄发脆,需要整体加固。
他调好浆糊,铺开工具,准备开始。
然后他停住了。
他看向工作台侧面——那个位置,昨天还架着相机,三脚架的三个支点在地板上留下浅浅的压痕。今天空了。
那个人说,在拍他修书的过程中,找到了自己摄影的意义。
那个人说,记录从破碎到完整的过程,让他觉得自己的创作“也许也有点意义”。
林栖看着自己的手。这双修了无数本书的手,这双让破碎的东西重生的手,在别人眼里,是有意义的。
他忽然很想告诉那个人:你拍的那些照片,那些视频,对我来说,也很有意义。
让我看见我自己。
让我相信,我所做的,不是躲藏,不是逃避,是……创造。
是让即将消失的东西,继续存在。
他拿起手机,点开社交软件。
最新一条还是昨天那个人发的:
“今天开始拍家具,要出差三天。
周四回来。
草莓记得浇水。”
“等我回来,继续拍你修书。”
下面有他昨天的回复:“好。”
很简短。现在想来,太简短了。
他点开输入框,手指悬在键盘上。想说什么?说今天书店很安静?说草莓又长新叶子了?说我在修一本民国唱本?
最后他输入:
“今天浇了水。草莓很好。”
发送。
然后他放下手机,开始工作。
工作比想象中艰难。
不是技术上的难,是注意力上的难。林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看向门口,会留意门外的脚步声,会期待风铃响起——即使理智知道,今天那个人不会来。
他强迫自己专注。唱本的第一页是一折《牡丹亭》的选段,水印线条很精细,但纸张脆得像秋天的枯叶,稍用力就会碎裂。
他先喷水回湿。极细的水雾均匀洒在纸面上,纸张纤维慢慢吸收水分,变得柔韧一些。这个过程需要耐心——不能急,急了水会聚成水滴,留下水渍。
等待纸张湿润的十分钟里,他又看了一眼手机。
没有新消息。
应该在工作吧。拍家具品牌的宣传片。那个人说“预算还可以”,但没说喜不喜欢拍。
林栖想起对方说起“拍照能当饭吃?”时那种疲惫的自嘲。
他希望那个人拍的,是喜欢的东西。
但喜欢的东西,往往不能当饭吃。
这个道理,他太懂了。
中午,林栖给自己热了简单的午饭——昨晚剩下的粥,加了个水煮蛋。他坐在柜台后面吃,目光落在对面那张椅子上。
那个人常坐的位置。
椅子上什么也没有,但林栖总觉得那里应该坐着一个人。端着饭盒,说着“今天这个做得还可以”,或者安静地吃,偶尔抬眼看看他。
那种“有人在”的感觉,原来这么具体。
具体到一张椅子,一个位置,一种习惯。
吃完午饭,他继续修复唱本。下午的阳光很好,从橱窗斜射进来,在工作台上切出一块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细小的、金色的生命。
林栖在光斑里修复那些精细的水印线条。笔尖蘸取极淡的墨,沿着原有的痕迹细细勾勒。不能重,重了会掩盖原迹;不能轻,轻了补不上断裂。
很慢的工作。需要绝对的专注。
而今天,专注变得困难。
因为安静。太安静了。
不是没有声音——窗外有车声,有行人说话声,有远处工地的机械声。但书店里,没有那个人的呼吸声,没有相机调整角度的细微声响,没有偶尔从喉咙里发出的、思考时的低嗯。
那种安静的质感不一样了。
林栖忽然意识到: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那个人已经成了这个空间的一部分。像那盏台灯,像那个钟摆,像这两盆草莓——存在时你不一定时刻注意,但一旦不在,整个空间的氛围就变了。
他放下笔,做了个深呼吸。
四秒吸气,七秒屏息,八秒呼气。
心跳平稳,但胸腔里有一种陌生的、空落落的感觉。
不是焦虑,不是恐惧。
是……想念?
这个词冒出来时,林栖愣住了。
他想念那个人。
这个认识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上一次“想念”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可能从来没有过。创伤后的人生,所有的情感都向内收缩,像受惊的动物蜷缩进洞穴,不期待谁来,也不害怕谁走。
但现在,他在期待一个人回来。
他在想念那个人的存在。
傍晚,林栖关店前,手机震动了。
他几乎是立刻拿起来看。
是那个人发来的照片——一张工作照。一个现代化的摄影棚,灯光架林立,中间摆着一组米白色的沙发。照片一角能看见半个相机和三脚架。
配文:
“第一天,拍完了沙发。
导演要求‘温馨家庭感’,我拍了三个小时同一组沙发不同角度。
有点无聊,但钱给得痛快。
你那边怎么样?”
林栖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他能想象那个场景:刺眼的摄影灯,嘈杂的工作人员,导演不断喊“再温馨一点”“再自然一点”。那个人举着相机,调整角度,按下快门,一遍又一遍。
拍的不是想拍的东西。但为了钱。
为了活下去。
就像他修书。有些书他修得并不喜欢——比如那些内容庸俗、但藏家出价高的明清小说。但他还是修,因为需要钱。
他们都在用自己会的手艺,换活下去的资本。
不同的是,那个人还会拍想拍的东西——书店,修复,生长。
而他,也在修想修的东西——那些真正有价值、有故事的典籍。
也许,这就是成年人的生存方式:用一部分妥协,换另一部分坚持。
他点开回复,输入:
“唱本修到第三页。水印线条很细,要很小心。”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沙发拍得好看吗?”
发送。
然后他等。
等了三分钟,回复来了:
“不好看。但客户觉得好看。”
“水印线条……是你上次说的那种民国水印?”
林栖回复:
“嗯。比木刻细腻,比石印柔和。很难保存。”
“那修好了应该很美。”
“等我回来拍?”
林栖看着这行字,手指在屏幕上停顿。
然后他输入:
“好。等你回来。”
发送。
“三天很快。” 对方回复。
“嗯。”
对话结束。
林栖放下手机,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
三天很快。
但今天,才第一天。
夜晚,林栖又做了个梦。
这次梦更清晰些。他还是在修书,但修的不是古籍,是一本很厚的相册。相册里全是黑白照片——梧桐街的晨昏,书店的角落,工作的手,还有……那个人的背影。
一张一张,按时间顺序排列。
他在修复其中一张——那张背影照片的边角有些破损,他用镊子夹起极小的碎片,一点点拼回去。
然后他听见身后有人说:“这张拍得不好。光线太暗了。”
他回头,看见那个人坐在旁边的工作椅上,手里拿着相机,正低头查看屏幕。
看不清脸,但能看见下颌的线条,和微微抿起的嘴角。
“我觉得很好。”林栖在梦里说。
“为什么?”
“因为真实。”林栖说,“真实的时刻,就是最好的时刻。”
那个人抬起头,笑了。这次能看见眼睛——很亮,像有星星落在里面。
“你说得对。”那个人说。
然后梦醒了。
林栖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心跳平稳,呼吸均匀。
没有惊醒,没有冷汗,没有恐惧。
只有梦的余温,像一杯喝到见底的温茶,暖意残留在掌心。
他第一次在梦里和那个人对话。
第一次在梦里,感到平静,甚至……温暖。
第二天,周五。
林栖醒来时,先看了一眼手机。
没有新消息。那个人可能在拍摄,没时间看手机。
他下楼,开门,浇花。草莓的新叶子又长大了一点,嫩绿色在晨光里几乎透明。
今天要修唱本的四到六页。一折完整的《游园惊梦》,水印线条尤其精美,但破损也更严重。
他先整体检查破损情况,制定修复方案。然后开始第一步:清洗。
不是水洗,是干洗——用软毛刷轻轻扫去表面的灰尘和霉斑。动作要极轻,因为纸张脆得像蝴蝶翅膀。
刷到第五页时,他停住了。
这一页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圆形的污渍。不是霉斑,不是水渍,是……茶渍?
深褐色,边缘有晕染的痕迹。像是很多年前,有人一边喝茶一边看这本唱本,不小心洒了一滴。
时间让茶渍渗进纸张纤维,成了它的一部分。
林栖盯着那个茶渍,看了很久。
按修复原则,这种非破坏性的历史痕迹应该保留。它不影响阅读,反而增加了这本唱本的“生命故事”——有人曾用它,爱它,甚至在它旁边喝过茶。
但如果是商业修复,客户可能会要求清除。“要看起来像新的”。
他该怎么做?
他想起了那个人说的:“真实最重要。”
想起了周明远说的:“诚实的修复。”
他决定保留这个茶渍。用极薄的宣纸在背面加固,让纸张更结实,但不遮盖正面的痕迹。
这是他的选择。是他的坚持。
就像那个人选择拍想拍的东西,即使不赚钱。
就像他选择修书,即使赚得不多。
人总要有些坚持。否则,活着就只是活着,不是生活。
中午,他收到那个人的消息。
这次不是照片,是一段十秒的视频——摄影棚里,灯光忽然全灭了,一片黑暗里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亮着。然后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压低着,带着笑:“停电了。今天提前收工。”
林栖看了三遍。
他听见视频背景里隐约的喧闹声——工作人员在抱怨,导演在打电话问情况。但那个人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点……轻松?
好像停电不是麻烦,是意外的休息。
他回复:
“早点休息。”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注意安全。”
发送。
这次回复很快:
“嗯。在回酒店路上了。”
“你今天修得怎么样?”
林栖拍了一张唱本的照片发过去——那一页《游园惊梦》,茶渍清晰可见,旁边的修复工具整齐排列。
“决定保留茶渍。” 他写道。
“为什么?”
“因为那是它的历史。” 林栖回复,“有人曾一边喝茶一边看它。那是它生命的一部分。”
对方正在输入…很久。
然后回复来了:
“你说得对。”
“就像照片里的噪点,有时候不需要修掉。那是光线真实的样子。”
林栖看着这行字,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他们又在说一样的话。
在不同的领域,用不同的语言,但说着相同的道理:
真实比完美更重要。
历史比崭新更珍贵。
破碎的东西,也有权利保持自己的伤痕。
因为伤痕,也是生命的一部分。
第三天,周六。
林栖在早晨七点醒来——比平时早了一个小时。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
又下雨了。
他想起上次下大雨,那个人冲进书店躲雨,浑身湿透,但紧紧护着相机。
想起那个人说“雨太大,打不到车”。
想起自己递过去的毛巾,和那杯热茶。
今天又下雨了。但那个人在另一个城市,住酒店,应该不会淋雨。
但他还是有点……担心?
他拿起手机,想发消息问“你那边下雨了吗”,但手指停在屏幕上,最后没有发送。
太过了。太亲近了。
他们还没熟到可以问天气的程度。
虽然,那个人见过他手腕上的瘀痕。
虽然,他见过那个人手腕上的瘀痕。
虽然,他们知道彼此最脆弱的样子。
但还没问过彼此的名字。
这种关系很奇怪。比陌生人亲近,比朋友……更复杂。
林栖放下手机,起床。
今天那个人就回来了。下午,或者晚上。
他说“周四回来”,今天就是第三天。
林栖下楼,没有立刻开门。他先打扫了书店——用软布擦拭书架,清扫地板,整理工作台。把那个人常坐的椅子摆正,把相机三脚架可能放的位置清理出来。
像在准备迎接谁。
像在期待谁回来。
浇花时,他对着草莓轻声说:“他今天回来。”
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什么时候开始,会跟植物说话了?
而且说的是“他”。
不是“那个人”,是“他”。
一个更亲近、更私密的代词。
整个上午,林栖都在等。
等风铃响。等门开。等那个声音说“早”。
但直到中午,都没有人来。
可能航班延误了。可能拍摄拖堂了。可能……不来了?
不会的。那个人说今天回来。说“等我回来,继续拍你修书。”
他说到做到。
林栖告诉自己。
下午两点,雨停了。阳光从云层后透出来,湿漉漉的梧桐街闪着细碎的光。
林栖修完了唱本的最后一页。整套《牡丹亭》选段修复完成,从泛黄脆弱的旧纸,变成了平整牢固的修复品。茶渍还在,水印线条完整,一段百年前的戏曲,又可以继续被传唱了。
他拍照记录,写修复报告。
然后他坐在柜台后,看着门口。
三点。四点。四点三十分。
手机一直安静。
他开始有点……不安。
不是焦虑发作的那种不安,是另一种——担心那个人是不是出事了?路上安全吗?拍摄顺利吗?
他点开手机,点开那个对话页面。
最后一条消息是昨晚的,他问“注意安全”,对方回“嗯”。
二十四小时没有新消息了。
该问吗?
该说“你到了吗”吗?
还是该等?
他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像站在悬崖边,犹豫要不要跳下去。
最后,他输入:
“回来了吗?”
只有三个字。发送。
然后他锁屏,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像不敢看答案。
心跳有点快。手心有点汗。
原来等待一个人的消息,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担心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在乎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手机震动了。
林栖几乎是立刻拿起来。
是那个人:
“刚到车站。晚点了两小时。”
“现在过来?还是你关店了?”
林栖看着这两行字,胸腔里那股紧绷的东西,一下子松开了。
“没关。” 他回复,“等你。”
“好。半小时后到。”
“嗯。”
对话结束。
林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梧桐街。
雨后的街道很干净,空气里有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味。夕阳从西边斜照过来,给整条街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那个人要来了。
带着三天的分离,和三天的……想念?
林栖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想念。
但他知道,自己想了。
想那个人的存在。想那个人的声音。想那个人说“我们互相看见”。
三天不见,像过了很久。
原来习惯一个人的存在,只需要一个月。
而想念一个人的存在,只需要三天。
原来有些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重要。
重要到,会让人在雨后的傍晚,站在窗前,等待一个人的归来。
重要到,会让人在安静的梦里,看见一个人的笑容。
重要到,会让人开始期待明天——因为明天,那个人还会来。
半小时后,风铃响了。
门开了。
那个人站在门口,背着相机包,提着一个小行李箱。头发有点乱,眼睛下有疲惫的阴影,但笑容还在。
“我回来了。”他说。
林栖站在柜台后,看着他。
三天的分离,让这一刻的重逢,有了重量。
“欢迎回来。”林栖说。
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那个人笑了。眼睛弯起来,那颗虎牙露出来。
像回家了。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