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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潮声渐近 ...

  •   周日早晨,林栖在一种微妙的悬浮感中醒来。

      不是惊醒,不是噩梦残留,而是一种全新的、陌生的身体知觉——像站在涨潮前的海滩,能听见远方的潮声在血管里隐约回响,能感觉到空气里某种湿润的、即将改变质地的预兆。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仔细分辨这种感受。晨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天花板上切出细长的光带。他盯着那些光带,脑子里反复回放昨晚的片段:

      那个人站在门口回头,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上金边。他说:“现在回来了,才觉得……完整了。”

      完整。

      这个词在黑暗里回响了一整夜。林栖试图用理智解剖它——可能只是旅人归来的感慨,可能只是对熟悉环境的放松,可能只是……随口一说。

      但身体不这么认为。他的身体记住了另外的东西:两次短暂触碰时指尖的电流,递过粥时手指无意识的交错,还有那个人说“我工作的时候,就能看见你每天看见的世界”时,声音里那种近乎温柔的质地。

      这些东西在夜里发酵,酿成此刻胸腔里这种陌生的饱胀感。

      危险的饱胀感。

      因为它指向一种可能性——一种林栖已经很久不敢想象的可能性。那种可能性太明亮,太温暖,像冬日的炉火,诱人靠近,但也灼人。

      更危险的是,他对那个人的了解,还停留在毛玻璃的另一侧。

      他知道那个人手腕上瘀痕的形状,知道那个人拍照时的专注表情,知道那个人说“慢慢来,不急”时的语气。

      但他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不知道那个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知道那个人生命里还有哪些重要的褶皱和沟壑。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那个人看向他的眼神——那些专注的、明亮的、有时过于长久的注视——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艺术家对拍摄对象的兴趣?是朋友间的关心?还是……别的?

      林栖不敢为“别的”命名。那个词太重大,太容易打破现有的平衡。而他花了五年才建立起这点脆弱的平衡,经不起太多摇晃。

      他坐起来,做了三次深呼吸。四秒吸,七秒屏,八秒呼。

      心跳平稳了。但那种悬浮感还在,像身体已经习惯了陆地的重量,却忽然记起了飞翔的本能。

      下楼时,林栖刻意放慢了脚步。他在楼梯转角停了一会儿,听着楼下的动静——没有声音。那个人还没来。

      这种等待本身已经成为新的仪式。等待风铃响起,等待门被推开,等待那个声音说“早”。

      而今天,这种等待里掺杂了新的成分:一丝忐忑,一丝期盼,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

      他开门,浇花。左边那盆草莓的第八片叶子在晨光里完全舒展,叶缘锯齿清晰得像精心雕刻。右边那盆的新叶又长大了一圈,嫩绿色在湿润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鲜活。

      他浇得很慢,水珠从喷壶细孔里洒出,在叶面上聚成细小的珍珠,然后缓缓滚落。

      “今天,”他对草莓轻声说,“我要小心一点。”

      小心什么?

      小心那些不该有的期待。小心那些过度解读的眼神。小心自己这颗刚刚开始重新学习感受的心,不要跑得太快,跳得太高。

      小心不要从悬崖上跌下去。

      九点零二分,风铃响了。

      林栖抬起头。那个人走进来——深灰色羊毛衫,衬得肤色更白,眼下的阴影也更明显。头发半干,有几缕随意地搭在额前。手里提着熟悉的保温袋,但今天还多了一个小小的纸盒。

      “早。”他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笑容很明亮,“昨晚……睡得好吗?”

      这个问题很平常。但今天听起来,像带着某种试探。

      “还好。”林栖说。他尽量让声音平稳,不去想自己其实失眠到凌晨三点,脑子里全是那句“完整”。

      “我带了早餐。”那个人走到柜台边,动作比平时慢一些,像在拖延时间,“豆浆,包子,还有……这个。”

      他打开小纸盒——四个糯米糍,白白胖胖,滚着细密的椰蓉,在晨光里看起来柔软可口。

      “路过一家老店,看到这个。”他说,眼睛看向林栖,像在观察他的反应,“觉得……你应该会喜欢甜的。”

      应该会喜欢甜的。

      这句话很轻,但林栖听出了里面的用心。这个人记得他吃东西清淡,记得他喝茶不加糖,所以推测他可能喜欢这种细腻的甜。

      这种被记住、被揣摩的感觉,像温水漫过心脏,舒适得令人警惕。

      “谢谢。”林栖说,声音比平时软了一些。他拿起一个糯米糍,咬了一小口——豆沙馅,不太甜,刚好。

      “怎么样?”那个人问,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好吃。”林栖说。

      那个人笑了,眼睛弯起来,那颗虎牙露出来。笑容里有种孩子气的满足感,像送出的礼物被珍重地接受了。

      两人开始吃早饭。包子是白菜粉丝馅,豆浆温热。糯米糍很软,咬下去的口感像云朵。

      林栖吃得很慢。他能感觉到那个人的目光——不是直视,是用余光,很轻地,像羽毛拂过皮肤。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并不难受,反而有种奇怪的……归属感。

      像终于有人看见他了。真正地看见。

      但也是这种注视,让他不安。

      因为这注视太专注,太持久。超过了普通朋友的边界,超过了拍摄者与被摄者的距离。它落在他的手上,他的侧脸,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上,像在阅读一本深奥的书,一个字也不愿错过。

      “你今天……”那个人开口,又停住。

      “嗯?”

      “你今天看起来……”那个人斟酌着词句,“有点不一样。”

      林栖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没有。”他说,“就是昨晚……没睡太好。”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轻轻插进了林栖严防死守的门锁。他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因为你在想你说的话,在想那些触碰,在想我可能不该有的感觉”吧?

      最后他说:“在想展览的事。周二就要来人了。”

      一半真实。他确实在想展览。但更在想眼前这个人,在想他们之间这种模糊的、正在改变的空气。

      “别紧张。”那个人笑了,笑容里有种安抚的力量,“你的手艺那么好,他们肯定会喜欢。”

      “希望吧。”

      吃完早饭,那个人开始准备拍摄设备。今天要拍的是那本明代地方志的修复过程——虫蛀严重,需要大面积补纸,是个耗时但充满细节的工程。

      “今天可能要拍一整天。”那个人调整三脚架,蹲下身时,后颈的线条完全暴露在林栖的视线里——流畅,白皙,有一小块淡淡的胎记,像落在那里的梅花瓣。

      林栖移开视线,喉咙有点发干。

      这种无意识的吸引力是最危险的。因为它不经过大脑,直接从眼睛抵达身体,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完成了“看见-反应”的链条。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工作。地方志的第一页有十几个虫蛀洞,大小不一,分布不规则。他需要先用手术刀修整每个洞的边缘,让它们变得整齐,便于后续补纸。

      这是个需要极致专注的活。刀尖要稳,力度要匀,角度要准。林栖很快沉浸进去,世界缩小到这些破损的边缘,缩小到刀尖移动的每一毫米。

      完全忘记了镜头,忘记了有人在拍。

      直到那个人的声音把他拉回来:

      “这里,能拍特写吗?”

      林栖抬起头。那个人指着其中一个虫蛀洞——形状很特别,像一弯纤细的新月,边缘有细微的锯齿状咬痕。

      “可以。”林栖说。

      那个人调整镜头,凑得很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林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着一点相机的金属味。能看见他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睫毛在眼下投出的细小阴影。能感觉到他呼吸的温热,很轻,但存在。

      太近了。

      近到林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血液在耳膜里鼓动。近到他几乎想后退,想拉开这种令人心慌的距离。

      但他没动。只是握着手术刀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好了。”那个人说,但并没有立刻退开。他抬起头,看向林栖,眼睛很亮,像被水洗过的琥珀,“这个洞的形状……很美。”

      “美?”林栖不解。虫蛀洞是破损,是残缺,怎么会美?

      “嗯。”那个人点头,目光还停留在那个洞上,“像被时间温柔咬了一口的月亮。残缺,但有诗意。”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林栖听出了里面完整的哲学——在这个人眼里,残缺不是需要掩盖的缺陷,是时间留下的签名,是另一种形式的美。

      就像他手腕上那些正在消退的瘀痕。就像林栖虎口上那道淡白色的疤。

      都是生命与生命碰撞时留下的印记。不完美,但真实。不完整,但自有其完整的意义。

      “你总是……”林栖开口,声音有点哑,“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因为你创造的东西,本身就美。”那个人说,然后终于退开,回到相机后面。

      距离拉开了。但空气里还残留着刚才那种近距离的张力——像弓弦被拉满又松开,余震还在空气中嗡鸣。

      林栖继续工作,但注意力很难完全集中。他能感觉到那个人的目光——透过镜头,落在他手上,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落在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上。那种注视有重量,有温度,像阳光透过玻璃,暖意缓慢渗透。

      被这样注视,是一种复杂的感觉。

      一半是温暖的接纳——终于有人看见他工作的价值,看见他安静背后的专注,看见他修复那些破碎东西时的耐心和温柔。

      另一半是不安的悬浮——这种注视太专注,太持久。它超越了普通的观察,进入了一种近乎……凝望的领域。

      而林栖不知道,这种凝望究竟指向什么。

      中午,两人一起吃饭。那个人今天带的便当是自己做的——米饭粒粒分明,清炒时蔬翠绿鲜亮,煎鸡胸肉切成整齐的条状,摆盘精致得像餐厅出品。

      “你经常自己做饭?”林栖问,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胸肉。火候正好,外焦里嫩。

      “嗯。”那个人点头,也夹起一口饭,“一个人住,总要学会照顾自己。”

      他说得很自然。但林栖捕捉到了那个词:“一个人住”。

      没有伴侣。没有同居人。一个人。

      这个信息像一小块拼图,咔哒一声落进林栖脑中的图景里。但他不敢多想——一个人住不代表什么。很多人一个人住。他自己也一个人住。

      “而且,”那个人继续说,眼睛看着便当盒,“做饭的过程很……治愈。像一种仪式。从生到熟,从分离到组合。”

      “像修复。”林栖说。

      “对。”那个人抬起头,笑了,“像修复。只不过你修复的是书,我修复的是……日常。”

      修复日常。

      这个词很准确。那个人用镜头修复那些被忽视的日常——梧桐街的晨昏,书店的角落,生长中的草莓,修复中的手。他给这些平凡的时刻赋予意义,让它们从时间的流水中被打捞起来,晾干,装裱,成为可以长久凝视的风景。

      “你拍的那些东西,”林栖说,声音很轻,“也很治愈。”

      “真的?”那个人眼睛亮了一下。

      “嗯。”林栖点头,“让我看见……我每天生活的世界,原来这么美。”

      这句话说出口,林栖自己都愣了一下。太直接了。太像……告白。

      但那个人没有躲闪。他看了林栖很久,然后很认真地说:

      “那是因为你生活的世界,本来就很美。”

      空气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和书店里钟摆的滴答声。

      林栖低下头,继续吃饭。但他的心跳得很快,很快。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苏醒,伸展,试探着想要破土而出。

      他害怕这种苏醒。

      因为它太强烈,太陌生。因为它指向的可能性太美好,也太容易破碎。

      下午的拍摄继续。林栖完成了所有虫蛀洞的修边,开始准备补纸。这是个更需要耐心的步骤——要根据每个洞的大小和形状,裁剪出匹配的补纸,边缘要撕出毛边,而不是剪出硬边,这样补上去后过渡才会自然。

      他做得很慢。一张一张地比对,一张一张地裁剪,一张一张地用极薄的浆糊粘贴。

      那个人在旁边安静地拍摄。偶尔会移动位置,换角度,但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看。

      这种静默的共处,慢慢沉淀成一种舒适的节奏。像两个人的呼吸在无形中同步,像两个独立运转的星球,在各自的轨道上,却共享着同一种引力。

      直到傍晚,光线开始变暗。

      林栖补完了最后一个洞。整页地方志在灯光下显得平整完整,那些虫蛀洞被同色的宣纸填补,边缘过渡自然,像原本就生长在那里的纹理。

      “完成了。”他说,放下镊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

      “我看看。”那个人走过来,俯身仔细看那页书。

      这个姿势让两人再次靠近。林栖能看见那个人垂下的睫毛,能闻到他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能感觉到他呼吸时带起的细微气流。

      太近了。

      但这次,林栖没有想后退。

      他允许自己停留在这个距离里,允许自己感受这种近距离带来的、令人心慌的亲密感。

      “真厉害。”那个人轻声说,手指悬在纸面上方,像想触碰但又克制住了,“完全看不出是补的。”

      “仔细看能看出来。”林栖说,“补纸的颜色比原纸稍浅。”

      “但那不重要。”那个人抬起头,看向林栖,眼睛在渐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深,“重要的是,它又完整了。又可以继续被阅读,被传承。”

      完整。

      又是这个词。

      林栖看着那个人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的模糊轮廓。他忽然很想问:你说的完整,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书的完整?

      还是……别的?

      但他没问。有些问题,一旦问出口,就再也回不去了。

      “该收工了。”林栖说,声音有点哑。

      “嗯。”那个人开始收拾设备,动作比平时慢,像在拖延离开的时间。

      两人一起整理工作台。收工具,洗笔,清理台面。过程中,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递镊子时,收拾镇纸时,整理纸张时。

      每一次触碰都很短暂,都很轻。但每一次,都在林栖的皮肤上留下灼热的印记。

      他知道,今晚这些触碰会再次进入他的梦里。会比现实更清晰,更长久,更……无所顾忌。

      这种认知让他既期待,又害怕。

      傍晚,那个人要走了。他背起相机包,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很久。

      然后他回头,看着林栖。

      暮色从门外涌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灰蓝色。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很深,像藏着很多没说出口的话。

      “明天,”他说,“周一来吗?”

      “来。”林栖说。

      “好。”那个人笑了,笑容里有种林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期待,像忐忑,像某种即将满溢出来的东西。

      “那……明天见。”

      “明天见。”

      门开了,风铃响。然后关上。

      林栖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关上的门,看着微微晃动的风铃。

      书店重新恢复了寂静。但今天的寂静和昨天不同——它被填满了。被那些触碰,那些注视,那些没说出口但弥漫在空气里的话语填满了。

      他走到工作台前,翻开速写本。

      手有点抖。他深呼吸,然后开始画。

      画今天那个人俯身看书时的侧脸。画他后颈上那块梅花瓣般的胎记。画他说“完整”时,眼睛里那种深沉的、近乎温柔的光。

      画完,他在旁边写:

      十一月十三日,晴转阴。
      修复地方志一页,虫蛀十七处。
      他说虫蛀洞像被时间咬过的月亮。
      他说我生活的世界本来就很美。
      触碰三次。每次都比上次更清晰。
      他开始进入我的梦境,不是作为幻影,是作为……实体。
      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我只知道,潮水正在涨上来。
      而我还没有学会游泳。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

      窗外,夜幕完全降临。梧桐街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条发光的河流。

      潮水正在涨上来。

      而他站在岸边,既想投身入水,又害怕溺毙其中。

      这种矛盾的拉力,正在成为他生活里新的、沉重的背景音。

      夜深了。

      林栖躺在床上,没有立刻入睡。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自己的心跳,感受着胸腔里那种陌生的、饱满的胀痛感。

      他在想那个人后颈上的胎记。

      在想那个人说“一个人住”时的语气。

      在想那些触碰,那些注视,那些没说出口但弥漫在空气里的……可能性。

      然后他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想过一个人了。

      不是出于恐惧,不是出于需要,而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复杂的、令人心慌的吸引。

      这种吸引太强烈,太真实。它不经过理智的审核,直接从感官抵达心灵,在那里生根,发芽,长出他自己都不认识的枝叶。

      而最可怕的是——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否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引力。

      不知道那些触碰是否只是无意。

      不知道那些话语是否只是随口。

      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他一个人在寂静里产生的、过于美好的幻觉。

      这种无知,让所有的期待都悬在半空,让所有的心动都伴随着同等重量的恐惧。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入睡前最后的念头是:

      明天,那个人会来。

      明天,潮水会继续上涨。

      而他,必须在学会游泳之前,决定要不要跳进去。

      【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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