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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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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洛杉矶的黄昏,像一块融化的黄金,将整个城市浸泡在一种不真实的暖色调里。陈野刚结束一场关键谈判,为他的“守望者”科技撕开了北美市场的铁幕。伙伴们在身后兴奋地讨论着去哪家餐厅庆祝,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庆祝的提议还在继续,红酒、牛排、爵士乐,一套他早已熟练却永远无法真正享受的流程。
他脸上习惯性地挂着得体的淡笑,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袖口下一道旧疤——那是很多年前,在某个南方小镇的修理铺当学徒时,被锈铁皮划伤的。当时血流如注,老板扔给他一把脏兮兮的烟丝让按上止血。那种粗糙的、带着刺痛的真实感,此刻竟比眼前水晶杯里晃动的昂贵液体更让他怀念。
“陈总,‘守望者’这次能打开北美市场,特别是和FBI那个保护项目搭上线,真是意义非凡。”一位合伙人真诚地赞叹。
陈野颔首,表面从容应对,但是心里却一片冰凉。“守望者”的初衷是为了不再重演童年离散的悲剧。而它也不负众望,在国内成功投入生产,这场谈判也即将打开国外市场。
但是这一切的初衷,只是为了能堂堂正正地,走到那个雨夜里递给他创可贴的女孩面前。这成功,像一件华美却尺码不合的礼服,穿着它,他只觉得每一步都踉跄。
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包裹住了他。胜利的喜悦像一枚哑火的炮弹,在他心里无声地坍塌。他婉拒了邀请,声称需要独处,然后漫无目的地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
他想寻找一个锚点,任何能让他从这片成功的虚空里,打捞起一点实感的东西。
他无意识的向远方看去,然后,他看见了。
街对面的一家露天咖啡馆,一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坐在那里。
时间在那一刻骤然减速。
她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毛衣,午后最后的光线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柔和得不可思议。尽管已经五年未见,但女孩,不,现在应该是女人的样貌并没有留下过多的岁月的痕迹,时光只是打磨了她身上的气质,变得更加令人着迷。她的对面坐着一个气质温文的男人,两人面前放着喝了一半的咖啡。男人正说着什么,沈棠听着,然后低头莞尔一笑,那笑容里是一种陈野从未拥有过的、全然的松弛与安稳。
男人的手自然地越过桌面,替她将一缕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她没有躲闪,反而微微侧头,让他的手背轻轻蹭过她的脸颊,眼神交汇间,流淌着不言而喻的亲昵。
陈野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八年前,那个下着冷雨的深秋夜晚。
在城中村肮脏湿滑的巷子里,十七岁的陈野被几个地痞按在墙上,拳头和污言秽语像冰雹一样砸下来。他像一头被困的幼兽,眼神凶狠,却挣脱不开。
“我已经报警了!”
一个清亮却带着颤抖的女声划破了巷子的混乱。
沈棠举着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因紧张而苍白的脸,但她站在那里,像一株不肯弯折的芦苇。“你们再不走,警察就来了!”
地痞们骂骂咧咧地散去。
她跑过来,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外套。她看着鼻青脸肿、浑身泥泞的陈野,眼里没有嫌弃,只有一种近乎疼痛的怜悯。
“你没事吧?”她蹲下来,声音很轻。
陈野别开脸,抗拒着她的目光。
她却从包里拿出所有的现金和随身携带的创可贴。
“拿着,”她的语气不容拒绝,“去买点吃的,或者……随便做点什么。需要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吗?”
她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像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
“别放弃,会好的。”
那一刻,陈野冰封的世界,被这道光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那个人成了他黑暗人生里,唯一的、神圣的坐标。
街道对面的画面,将陈野从回忆里猛地拽回,带着更深的残酷。
他看到沈棠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手自然的搭在桌子上,无名指上的钻戒闪的人眼睛发痛。
她结婚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柔软的部分,然后缓缓转动。
没有巨响,没有天崩地裂。但陈野分明感觉到,支撑了他五年的整个世界——那个以“配得上她”为唯一目的而构建起的信念宇宙——正在他体内无声地、缓慢地、彻底地分崩离析。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血汗,他引以为傲的“守望者”,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指向虚无的笑话。
他不是输给了时间,也不是输给了那个男人。
他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那个紧紧攥着一道微光,就以为能照亮整个未来的,愚蠢的自己。
他想跑过去质问,问为什么,但是双脚跟灌了铅一样陷在地里。
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路边,男人体贴地为沈棠拉开车门,护着她的头顶让她坐进副驾。车子汇入车流,消失在黄昏的尽头,没有一丝留恋。
陈野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时间河岸上的石像。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是助理的名字,大概是提醒他晚上的庆功宴。
他没有接,只是将衣服内侧口袋里的承载了这几年幻想的那枚戒指轻轻得放在了垃圾桶上。回到酒店顶层套房,他没有开灯。
窗外都市的霓虹是另一种形式的虚空。他脱下西装,一丝不苟地挂好,仿佛明天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衬衫、领带、腕表,各自归位。然后他走进浴室,在黑暗中用冷水一遍遍扑脸,额角的伤口遇水刺痛。抬起头,镜中的男人眼眶深陷,下巴冒出青茬,只有那双眼,沉静得可怕。
他有一套在无数次崩溃边缘总结出的“程序”:让一切外物井然有序,似乎就能骗过内心,让那座崩塌的废墟暂时维持一个完整的形状。
可今晚,这套程序失灵了。手指触碰到睡衣口袋里的手机,屏幕自动亮起,屏保是系统自带的星空图。他曾觉得那浩瀚的星河像沈棠的眼睛。现在,那只是一片没有温度的光点。
他需要酒精,需要能淹没一切的喧嚣。
他随意拐进一条暗巷,推开了一家名为“余烬”的酒吧的门。重金属音乐像一面音墙轰然压下,昏暗的灯光下,人影扭曲晃动。他在吧台角落坐下,将钱包放在台上。
“最烈的。”他对酒保说,声音嘶哑。
酒保是个年轻男人,轮廓锋利,眼神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在酒吧他见惯了为情所困的人,利落地调了一杯深色的液体推过来。
陈野一饮而尽,喉咙和胃里瞬间燃起灼烧的快感。
“再来。”
就在这时,旁边卡座爆发冲突,酒瓶碎裂,人影推搡。一个飞来的玻璃杯擦过陈野的额角,带来一阵刺痛,温热的血顺着鬓角流下。
他没动,甚至没去擦。只是抬起眼,看向那片混乱,眼神里是一片死寂的、近乎疯狂的平静。
那个年轻的酒保已经敏捷地绕出吧台,格开了扭打在一起的人,声音冷静:“要打出去打。”
冲突暂时平息。酒保转过身,目光落在陈野流血的额角,皱了皱眉,递过来一叠干净的纸巾。
“擦擦。”
陈野没接。他用指尖抹去那抹血色,看着它,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荒诞的自嘲。
他看向酒保,一字一顿:
“少、管、闲、事。”
江辰也就是酒保,擦着杯子的动作顿了顿,抬眼迎上陈野那双空洞又带刺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要死就死远点,”他冷声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晚的天气,“别弄脏我的吧台。”
陈野看着他,这个陌生男人眼里有一种他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一种对生命本身的不在乎。
那眼神他太熟悉了——是一种对自身存在价值的彻底否定,是灵魂抽离后旁观□□的漠然。很多个流浪的夜晚,他在桥洞水洼的倒影里,也见过自己这样的眼睛。
不同的是,这个酒保的漠然外面,还包裹着一层锋利的、生人勿近的刺,像是某种受过良好训练的本能防御。而他自己,早已将那些刺磨平,换上了另一套名为“成功人士”的、更精致也更隔绝的铠甲。
他继续喝着杯子里的酒,但这次是慢慢啜饮。
目光扫过酒保那双操作器具的手,修长、稳定,指节分明,左手腕骨内侧有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疤,被表带遮住大半。
这不是干粗活留下的,倒像是什么精致器物划伤,或是……某种刻意但浅尝辄止的痕迹。陈野对此类痕迹有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酒吧的喧闹成了最好的背景音,将他隔绝在一个只有酒液和疼痛回忆的孤岛。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某个同样绝望的夜晚,他捡到一个破旧的氢气球,上面画着笑脸。他松开了手,看着它歪歪扭扭地升上肮脏的夜空,直至不见。
现在,他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泄光了气的气球,却连松手让自己飘走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突然觉得,也许这里,这片名为‘余烬’的混沌之地,才是他人生剧本里,早已写定的、唯一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