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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   第三章

      陈野站在沈棠公寓楼下那棵光秃秃的树下,这是一片安静雅致的社区,楼房不高,透着一种沉稳的旧贵气。沈棠住的单元门口,放着两盆修剪得当的冬青,叶片上还挂着傍晚浇过水的痕迹。

      他记忆里的沈棠,还是那个会为不公挺身而出、会蹲在脏污雨地里给他创可贴的女孩。而眼前的沈棠,让他感到陌生,也让他精心构建的“配得上”的理论,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奋斗的目标,似乎一直是一个过去的幻影。初冬的寒风像细小的刀子刮过他的脸颊,却比不上他心里的寒意。

      他看到她公寓的窗帘被拉开,温暖的灯光流泻出来。然后,她出现了,不是一个人。那个男人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她的围巾,极其自然地、温柔地替她围上,手指轻轻拂过她的下颌。沈棠微微仰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是全然的信任与放松。

      陈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准备上车的沈棠似乎有所感应,目光越过男人的肩头,看了过来。她的笑容微微凝滞,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陈野没有动,沈棠也没有立刻回避。她只是对身边的男人低声说了句什么,男人点点头,体贴地先坐进了驾驶室。

      然后,她朝着陈野走了过来。

      没有惊慌,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明显波澜。她就像面对一个多年未见、略微陌生的老朋友,步伐平稳,神情冷静。

      “陈野?”她在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语气带着确认,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野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成干涩的一句:“我来……找你。”

      “找我?”沈棠微微偏头,理性地分析,“是通过公司信息找到我住址的吗?我记得我没有给过你。”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陈野试图维持的平静。他所有的努力,他引以为傲的、能够找到她的能力,在她看来,似乎成了一种不太恰当的越界。

      陈野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只是嘴唇翕动,“我看到了。”陈野的声音低哑,目光看向那辆黑色的轿车,“他是谁?”

      沈棠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然后坦然回过头,清晰而平静地回答:“我的丈夫。我们上个月刚订婚。”

      “丈夫……”陈野重复着这个词,感觉它像一块冰,从喉咙滑到胃里,冻僵了所有内脏。“为什么?”

      他似乎是在问她为什么结婚,又似乎是在问她,为什么不是他。

      沈棠沉默了片刻,她没有回避陈野痛苦的眼神,而是用一种近乎剖析的冷静看着他,缓缓开口:

      “陈野,我很为你高兴,真的。你能有今天的成就,超出了我当年所有的想象。”她的语气是真诚的,但也正因为这份真诚,显得格外残酷。“但是,我们的人生轨迹,从很多年前那个雨夜之后,就已经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我可以改!”陈野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我一直在努力,努力配得上……”

      “问题不在这里。”沈棠轻声打断他,她的目光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看穿他所有伪装下的不安,“问题在于,你不需要‘配得上’我。你奋斗的目标,不应该是为了赢得某个人。而是为了你自己。”

      她顿了顿,继续用那种平稳的、叙述事实的语调说:
      “我和我先生,我们成长环境相似,对未来的规划和期望一致,生活在一起很……轻松。这种‘合适’,比轰轰烈烈的感情更让我感到安心。陈野,你对我来说,是过去一段非常特殊、我会永远珍惜的记忆,但记忆,无法支撑起一个现实的、稳定的未来。”

      她的话语像一场冷静的手术,精准地剥离了他多年来赖以生存的幻想。没有指责,没有敷衍,只有清晰到残忍的现实分析。

      陈野看着她,看着这个他视为生命坐标的女人。她依然美好,甚至因为这份清醒和理智,增添了一种他从未真正认识过的、成熟而疏离的魅力。

      他忽然明白了。

      他爱的,或许从来都是他想象中那个能拯救他、代表光明和救赎的符号。而真实的沈棠,早已清醒地走出了那个雨夜,选择了她认为最正确、最舒适的人生。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血汗,他引以为傲的“守望者”(一个致力于“守护”的科技公司,本身就像一场漫长的告白),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指向虚无的笑话。他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历经千辛万苦到达圣地,却发现那里早已矗立着别人的神殿,而他所信仰的神祇,平静地告诉他,你走错了路。

      信念之塔,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丝裂缝的蔓延,轰然倒塌,只剩一片死寂的废墟。

      他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他没有再质问,也没有怒吼。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声音飘忽得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我明白了。”他看着她,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祝你……幸福。”

      说完,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沈棠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拔却仿佛瞬间被压垮的背影渐渐远去,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那情绪很快便沉淀下去,归于平静的深邃。她拢了拢围巾,转身,走向那辆等待着她的、代表着“现实”与“安稳”的车。

      对她而言,这一页,已经彻底翻过去了。

      而对陈野而言,他整个世界,都随着这一转身,陷入了永夜。

      城市的夜风在高处变得更加狂放,带着呼啸之声,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陈野站在废弃工地天台边缘,生锈的钢筋在他脚下扭曲延伸。风在这里失去了遮挡,变得狂暴而自由,撕扯着他的外套,灌进他的领口,发出呜呜的嚎叫。

      脚下,城市缩微成一片流动的光河,汽车像发光的甲虫缓缓爬行。这么高,高到人世的喜怒哀乐都变得模糊不清。他试着向前挪了半步,鞋底蹭下一小块松动的水泥,它翻滚着坠落,瞬间便被黑暗吞没,连一丝回响都听不见。

      一种冰冷的、近乎愉悦的眩晕感攫住了他。就是这种虚无,他渴望的就是这种彻底的、不再有感觉的虚无。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在蔓延。他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白印。

      再往前一步,就是吞噬一切的虚空。城市的灯火在下方织成一张繁华却冰冷的地毯,与他内心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他从沈棠那里离开,所有的执念与支撑他十几年的信念都已崩塌。

      这里,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终点。

      他闭上眼,准备迎接最后的失重——

      “陈野站在天台边缘,城市的虚空在他脚下张开巨口。他闭上眼,准备拥抱终结。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金属与水泥摩擦的——“咔哒”。

      是打火机的声音。

      陈野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昏暗的楼梯口,江辰靠在那里,嘴里叼着一支刚点燃的烟,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同样写满惊愕的脸。他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遇见陈野。

      两人再次陷入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这一次,沉默里没有敌意,只有一种被命运戏弄的荒谬感。

      最终,陈野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你他妈……怎么也在这儿?”

      江辰深吸了一口烟,吐出灰白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这话该我问你。”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和烟熏的沙哑,“……抢地方?”

      一句“抢地方”,让这场生死抉择瞬间跌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滑稽境地。

      陈野看着他,看着这个阴魂不散、连他寻死都要来掺一脚的人,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他指着楼下不远处的河堤,语气刻薄:
      “吃安眠药多慢啊,不如来楼上,我教你一种痛快的。”

      江辰没看他指的方向,只是弹了弹烟灰,用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反呛:
      “然后呢?明天社会新闻头条——《双尸案》?我们俩一起,给这座城市添一桩津津乐道的谈资?”

      这句话没有指责,没有道德绑架,只有一种对身后事、对自身沦为他人茶余饭后谈资的、极致的厌烦。

      正是这种对“不体面”的共同厌恶,像一盆冷水,同时浇在了两人头上。

      他们可以接受无声无息地消失,却无法接受以这种“捆绑销售”的方式,成为别人口中的猎奇故事。

      就在这荒诞的僵持时刻——

      “咻——嘭!”

      远方的烟花猛地炸开,绚烂的光芒将天台上两张苍白、疲惫又写满“真他妈倒霉”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

      是烟花。

      那烟花似乎是从城市某个公园或广场升起的,一簇接着一簇,不是孤零零的一发。金色的瀑布刚落,银色的柳树又起,紧接着是炸开成巨大心形的红色星点。隐约的,似乎还有人群模糊的欢呼声随风飘来,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这盛大的、为某种群体性欢乐而燃放的仪式,与天台上两个静默的、企图自我删除的生命,形成了讽刺到极致的对比。烟花的光彩明明灭灭,映得废弃工地上的锈铁和水泥残块忽明忽暗,仿佛这片废墟也短暂地、被动地参加了一场与它无关的庆典。

      盛大,喧闹,不合时宜,带着一种近乎神启般的、蛮横的美丽。

      陈野怔怔地抬头,看着那转瞬即逝的光华。它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悬在他被一句话击溃的内心世界上空。

      江辰也仰着头,药瓶还攥在掌心。在他的世界里,烟花常是盛大宴会虚伪的背景板。但在此刻,在这绝望的天台,这突兀的、为某个他不知道的庆典而燃放的烟花,却像是对这场荒诞相遇的无声注脚。

      金光熄灭,夜空重新归于黑暗,只剩下风声。

      但有些东西,已经被那短暂的光亮改变了。

      陈野向前倾的身体,不知不觉中已经重新站稳。

      江辰看着掌心的药瓶,沉默了片刻,然后手指一松,将它直接扔进了旁边的水泥废墟里,发出空洞的滚动声。

      两人再次看向对方。陈野眼中的决绝死寂,被一种复杂的、被看击穿后的茫然取代;江辰眼底的冰层下,也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纹。

      江辰先开了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不再是单纯的讽刺,而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看来,连死都不让人清静。”

      陈野望着烟花消散后空茫的夜空,那句“你连死都这么自私”还在他脑中回荡。他低语,像是对江辰说,又像是自我的审判:
      “……连它都在嘲笑我。”

      江辰走到天台边缘,在离陈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与他并肩看着脚下虚无的黑暗。

      “喂,”他侧过头,看向陈野被夜色模糊的侧脸,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可能是不舍得今晚的烟花,亦或者是别的什么,他提出了一个荒诞至极的提议,“今天算了。”他侧过头,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改天。”

      陈野猛地转头看他。

      江辰的眼里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只有一片冰冷的、认真的疯狂。
      “找个好点的时间,好点的地方。至少……别像现在这样,被人用烟花送行,还得担心会不会砸到哪个倒霉鬼。”

      陈野看着他,看了很久。那场突如其来的烟花,奇异地消除了他最后的冲动。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好。”

      在这个被烟花和一句诛心之言打断的死亡之夜,两个原本要独自走向终结的人,因为彼此的存在,和那荒诞的“预约”,暂时……搁置了计划。

      他们转身,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下天台,将那片吞噬生命的黑暗抛在身后。

      前方的路依旧迷茫,但今夜,他们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那庞大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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