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如果那年答应了·上 ...
-
江野的手指在颤抖。
不是冷。七月的江边,晚风带着潮湿的闷热,蝉鸣在芦苇丛里响成一片。他手里的仙女棒已经烧到尽头,火星坠入黑暗,只剩下一截焦黑的细棍。他盯着林夏的侧脸——那孩子低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许个愿。”江野又说了一遍,声音比想象中哑。
林夏没接那根熄灭的仙女棒。他看着江面,对岸的灯火碎在粼粼波光里,像撒了一把揉碎的星。许久,他才开口,声音轻得快要被蝉声淹没:“江野,我不能去北京。”
“为什么?”
“我妈要透析。我要打工还债。”林夏顿了顿,喉结滚动,“我去北京会死。”
江野想吼,想砸东西,想把手里那截焦黑的棍子扔进江里。但他只是向前一步,鞋尖几乎碰到林夏的鞋尖。他能闻到他身上廉价洗衣粉的味道,混着一点汗味,还有医院消毒水残留的气息——这味道他太熟悉了,熟悉到每个夜晚都会钻进梦里。
“那我陪你。”他说。
林夏抬起头。月光落进他眼睛里,亮得惊人,也脆弱得惊人。“你陪不起。”
“我陪得——”
“江野。”林夏打断他,声音突然稳了,像下了某种决心,“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值得更好的。”
又是这句话。江野感到一股熟悉的怒火从胃里烧上来,烧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想起食堂第一次见面,林夏端着那盘被打翻的饭,也是这样低着头说“谢谢”;想起暴雨夜的手术室外,林夏缩在塑料椅上,睡着时睫毛湿漉漉的;想起出租屋里那碗分着吃的泡面,热气蒸腾中,林夏的耳朵尖微微发红。
不是同一个世界?去他妈的同一个世界。
江野扔掉了手里的焦棍。他抓住林夏的肩膀——那么瘦,骨头硌得他手心发疼——把他转过来,迫使他对上自己的眼睛。“林夏,”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看着我。”
林夏看着他。眼眶红了,但没哭。
“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江野说,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肩胛骨的形状,“你喜不喜欢我?”
风停了。蝉鸣也停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江水缓慢流动的声音,还有他们之间短促的呼吸。江野看见林夏的睫毛颤了颤,看见他嘴唇张开又合上,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成了拳。
然后,他点了点头。
很轻的一个动作,轻到江野差点错过。但他看见了。心脏在那一瞬间停跳,接着疯狂地捶打胸腔,擂鼓一样。
“……什么?”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哑得不像话。
林夏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这一次,他没有躲闪。“我喜欢你。”他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从食堂那天开始,就喜欢。”
江野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林夏会推开他,会转身逃跑,会哭着说“对不起”。但他没想过这个。没想过这个总是低着头、总是说着“不能”“不行”“不可以”的林夏,会这样看着他,说出这四个字。
“但是,”林夏继续说,声音开始发抖,“江野,我有病。遗传的尿毒症,早期。我不知道还能活几年,我不知道——”
江野吻了他。
不是额头,不是脸颊。是嘴唇。带着啤酒味,带着夏夜的燥热,带着三年未说出口的思念和愤怒,狠狠地压了上去。林夏僵住了,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江野没停,他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带。吻得很笨拙,牙齿撞到了牙齿,但谁也没退开。
直到林夏开始回应。
很轻,几乎是试探性的,嘴唇微微张开,允许他侵入。江野感到一股热流冲上头顶,他加深了这个吻,舌尖尝到咸味——是眼泪,不知道是谁的。他松开一点,额头抵着林夏的额头,喘着粗气。
“我陪你治。”他说,每个字都烫得像刚从火里取出来,“林夏,我陪你透析,陪你找肾源,陪你做手术。你去北京,我也去;你留在本地,我也留。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林夏哭了。没有声音,只是眼泪不停地流,浸湿了江野的衬衫领口。他抓住江野胸前的衣服,手指关节泛白,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会拖累你……”他哽咽着说。
“我乐意。”江野吻掉他的眼泪,咸涩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林夏,你听着。我不是在施舍,不是在可怜你。我是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就算你明天就要死,今天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林夏抬起头,眼睛红肿,却亮得惊人。他看了江野很久,久到江野以为他要反悔。然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好。”他说。
只有一个字。却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某个锁了三年的匣子。江野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碎了——是冰,是恨,是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堆积起来的自我保护。碎了一地,露出底下滚烫的、鲜红的内里。
他抱起林夏转了一圈。
林夏惊呼一声,手臂下意识环住他的脖子。江野大笑,笑声惊起了芦苇丛里的水鸟。他把脸埋在林夏颈窝,嗅着他皮肤上干净的气息,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你答应了。”他在他耳边说,更像是在告诉自己,“你答应了,林夏。”
“嗯。”林夏把脸埋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我答应了。”
---
八月底,他们一起去了北京。
林夏的母亲起初不同意——她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抓着林夏的手不肯放。“小夏,你不能拖累人家……”她反复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泪。
江野站在病床边,弯下腰,握住老太太另一只手。“阿姨,”他认真地说,“不是拖累。是我需要他。”
老太太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松开了手。“你们啊……”她摇摇头,又笑了,笑容里有一种释然,“要好好的。”
他们租了学校附近的一间小公寓。真的很小,三十平米,卧室和客厅连在一起,厨房只能容一个人转身。但窗户朝南,阳光好的时候,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江野买了两张书桌,并排放在窗下;买了双人床,铺上天蓝色的床单;买了小冰箱,塞满林夏爱喝的酸奶。
林夏的透析安排在每周二、四、六下午。江野总是陪他去。
第一次去的时候,林夏很紧张。他坐在透析室的椅子上,手指攥着衣角,关节发白。江野蹲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怕什么?”他问。
“怕你看见。”林夏低声说,“很丑。”
江野掀开他的衣袖,露出胳膊上那些细小的针孔疤痕——淡褐色的,像散落的芝麻。他低头,吻了吻那些疤痕。
“不丑。”他说,“这是你活着的证据。”
护士进来准备扎针。林夏别过脸,不敢看。江野没走开,他就站在床边,让林夏抓着他的手。针扎进去的时候,林夏的手猛地收紧,指甲陷进江野的手背。江野没动,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摩他的头发。
“疼吗?”他问。
林夏摇头,眼睛还是闭着。“习惯了。”
这四个字像一根针,扎进江野心里。他想起林夏这些年一个人去透析的样子——背着包,低着头,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看着血液从身体里流出去,再流回来。没有人陪,没有人问“疼不疼”。
他俯身,吻了吻林夏的额头。“以后不用习惯了。”他说,“以后有我。”
透析要四个小时。江野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邮件,或者看书。有时候林夏睡着了,他就停下手里的事,看着他。林夏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呼吸轻浅,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扇形阴影。因为病,他总是很苍白,但在午后的阳光里,那种苍白也显得柔和起来。
江野会偷偷拍照片。
拍他睡着的侧脸,拍他搭在床边的手,拍窗外落在窗帘上的光影。这些照片他存进一个加密相册,取名“夏天”。有时候林夏醒来,看见他在拍,会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别拍。”他说,“丑。”
“不丑。”江野总是这样回答,然后把手机屏幕转过去给他看,“你看,多好看。”
林夏看了,嘴角会微微上扬——那是一个很浅的笑,但江野知道,那是真心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江野的成绩依然很好。他选了金融专业,每天泡在图书馆,论文写得飞快。林夏读中文系,课业轻松一些,但他在校外找了份家教的工作,教初中生数学。一小时一百五,一周三次,足够支付房租的一半。
他们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生活。
会为谁洗碗吵架——最后总是江野洗,因为林夏体力不行;会在周末的早晨赖床,挤在窄窄的双人床上,听着窗外胡同里的叫卖声;会一起逛超市,江野推着购物车,林夏跟在旁边,比较哪个牌子的酸奶更划算;会在深夜复习功课时互相投喂零食,林夏的指尖沾上薯片的碎屑,江野会抓过他的手,一根根舔干净。
当然,也有阴影。
林夏的病是一个悬在头顶的时钟,滴答作响。他的肌酐值时高时低,血压总是不稳定,胃口也差。有时候夜里会突然腿抽筋,疼得蜷成一团,江野就爬起来给他按摩,从脚踝到小腿,一遍又一遍,直到他重新睡着。
有一次,林夏发高烧。
是冬天,北京下了第一场雪。他透析完回来就觉得不对劲,脸色潮红,走路打晃。江野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立刻打车去医院,急诊,验血,结果是感染——透析病人最怕的并发症。
林夏被推进隔离病房。江野被拦在外面。
他隔着玻璃窗看他。林夏躺在病床上,手上插着点滴管,眼睛闭着,整个人陷在白色的被单里,小得像一碰就会碎。江野站在走廊里,拳头攥得死紧,指甲陷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
医生出来说,情况暂时稳定了,但还要观察。
江野点头,说不出话。他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了一夜,看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整个世界都染白。凌晨四点,护士出来告诉他可以进去了。他推开门,走到床边,握住林夏的手——还是烫,但比之前好一点。
林夏睁开眼,看见他,虚弱地笑了笑。
“对不起……”他说,声音像砂纸磨过。
江野摇头,俯身吻他的额头。“睡吧。”他说,“我在这儿。”
那一夜之后,江野开始查所有关于尿毒症的文献。他注册了医学论坛,关注了十几个肾病专家的微博,甚至去旁听医学院的课。他知道了什么是腹膜透析,什么是血液透析,什么是肾小球滤过率。他知道林夏的血型是RH阴性AB型,百万分之一,肾源难找。
但他没放弃。
他联系了所有能联系的人——父亲生前的朋友,母亲生意上的伙伴,甚至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他建了一个数据库,记录所有可能的肾源信息。他开始健身,严格控制饮食,因为医生说过,如果亲属配型,健康的一方状态越好,手术成功率越高。
林夏发现了。
那天晚上,江野在书房整理资料,林夏端着一杯热牛奶进来,放在桌上。他瞥见屏幕上的表格——密密麻麻的名字、血型、联系方式。
“你在干什么?”他问。
江野想关掉页面,已经来不及了。他转过身,看着林夏。林夏穿着他的旧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细瘦的手腕。他脸色平静,但眼睛里有一种江野读不懂的情绪。
“找肾源。”江野坦白说。
林夏沉默了很久。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公寓在五楼,能看见远处写字楼的灯光,星星点点的,像倒过来的星空。
“江野,”他说,声音很轻,“如果找不到呢?”
“会找到的。”
“如果找到了,但不匹配呢?”
“继续找。”
林夏转过身,背靠着窗台。逆光里,他的轮廓有些模糊。“江野,”他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这次带着一点颤抖,“我可能……等不到了。”
江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他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
“等得到。”他说,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林夏,你答应过我的。答应过要跟我在一起,要好好的。你不能反悔。”
林夏看着他,眼眶慢慢红了。他低下头,额头抵在江野的肩膀上。
“我害怕。”他小声说,声音闷在衣料里,“江野,我真的害怕。我怕手术失败,怕拖累你,怕……怕最后你还是会后悔。”
江野抱紧他。很紧,像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不会后悔。”他在他耳边说,“林夏,你听好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三年前在江边,没有更早一点吻你。其他所有事——所有事——我都不后悔。”
林夏哭了。没有声音,只是肩膀在颤抖。江野抚摸他的背,一遍又一遍,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那天晚上,他们相拥而眠。林夏蜷在江野怀里,手抓着他的衣角,睡得很沉。江野没睡,他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他的脸,看他的睫毛,看他微微张开的嘴唇。
他想,就算真的找不到肾源,就算林夏只能活一年、一个月、一天,他也要让这一天充满阳光。他要让他笑,让他吃好吃的,让他看想看的风景。他要把他宠坏,宠到再也离不开他——虽然他知道,林夏早就离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