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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宋妍的自白·上 ...

  •   我知道江野的时候,还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是真的。那会儿我大概四岁,或者五岁?记忆像蒙了层雾的旧照片,边缘发黄,中心却清晰得吓人。江家的客厅很大,大到我的小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会发出空旷的回音。苏晴阿姨穿着旗袍,蹲下来摸我的头,她的手有淡淡的香水味,像某种昂贵的花。

      “妍妍真乖。”她说,然后转头朝楼梯方向喊,“江野,下来陪妹妹玩。”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不情不愿的,拖沓的。然后我看见他——比我高一个头,穿着小西装,领结歪到一边,脸上有打架留下的淤青。他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我至今记得:冷漠,不耐烦,像看一件突然被塞进他世界的陌生家具。

      “哦。”他说,然后转身又上楼了。

      苏晴阿姨尴尬地笑:“这孩子,被惯坏了。”

      我站在原地,手里抱着母亲给我带的洋娃娃。娃娃的玻璃眼睛在吊灯下反着光,我忽然觉得,那个男孩的背影,比这栋房子里的任何东西都要孤独。

      后来我才知道,他父亲刚去世不久。

      ---

      那些夏天长得没有尽头。

      江家和宋家是世交,生意盘根错节地缠在一起,像两棵挨得太近的树。所以我和江野总被放在一起——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小学,同一个钢琴老师,同一个网球教练。我们甚至在同一家医院出生,前后差三天,护士开玩笑说我们是“天生的缘分”。

      江野从不这么认为。

      他把我当成某种任务,或者负担。上学路上,他走在前面,我小跑着跟在后面,书包在背上啪嗒啪嗒地响。他从不回头等我,但如果我摔倒,他会停下,皱着眉把我拉起来,拍掉我裙子上的灰,然后继续往前走。

      “你能不能走快点?”他常说,语气里没有恶意,只是一种陈述。

      我想走快点。我真的想。但我腿短,而且我总是忍不住看他——看他被风吹乱的头发,看他后颈被衣领磨红的一小片皮肤,看他走路时微微晃动的肩膀。那时我不懂什么叫喜欢,我只知道,有他在的夏天,梧桐叶的影子会变得特别好看。

      十二岁那年,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是在他家阁楼。我躲猫猫时误闯进去,看见满墙的奖状——数学竞赛,物理竞赛,篮球联赛。照片上的江野在领奖台上笑,但那个笑容很空,像戴了张精致的面具。墙角堆着被撕碎的画,我捡起一片,上面用蜡笔涂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

      阁楼很热,灰尘在光束里跳舞。我听见楼下传来钢琴声,是江野在练琴——贝多芬的《悲怆》,弹得又快又凶,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

      我忽然明白了。

      那些奖状,那些掌声,那些“江家少爷真优秀”的赞叹,都是他必须穿上的盔甲。盔甲下面,是那个在父亲灵堂里一言不发,在母亲严苛要求下背脊挺直,在漫长夏日里独自对着墙壁投篮的男孩。

      我想摸摸那些奖状。但我没有。我悄悄退出去,关上门,把那个破碎的太阳留在了黑暗里。

      ---

      十六岁,我确定我爱他。

      不是妹妹对哥哥的依赖,不是青梅竹马的习惯。是爱。心脏会因为他靠近而漏拍,会因为他和别人说笑而发酸,会因为他一个不经意的眼神而整夜失眠的那种爱。

      江野不知道。或者他知道,但不在乎。

      他身边从来不缺人。漂亮的,聪明的,家世好的,像一群绕着光飞的蛾子。江野对她们礼貌而疏离,收情书,说谢谢,然后转身扔进垃圾桶。我曾偷偷翻过那些被扔掉的信,粉色的信封,娟秀的字迹,写满少女炽热的心事。

      我想,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是宋妍,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人,是能进他家不用通报的人,是知道他所有习惯——美式不加糖,讨厌香菜,下雨天会偏头痛——的人。

      我以为时间站在我这边。我以为只要我足够耐心,足够优秀,足够配得上“江氏未来女主人”这个头衔,他总有一天会回头看见我。

      然后林夏出现了。

      ---

      转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瘦得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我第一次听说他,是从苏晴阿姨愤怒的电话里——“江野为了个转学生,跟我大吵一架,还离家出走!”

      我去学校找他。高三(7)班的后门,我站在走廊的阴影里,透过玻璃窗往里看。

      江野坐在最后一排。他没听课,侧着身,手撑着下巴,眼睛盯着斜前方。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是林夏。

      那个转学生正在记笔记,背挺得很直,握笔的姿势认真得有些笨拙。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他睫毛上,泛着浅金色的光。他忽然抬手揉了揉眼睛,动作很轻,像个孩子。

      然后我看见了江野的表情。

      该怎么形容呢?像冰封的湖面突然裂开一道缝,底下温暖的湖水涌上来。像独自走了很久夜路的人,终于看见了远处的灯火。像……像整个夏天的光,都落进了他眼睛里。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眼神。

      不是看我的礼貌,不是看其他女生的疏离,不是看奖状时的空洞。是一种专注的,柔软的,近乎贪婪的凝视。仿佛那个瘦削的背影是什么稀世珍宝,稍不注意就会消失。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了。

      疼。真疼啊。

      ---

      我试过接近林夏。

      假装借笔记,问他数学题,在食堂“偶遇”。他很有礼貌,但总是低着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的手很粗糙,虎口有细小的伤口,指甲修剪得很短。他穿的衣服总有股淡淡的肥皂味,混着一点……药味?

      “你身体不好吗?”有一次我问。

      他愣了一下,然后摇头:“没有。”

      他在说谎。我看得出来。他脸色太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偶尔会不自觉地扶一下腰。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江野看他的眼神。

      那种眼神,我求了十几年,从未得到过。

      嫉妒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它不像恨那样直接,不像爱那样纯粹。它悄无声息地钻进你的血管里,一点点腐蚀你的理智,让你做出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

      比如,把那二十万的事告诉苏晴阿姨。

      不是故意的。至少不全是。那天在江家,苏晴阿姨又在抱怨江野为了林夏荒废学业,我脱口而出:“阿姨,江野之前给医院打过一笔钱,二十万,匿名捐的。我猜……是给林夏母亲的。”

      说完我就后悔了。

      苏晴阿姨的脸色瞬间变了。那种表情我后来在很多商业谈判上见过——冷静,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刀。她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水面上的浮叶。

      “我知道了。”她说。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判了谁的死刑。

      ---

      后来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苏晴去了汀州,拿出协议,二十万,买断林夏和江野的未来。林夏签了字,拿了钱,然后给江野发了那条“我爱上别人了”的短信。

      江野不信。他跑去汀州,在酒吧找到陪酒的林夏,当着他的面把篮球挂件扔进汀江。

      “林夏,你赢了。”他说,然后转身离开。

      他回到北京,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剃了寸头,眼神冰冷,接受了和苏晴的安排,开始和我“交往”。

      我说“交往”,是因为那真的只是一场表演。他牵我的手,但掌心是凉的;他陪我吃饭,但眼神总是飘向窗外;他甚至在家族晚宴上当众说“我和宋妍在交往”,但说这话时,他看的不是我,而是手里那杯晃动的红酒。

      我问他:“江野,你恨他吗?”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恨。”他终于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但更恨我自己。”

      “为什么?”

      “因为……”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因为我相信了他那句‘爱上别人’。因为我没发现他病了。因为我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选择了恨他。”

      他说这话时,眼眶是红的。但没有眼泪。江野的眼泪,好像在那年夏天就流干了。

      ---

      我们“交往”了三年。

      三年里,我看着他一点点变成另一个人——商界新贵,雷厉风行,笑容标准得像量角器量出来的。他学会了在谈判桌上步步紧逼,学会了在慈善晚宴上优雅举杯,学会了把情绪藏进冰山之下,谁也看不透。

      只有我知道,他每年夏天都会消失一个月。

      第一年,我偷偷跟踪他。他去了汀州,住在书店对面的酒店,每天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看着“夏天书店”的招牌,从早到晚。他不进去,就只是看着,像信徒仰望圣殿。

      第二年,我不跟踪了。我站在他房间门口,手里拿着两份去马尔代夫的机票。

      “江野,”我说,“我们出去散散心吧。”

      他正在整理行李,头也没抬:“不了,我有事。”

      “又是汀州?”

      他动作顿了顿,然后继续把衬衫叠进行李箱。“嗯。”

      “江野,”我的声音开始发抖,“三年了。你还要守着一个不要你的人守多久?”

      他终于抬起头看我。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寒。

      “宋妍,”他说,“我们解除婚约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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