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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书店最后的客人 ...

  •   门没锁。

      徐舟站在巷子口,看着那块木招牌——“夏天书店”。
      字是手写的,漆已经斑驳,边缘被雨水泡得发白,像生了层薄薄的霉。
      他本来要去同学家打游戏,结果在这迷宫似的古城里迷路了,手机还剩百分之三的电,地图软件卡在加载界面,转着永远转不完的圆圈。

      他推门。

      风铃响了。
      不是那种清脆的叮咚声,而是沉沉的、闷闷的金属碰撞声,像许多把旧钥匙挤在一起摇晃。
      店里很暗,午后的阳光从高高的木格窗斜射进来,被书架切割成一道道光柱,光柱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缓慢地旋转,上升,像被无形的手拨弄着。

      空气里有股味道。
      旧书的油墨味,木头受潮后的微酸,还有……药味?很淡,混在灰尘和纸张的气息里,几乎闻不出来。

      “有人吗?”徐舟喊了一声。

      声音在空旷的店里荡开,撞上四壁的书架,又弹回来,变成模糊的回音。没人应。他往里走,帆布鞋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书架高得离谱,几乎碰到天花板,上面塞满了书,不是按类别排列的,而是随意地堆叠着,有些书脊朝外,有些书脊朝里,像一群挤在一起取暖的、沉默的灵魂。

      他走到店中央。

      然后他看见了那棵树——不,是槐树,从书店的后院长进来,粗壮的树干穿破屋顶,枝叶在室内舒展开,遮住了大半边天花板。阳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在树干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树下有个人。

      坐在藤编的摇椅里,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穿着很旧的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头发是黑的,但靠近发根的地方能看到银白,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霜。

      徐舟停下脚步。他忽然觉得不该打扰。这里太静了,静得像时间本身停在了某个午后,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他想转身离开。

      “关门了。”摇椅里的人说。

      声音很轻,沙哑,像很久没说过话,声带生了锈。

      “对不起,”徐舟赶紧说,“我这就走。”

      “来都来了。”那人又说,摇椅缓缓转过来。

      徐舟看见了他的脸。

      该怎么形容呢?那是一张被岁月仔细雕琢过的脸——不是衰老,是另一种东西。眼角有很深的纹路,不是笑纹,是那种长期皱眉留下的、纵深的沟壑。颧骨很高,脸颊微微凹陷,皮肤是那种很少见阳光的苍白。但眼睛很亮,像两汪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什么东西。

      他看着徐舟,看了很久。眼神没有敌意,也没有好奇,只是一种……平静的观察,像在辨认一件很久以前见过的物品。

      “学生?”他问。

      “高一。”徐舟说,不知道为什么,站直了身体。

      “逃课?”

      “不是。迷路了。”

      那人笑了。很浅的笑,嘴角向上弯了弯,但眼睛里的光柔和了一些。“坐。”他指了指树根旁另一把小椅子,也是藤编的,垫着褪了色的蓝布垫子。

      徐舟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坐下。椅子比他想象中舒服,藤条被磨得光滑,带着人体的温度。

      “这店……”他环顾四周,“还营业吗?”

      “不营业了。”那人说,“很久不营业了。”

      “那为什么还开着门?”

      “因为有人可能会来。”那人看着他,眼神有点飘忽,“比如你。”

      徐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低头看自己的鞋,鞋带上沾了泥,是刚才在巷子里踩到的。槐树的叶子在头顶沙沙响,风从屋顶的破洞吹进来,带着夏末的暖意,还有远处江水的湿气。

      “叔叔,”他忍不住问,“你一个人住这里吗?”

      “嗯。”

      “不寂寞吗?”

      那人没马上回答。他伸手,从旁边的矮几上拿起一个东西——是个挂件,篮球形状的,黄铜做的,边缘被磨得发亮,但“夏”字刻得很深,清晰得像昨天才刻上去。他用拇指摩挲那个字,动作很慢,很轻,像在抚摸什么活物。

      “寂寞,”他最终说,声音更低了,“但习惯了。”

      徐舟看着他摩挲挂件的手。指节分明,手腕上有道浅浅的疤,像被什么勒过。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和这间书店一样,是个巨大的谜。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突然问。

      “徐舟。徐州的徐,舟船的舟。”

      “徐舟。”那人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能远行,也能停泊。”

      “叔叔你呢?”

      “江野。”他说,顿了顿,又补充,“江水的江,荒野的野。”

      江野。徐舟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这名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辽阔,又孤独。

      “江叔叔,”他鼓起勇气,“你刚才说,开门是因为等人。你在等谁?”

      江野没说话。他抬起头,看着槐树茂密的枝叶,目光穿透那些层层叠叠的绿色,看向更远的地方。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角的细纹,也照亮了他瞳孔里某种遥远的、温柔的东西。

      “等一个故事里的人。”他轻声说。

      “什么故事?”

      江野转过头看他。这次,他笑了,真正的笑,虽然很淡,但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像水面漾开的涟漪。

      “想听?”他问。

      徐舟用力点头。

      ---

      江野开始讲。

      没有开场白,没有铺垫,直接就从那个夏天开始——燥热的、蝉鸣震天的夏天,一个转学生,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食堂里被打翻的餐盘,还有篮球场上肆意的奔跑和汗水。

      他讲得很慢。有时候会停顿很久,看着某个角落出神,然后才继续说下去。语言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破碎,句子短促,像被什么哽住了喉咙,需要用力才能吐出来。但那些画面却异常清晰——

      少年在五金店搬货时被夕阳拉长的影子。

      暴雨夜医院走廊里握在一起的手。

      出租屋里分着吃的那碗泡面,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脸。

      江边烟火下那个带着啤酒味的、生涩的吻。

      徐舟听得入了神。他忘了时间,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忘了手机没电,忘了晚上还有作业要做。他只是坐着,眼睛盯着江野的脸,看着那些遥远的故事在他平静的叙述里一点点复活,发出微弱而真实的光。

      “后来呢?”当江野讲到志愿被改、两人大吵一架时,徐舟忍不住问,“他去北京了吗?”

      江野摇头。他摩挲着那个篮球挂件,指腹一遍遍划过“夏”字的笔画。

      “没有。”他说,“他留下来了。照顾母亲,打工,还债。我去了北京,我们分开了。”

      “为什么?”徐舟不理解,“如果你们喜欢对方,为什么不能一起面对?”

      江野看着他。少年的眼睛很亮,干净,没有被生活磨钝的棱角。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这样看着他,问过类似的问题——为什么?凭什么?难道喜欢还不够吗?

      “因为有时候,”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从很深的地方挖出来,“爱一个人,不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是希望他好,哪怕那种好,和你无关。”

      徐舟皱眉。他十五岁,正处在非黑即白的年纪,理解不了这种灰色的、复杂的感情。

      “我不懂。”他诚实地说。

      “你不需要懂。”江野说,“这是大人的事。很复杂,很累,也很……遗憾。”

      他继续讲。

      讲三年的分离,讲二十万的交易,讲酒吧里那个假的富婆,讲被扔进汀江的挂件。讲恨,讲报复,讲书店对面的咖啡馆,讲每天一杯美式的羞辱。然后,讲那个雨夜,讲医院,讲诊断书上“尿毒症晚期”那几个字。

      讲到这里,江野的声音开始发抖。

      很轻微的颤抖,像风中最后一片叶子,努力想维持体面,却还是暴露了内心的摇晃。他停下来,端起矮几上的茶杯——茶早就凉了,水面浮着一层薄薄的尘——抿了一口,喉结滚动。

      “他病了。”他说,声音压得很低,“很重的病。我一直不知道。我以为他不要我了,我以为他爱上了别人,我以为……我可以恨他一辈子。”

      徐舟的心揪紧了。他想起自己外婆去世前的样子,也是那么瘦,那么苍白,躺在床上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那……治好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江野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笑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没有。”他说,“有些病,治不好的。”

      ---

      故事的后半段,江野讲得更慢了。

      他讲到带林夏回北京,讲到透析室窗外的阳光,讲到深夜病房里握在一起的手。讲到找肾源,全国,全世界,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像大海捞针。讲到绝望,讲到争吵,讲到“我陪你回汀州”那句话。

      然后,他讲到洱海。

      讲到那片蓝得像梦一样的水,讲到海景客栈推开窗就能看见的雪山,讲到林夏靠在他肩上说“江野,我累了”。讲到最后一夜,月亮很圆,沙滩很软,怀里的人呼吸越来越轻,像要融化在夜色里。

      “他说,”江野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需要很努力才能捕捉到那些破碎的字句,“下辈子,他要活成我的夏天。”

      他停在这里。很久很久,没有再说话。

      店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屋顶破洞的声音,槐树叶子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的、古城的喧嚣,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背景音。

      徐舟发现自己哭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手背上,滚烫的。他用手背用力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

      “他们……”他哽咽着问,“最后在一起了吗?”

      江野抬起头。阳光正好移到他脸上,照亮了他眼睛里某种奇异的光——不是悲伤,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近乎安宁的、辽阔的平静。

      “永远在一起了。”他说,声音忽然稳了,清晰了,像从很远的地方飘回来,“在夏天里。”

      他从摇椅里站起来。动作很慢,有点僵硬,像是坐得太久,关节生了锈。他走到槐树下,伸手抚摩粗糙的树干,掌心贴着树皮,像在感受某种心跳。

      “这棵树,”他说,没有回头,“是他种的。很多年前,我们刚来汀州的时候,从路边挖的小苗。他说,槐树活得久,等我们都死了,它还会在这里,一年一年地开花。”

      徐舟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他仰头看着茂密的树冠,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碎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

      “真好看。”他轻声说。

      “嗯。”江野也抬头看,“每年夏天,花开的时候,整个店里都是香的。他喜欢坐在树下看书,一看就是一下午。有时候睡着了,花瓣落得满身都是,他也不拍掉。”

      他说着,嘴角又浮现出那个很淡的笑。这次,笑里没有苦涩,只有温柔的怀念,像翻看一本旧相册,每一页都泛黄了,但每一页都珍贵。

      徐舟看着他侧脸的轮廓,忽然觉得,这个人不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他像在讲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最痛的那部分,也是最亮的那部分。

      “江叔叔,”他小声问,“你还恨他吗?”

      江野转过头,看着他。少年的眼睛红肿着,但眼神很干净,像刚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恨过。”他诚实地说,“恨他推开我,恨他不告诉我,恨他一个人承担所有。但后来我发现,恨太累了。而且……恨他,就是恨那个爱着他的我自己。”

      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徐舟的头。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爱比恨长。”他说,“恨会淡,会忘记。但爱不会。爱会变成记忆,变成习惯,变成你身体里的一部分。最后,它变成了你活下去的方式。”

      徐舟似懂非懂地点头。他还不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他能感受到那种重量——沉甸甸的,像这间书店里堆积如山的书,像这棵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槐树,像江野摩挲了无数遍的、刻着“夏”字的篮球挂件。

      ---

      天快黑了。

      夕阳的光从西边的窗户斜射进来,把整个书店染成温暖的橙红色。书架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道道时间的刻度。风铃又响了,这次是因为晚风,声音比下午更沉,更远。

      “我该走了。”徐舟说,忽然觉得有点舍不得。

      江野点点头。“嗯。”

      他们走到门口。徐舟推开门,外面的巷子已经亮起了几盏昏黄的路灯,青石板路在暮色里泛着湿润的光。

      “江叔叔,”他转身,看着站在门内的江野,“谢谢你给我讲故事。”

      “谢谢你听。”江野说,又笑了,“很久没人听我讲这些了。”

      徐舟犹豫了一下。他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他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笔和本子,匆匆写下一行字,撕下来递给江野。

      “这是我的电话。”他说,“如果你……如果你想找人说话,可以打给我。”

      江野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折好,放进口袋。

      “好。”他说。

      徐舟看着他。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江野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像要融进身后书店的黑暗里。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很亮,像两盏不会熄灭的灯。

      “江叔叔,”他最后问,“你还在等他吗?”

      江野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看了看已经开始出现星星的天空,又看了看巷子尽头流淌的汀江,最后,目光落回徐舟脸上。

      “不等了。”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他已经来了。”

      徐舟愣了一下,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没有再问。他挥挥手,转身走进巷子的暮色里。

      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

      书店的门还开着。江野站在门口,身后是店里暖黄的光,把他瘦削的身影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边。他也在看着他,脸上带着那个很淡的、温柔的笑。

      然后,他抬手,轻轻关上了门。

      ---

      书店里重归寂静。

      江野在门后站了一会儿,听着徐舟的脚步声在巷子里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古城的喧嚣里。他慢慢走回槐树下,在那把藤编摇椅里坐下。

      天完全黑了。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在树干上投下一片银白。风停了,槐树的叶子不再沙沙作响,整个店里安静得像沉入了水底。

      他从口袋里掏出徐舟给的纸条,展开,就着月光看了一眼。少年的字迹很工整,有点稚气,但一笔一划很认真。他笑了笑,把纸条折好,放回口袋。

      然后,他拿出那个篮球挂件。

      黄铜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夏”字的笔画在阴影里格外清晰。他用拇指一遍遍摩挲那个字,从横到竖,从撇到捺,像在抚摸一个熟睡的人的脸。

      “林夏,”他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店里荡开,又消散,“刚才那孩子,很像你。”

      没有人回答。

      只有风铃,被夜风轻轻拂过,发出叮咚一声响。

      江野靠在摇椅里,闭上眼睛。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末的夜晚,他和林夏坐在这棵槐树下,分吃一个从夜市买来的西瓜。西瓜很甜,汁水流了满手,他们互相嘲笑对方吃得满脸都是,笑声惊起了树上的夜鸟。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

      那时候,他们以为还有无数个夏天。

      那时候,他们不知道,有些离别,一别就是永远。

      但没关系。江野想。真的没关系。他已经用十年时间,学会了如何在没有林夏的夏天里活着——不,不是活着,是等待。等待每一个夏天的到来,等待槐花开,等待风铃响,等待某个迷路的少年推开这扇门,听他讲完这个关于夏天的故事。

      而现在,故事讲完了。

      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像背负了很久的重担终于被卸下,身体轻得要飘起来。夜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江水的湿气和远处桂花初开的香气,拂过他的脸,温柔得像一个吻。

      他握紧手里的篮球挂件。

      金属已经染上了他的体温,暖暖的,像另一个人的手心。

      “林夏,”他又轻声说了一遍,这次带着笑意,“我来陪你了。”

      槐树的叶子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月光移动,从树干移到摇椅上,照亮了江野安详的睡颜。他闭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像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风铃又响了。

      叮咚,叮咚,叮咚。

      一声接一声,清脆,悠长,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像两个人在笑,像很多年前那个夏天的蝉鸣,像从未停止过的、爱的回音。

      窗外,汀州的灯火次第亮起。

      又是一个夏天,正在缓慢地、温柔地结束。

      而书店里的故事,终于,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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