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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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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声漫无边际地响着,自操场那边的杨树缝隙里,一直延伸进天色发白的地方。
枝叶被暑气烘得有些发卷。树干上有几道干裂的伤痕。一只脱壳的蝉壳贴在树皮上,纹理清晰,像是被时间遗忘的遗骸。
正值暑假,操场上空无一人。铁质看台泛起热光。晨间残留的水渍已被晒干,留下一道模糊不清的轮廓。
礼堂外的石阶上,两个空汽水瓶歪倒在裂隙里。几滴浑浊的液体凝在瓶底。瓶口朝向天空,无声地张着。谁也没来收走它们。
风吹过时,瓶身转了一点角度,撞在石阶边,发出一声闷响。
教学楼的外墙被阳光照得晃眼。正门外的红布标语微微卷起一个角,飘也不是,落也不是。
整座校园仿佛泡在光里,迟缓、透明、毫无表情。
门厅内铺着半旧的蓝色地胶,薄薄的尘土覆盖其上。再过几日,将有无数双脚从这里通过。
蝉鸣仍在继续,像是早已录好的磁带,周而复始,不知疲倦地响着。
报道这天,不少人出于惯性,走入原先楼层的教室,却在门口与一群全然陌生的面孔打了个照面,而后仓皇逃离。
走进新班级之前,他们再次抬头,确认班牌。
七班依然是七班,只是“二”的下方又加了一条横线。
高二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日子很少起伏,只是顺着某条不可察觉的轨道缓慢前行。
文理分科算是一次中途停靠。
等再次发车时,车厢里的人更换了一大半。哪怕共同度过了高二整个学年,梁丘音依然没有记全班上的人名。
小熊是新同学里面他唯一认识的人。
七班是理科班。从分班开始,梁丘音便再没有过同桌。
教室里有些闷热。风扇刚接上电,在缓慢转动。窗户全部大开。身处五楼,街对面的商业房看上去矮了一大截。
过去的一整年里,李叔每晚离开时都会留一盏灯。这样,等梁丘音夜里十点到家时,暖黄色的光便会远远地落在鞋面,不够满,却不至于完全落空。
他也学会了尽早入睡,再早早起床,在天还没亮透的时候,借助浅薄的晨光完成自己的早读。
这么一来,日子似乎就没那么长。
谈以明去了文科班。他们偶尔在走廊里碰面,彼此有过一瞬的目光停驻。然而,谁都没有再往前一步。
春去秋来,他们也终于步入高三。
班上并不安静,但也不聒噪。大家聊着暑假生活,适量的嘈杂刚刚好。
有个人影出现在余光里。梁丘音一侧头,与后门玻璃外的李老师对上视线。
李老师对他笑一下。他的嘴角也随之翘了一点。
驻足观察两秒后,人影闪过去。很快,她本人伴随高跟靴的声音踏入班门。
整个暑期过去,李老师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肤色,长发烫成大卷,起伏在肩头,如同热带海岛的岸边不断卷起的浪花。
噪声稍稍降了一度,之后又有所回升。她站在讲台上,随手翻看一堆资料,并无开口讲话之意。
看了一会儿,她向班长眼神示意。
那头俏皮的短发从座位上弹起,向讲桌走去。
两人交谈片刻后,班长去墙边贴上一张纸。待她返回座位上,李老师这才抬眼扫视全班。
“好了,安静一下。”
她的嗓音锋利依旧。
大家调整好坐姿,准备迎接新学期的第一番训话。
“暑假结束。从今天起,你们就不再是高二的人了。步入高三,意味着什么,你们心里应该都有数。”
空气里残留的暑期愉快被一扫而光。
“我先说住宿安排,”她拿起一张纸,“这学期开始,学校不再允许高一年级住校。”她面露欣喜,“不为别的,主要是为了给你们腾地方。”
“当然了,一个班也不能全都住宿,毕竟咱学校没那么大的地儿。”她再次确认纸上的内容,“申请名额比之前多出来两倍。家住得稍远点的同学都可以报名。”
“开学半个月后,高三就开始夜自习。九点半一下课,回宿舍五分钟,洗个脸刷个牙,十分钟直接躺床上——睡得踏实。”
“你要是还想来回家里跑,吃个饭看个电视剧,我劝你趁早醒醒。能不被生活琐事打断的,都是天选高三。”
有人在地下小声嘀咕,也许是被说动了。
“刚才班长贴墙上的是课程表,自己记好。”
她反扣下那张纸,双手撑桌,“这学期,重点不在开新课,而在于巩固、串讲、查缺补漏。其中几门学科的任课老师会有变动,各科课代表暂时延续高二安排。”
“高三了,有压力。但它也给你机会。”她静静扫过每一张脸,“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能通过努力直接看到结果的一年。不是靠家长,不是靠运气,靠你自己。”
“别怕走得慢,就怕你不走。咱们是一个班,一个集体,老师、同学、你身边所有人,都在为你加油。”
她再次扫过全班,眼神里带着某种希望。
稍作停顿后,她又拿来一张纸,“下周——最晚下周三之前,所有人上交户口本复印件,包括户主那页和你们自己那页,需要父母其中一方签字。学校要核对学籍信息,跟高考报名挂钩。”
她抬起眼皮,“事关高考,重要性不用我多说吧?班长下周记得提醒。”
“最后几点。”她的神情又严肃了一分,“一个是手机问题,我不想再重复了。都现在这个时候了,再搞那些有的没的,跟自绝后路没什么两样。”
“还有几天开学,状态赶紧收回来。开学当天就等于上了战场。别跟我说什么‘还没进入状态’。你早进状态一天,就比别人多一天的积累。别等到逼急了再开始跑。”
她换了个站姿,继续讲道:“高三这一年,就两件事——‘学’和‘稳’。每天俩眼一睁,别的不用想,就是一个学。心态上,求一个稳。谁稳谁先赢。”
所有人仿佛醍醐灌顶。
有人小声问了一个问题,李老师答道:“开学后两周之内都可以申请宿舍。已经是住宿生的不用再申请。”她停顿一下,“除非你不想住了。”
她聚光灯般的眼神依次照过那几个住宿生,“没人这么想不开吧?大好的机会让给别人?”
见没人应答,她便竖起所有资料杵了杵,“行,没别的事了,卫生委员和班长协商一下值日表,其余人可以走了。”
讲话结束,班上再次人声交杂。
大家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有人径直朝门口走去,有人围在黑板旁边,提前抄写课程表。
小熊听从李老师的安排,走向班长,打算一起商量值日表的事情。可班长似乎有急事,点头听了两句后,便拍拍小熊的肩,举起大拇指——都交给你了。
那头短发雀跃着跳出班门。见状,小熊只好无奈地点点头,转身时与梁丘音目光相接。
两人相视一笑。
梁丘音背上包,下意识将自己的课桌与靠墙的课桌对齐,再摆好椅子,等李老师走出班门后跟了上去。
“李老师。”他叫出声。
她回过头,瞧见是梁丘音,便直言道:“户口本的事儿是吧?”
梁丘音点头。
“我知道,”李老师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你下周带户口本原件来学校。我看一眼就行,不用复印了。”
“好。谢谢李老师。”
李老师又笑了一下,之后转身离开。
走廊另一端,谈以明正从三班门口走出来。
两人相汇于楼梯口,一同步下台阶。
许久未见,他们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暑假过得还好吗?”谈以明问。
“凑合吧。”
他们继续向下走,与人潮不在同一段频率中。
“你听说新的宿舍安排了吗?”谈以明问。
“听说了,”梁丘音换了个肩背包,“我还是回家住。”
“我也是。这学期我不住校。”
梁丘音有点惊讶,“为什么?”
谈以明拐过楼梯平台时特意放慢了脚步,“我想换个安静的环境准备高考。”他的眼角微光浮动,“而且,学校附近的那间屋子,正好租客要搬走。”
“家里人和你一起吗?”
谈以明摇摇头,“我想自己过去住。”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心意已决,语气也随之下沉,“只要能解决伙食问题,就可以。不然,家里打算派小姨来管我。”
梁丘音没有立刻回应。
两人在同时思忖着什么。
“我……”
“你……”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和李叔商量一下。”梁丘音说。
谈以明眨了眨眼,“其实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去我那边一起吃。”
两人对视一眼,认真思考对方的提议。
又拐过两道楼梯口时,梁丘音缓缓道:“所以说,你有一间厨房,我有一位厨子。”
“你是说……”
“这两项合并起来,是最简单的。”
他们下到一楼。外面的日头在门厅投下一大片反光。梁丘音微眯起眼睛。
“让李叔直接去我家?”谈以明有些不敢相信。
“对,”梁丘音点头,“他给我单独做了一年的饭,浑身手艺使不出来,快要憋坏了。”
谈以明轻笑。
“但问题是,你需要给他一把备份钥匙。”梁丘音以询问的眼神看向谈以明,“所以我才问你介不介意。”
谈以明的目光真挚,“我不介意。”
“你确定?”
“那间房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本珍藏版新华字典。你觉得李叔会喜欢吗?”
梁丘音也笑了。
两人走出教学楼。
“那……你家里人会同意吗?”梁丘音收起笑意,忍不住问。
谈以明低头看着脚下,“我有办法搞定。”
走出校门后,他们一起朝车站走去。
“你回家吗?”梁丘音问。
“我去房子那边看一眼,”谈以明用手遮住阳光,“你有空吗?一起?”
“行。”
两人横穿过步行街,向成排的居民楼走去。
“就是这里。”谈以明停下脚步。
“这么快?”惯性拉着梁丘音又往前串了几步。
临近商业圈的缘故,这片居民楼的外墙统一刷成了五彩渐变色,看上去缤纷夺目。
“你之前常来这里吗?”梁丘音问。
谈以明带领他走进楼道,“来收过几次租金,所以路比较熟。”
与鲜艳的外墙相比,楼里与普通住宅并无两样,甚至掩不住岁月久积的斑驳气息。
有些门牌甚至是手写的,墨迹略微晕开。某间住户的门缝露出晃动的光,电视声若有若无。
他们上到三楼,在302室前,谈以明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这是间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一室一厅,户型简单,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木质餐桌,几乎没有其他家具。
床头柜上有本很厚的硬壳红皮字典。
门边的嵌入式衣柜敞开,横梁上挂着几根空荡的衣架。角落里塞了根苕帚。
墙角有个半开的纸箱,里面堆着几本旧书,和一只没拧紧盖子的洗发水瓶,像收拾到一半被人临时打断。
“租客留下的东西吗?”梁丘音问。
“对,他说不打算带走了。”
门口临近厨房,谈以明走进去查看。
碗架空着。水池边有个变形的钢丝球,橱柜里剩了半盒保鲜膜、一个开罐器,和几只零散的塑料手套。
他拉开冰箱。里面空无一物,散发着淡淡的清洁剂的芳香。
“下午我留在这打扫一下,周末再去买几张椅子,还有厨具。”谈以明走出厨房。
“你打算什么时候住进来?”梁丘音环视一圈屋里,问道。
“开学后半个月吧,正好那时候开始上夜自习。”谈以明在屋里找了一圈,终于在阳台找到了拖把和水桶。角落里还有一台洗衣机。
“周末呢?”
“周末回高科园那边。”
最后,谈以明拉开厕所门,打开灯。
里面的空间略显局促,面积不到三平米,且不设干湿分离。更重要的是,本该装热水器的地方现在是空的。
“下周有人来装新的热水器,据说能无限热水。”谈以明望着那个方向,像房产中介似的介绍。
两人移步至客厅。
谈以明四处打量,似乎在斟酌家具摆放,边想边自言自语道:“这两周我再搬些东西过来,到时候就有人气儿了。”
他好像很期待即将开始的生活。
梁丘音回以一个微笑,然后慢慢走去窗边。
楼下正对步行街的尽头。
商铺林立,门头五颜六色,因距离稍远而看上去有些虚焦。远处有人推着童车经过,也有身穿制服的青年匆匆走过。
景色里更多的是街边成排的梧桐树,树冠繁茂,枝叶从人行道一直探到二楼窗沿。
阳光从叶间缝隙斜落下来,光影在地面斑驳晃动。有人在树下乘凉,也有学生模样的人靠在树干上发呆。
不远处,一家粉色门脸的奶茶店门外排起长队。塑料杯的颜色透过阳光,如糖果般晶亮。
一阵风吹过,送来一点奶香和炒饭的气味,也有刚擦过玻璃的清洁剂味。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并不突兀,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味道。一切热闹得恰到好处。
梁丘音站了一会儿,没出声,也没有动。
卧室那边传来谈以明说话的声音,像是在打电话。他没有刻意关门。梁丘音能隐约听到几句对话的尾音。
不多时,卧室门吱嘎一声拉开,谈以明走出来。
“我小姨那边临时出了状况,应该是不能管我了。”
梁丘音听罢,直接拿出手机,拨通李叔的电话。
谈以明搬起墙角的纸箱,连同厨房里剩余的东西一并塞入箱子,又拿起苕帚清扫玄关的地面。
电话另一头,李叔应该是一口应下了。
他们没再多聊。挂掉之后,梁丘音说:“搞定了。”
谈以明放下苕帚,再次拿起手机,回拨了刚才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了。
他轻唤一声“妈”,而后直奔主题。
梁丘音继续看向窗外。
谈以明的声音浸入耳中。他的言语有种轻缓而坚定的调子。
“叔叔人很好,我见过几次。”
“之前那件沾了颜料的外套,就是叔叔给我洗的。”
“你放心,不会给人添麻烦的。”
他停顿片刻,声音又轻了些,“嗯,来的时候多带点新鲜食材……那我过几天就开始往这边搬东西……嗯,拜拜。”
通话结束。
两边都比他们预想的要顺利。
他们目光相接,一起松了口气。
周三那天,梁丘音带着户口本找到李老师。
她接过去翻看,在某一页处停下,之后继续向后翻,同时站起身,“走,跟我去趟档案处。”
两人步入楼梯间,李老师的眼睛微微放大,掩不住好奇地问道:“之前我还不知道呢,你跟你妈妈姓?”
梁丘音没什么起伏地应道:“是。”
“只有你们这一代这样,还是一直有这么个规矩?”
“一直都这样。”
“哦——”她拖了个解惑的长音,“挺少见啊。”
来到档案室,老师现场复印了一份梁丘音的户口本,并由李老师签字,最终收入学校档案。
回去的时候,李老师又随口问道:“你妈妈最近几年不打算回来吗?”
梁丘音想了想,答道:“暂时不会。”
这一听,李老师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临回办公室前,她向梁丘音投以关切的眼神,语气却强硬了半分,“回去吧,每天按时吃饭。”
梁丘音点点头,向教室走去。
一周后的周末,梁丘音再次和李叔一起来到这间屋子。
屋门半开。门边斜靠着几张未拆封的小型家具。屋里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说话。
梁丘音敲了三下门。女人的说话声一顿,之后音量减小。频率熟悉的脚步声走来,拉开了门。
“你真的记得路,”谈以明的目光又移向李叔,“李叔好。”
“好久不见,小谈。”李叔朝他笑笑。
女人从卧室里走出来。
“妈,梁丘音和李叔来了。”谈以明回身说道。
“阿姨好。”梁丘音主动问候。
她的眼神亮了一下,但很快收敛住,“早就听谈以明提起过你。”她微笑着看向李叔,“你好,李先生。”
“你好你好!”李叔挥手打招呼,“之前见过小谈几次,你家孩子可懂礼貌了!”
她只是微笑,“这屋里乱糟糟的,刚开始布置,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担待。”她的手轻轻一抬,做出请的姿势,“先里面坐吧。”
过道边立了些装修工具。卧室里,一个工人正蹲在地上安装家具,看上去是个书架。
“哦,不急不急!”李叔笑着摆手,一转头便看见了厨房,脚步也跟着朝那边挪去,“我先看一眼厨房?”
“您请便。”
李叔一进厨房,便本能地卷起袖口,两手在裤边擦了几下,上下左右地观察灶台和水槽,时不时自言自语道:“东西都很新啊。”
她也向厨房挪步。梁丘音让开半个身位,站到谈以明旁边。
两人互瞅了一眼,抿嘴一笑。
女人站在李叔身后,也不打断,等他看完一圈,才轻声补充道:“之前的租客基本不做饭,煤气偶尔才开。”
“哦!难怪这么干净!”李叔点点头,用手按了按台面,“这面板用的是石英吧?纹理挺细,也不怕染色,好打理。”
“您一看就是行家,”她微微一笑,“不过,卫生这块您不用太操心,之后会有钟点工来做全屋清洁,每半个月一次,厨房和卫生间都会一起清理到。”
听到这个信息,梁丘音先是和李叔对了个眼神,又瞄向旁边的谈以明。
李叔笑呵呵地说:“厨房我肯定是全力照应的!不过我这人手快,这水池边呀、灶台缝啥的,趁做饭的功夫顺手一擦,完事儿!您这提前一说,我就心里有数了!”
此刻,谈以明也向梁丘音投以“你放心”的眼神。
李叔弯下腰,拉开底层的抽屉,不觉“嚯”了一声。
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类锅铲,和尚未拆封的刀具、砧板。
他翻弄着刀具包装,小声嘀咕“好刀啊”,然后动作一停,手探进抽屉底部,敲了敲磨刀石,“哦,这儿就有。齐全。”
他重新合上抽屉,直起腰,脸上多了几分满意。
“调料我让谈以明去买,他还特意列了张单子。”她平稳的语调里藏着一丝骄傲,“冰箱里有常见的冷冻肉类,下周末我再去买点新鲜果蔬。”
“哈哈哈!这孩子呀,真细心!”李叔竖起大拇指。
她微微颔首,“您尽管按自己的习惯来。厨房以后就麻烦您多费点心了。”
李叔再次摆摆手,笑道:“哪里哪里。”
女人侧过身,小声对谈以明说:“之后如果还缺东西,你多留点心,提前去买。记得多买同学爱吃的菜。”
“嗯,我知道。”
她的目光移至梁丘音脸上,柔声道:“你在这里不必拘束。能安心吃饭比什么都重要。”
梁丘音礼貌点头,“谢谢阿姨。”
卧室里的工人已经安装好一个大书架。他腰上挂的工具随步伐发出金属碰撞声,“女士,这书架安好了放哪?”
“待会儿搬到客厅来。”
“好嘞。”工人返回卧室。
这时,李叔从厨房里溜达出来。
他像是在心中琢磨着什么,转头问梁丘音:“你还记得咱家那口大砂锅不?放橱里尘封大半年了,要不我给带过来?”
“行。”梁丘音应得很快。
李叔咧嘴笑了笑,对另外两人说道:“我这人啊,有个习惯。炒菜什么的随便拿个锅就行,炖肉必须用最顺手的那口锅!”他回身指了指最角落的一个橱柜,“我看那地儿就放得下。”
她轻轻一笑,语气不急不缓,“既然厨房是您操持,那自然按您的习惯来。只要地方还放得下,想带什么都随您。”
闻言,李叔再次满意地扫了眼厨房,然后递给梁丘音一个眼神。
“那我们就先走了,”梁丘音稍稍向门口侧身,“过完下周,每周一到周五,李叔下午五点左右过来。”
“头几天我早一点来,熟悉熟悉环境。”李叔抬手补充了一句。
“没问题,”女人微微点头,同时向门口走去,“下周我配好备份钥匙,让谈以明带去学校。”
她为两人拉开门。
“阿姨再见。”
“李叔再见。”
拐下楼梯前,梁丘音回头望了一眼。谈以明也向他这边望过来,然后被关上的门慢慢挡住。
开学已过两周,校外新据点的布局渐渐清晰起来。
客厅里多了个大书架,靠墙而立,上面大多是复习资料和几本厚重的课外书。最下面放着那本新华字典。
窗边有两张单人小沙发,中间放了一张算不上茶几的窄桌,兼具杂志收纳功能。
木质餐桌边摆了两张折叠椅,另有两张折起放在角落。桌上放有餐巾纸、隔热垫和几只玻璃杯。
热水器严丝合缝地安在厕所天花板下方,水管缠得紧实。淋浴喷头下方新加了一个立式窄架,用来放洗发水和沐浴液。
厨房台面上摆了一摞碗碟和一个崭新的电饭煲。调料瓶贴墙摆放。顶灯开关旁的墙上有一张磁贴白板,用来记录需要购买的材料。
晚上七点多,开门声响起。
客厅灯已经点亮,屋里一片温暖的饭香。
李叔手拿两碗米饭走出厨房,“正好!菜刚起锅,准备吃饭!”他三两步赶去客厅。
“李叔辛苦了。”谈以明关上门,从鞋架上拿来两双拖鞋。
“这才哪到哪!”李叔的声音从客厅传来,“第一顿饭,不拿出点像样的出来,哪好意思开张!”
两人换好拖鞋,来到客厅。
桌上已然摆好了三菜一汤——荤菜色泽浓郁,素菜翠绿清亮,细细的葱花点缀在汤的表面,热气缓缓蒸腾。
大汤碗旁还有一小碟切碎的香菜。
“李叔,厨房还顺手吗?”谈以明落座前问道。
“顺手,顺手!”李叔欣慰地点头,拿起围裙一角擦起手来,“你们准备得挺周到,我这上手快多了!”
厨房里响起锅盖噗水的咔哒声。“哟!”李叔听见了赶忙过去查看。
没过多久,排油烟机的声音停止。
李叔边走边摘下围裙,凑近梁丘音问道:“怎么样?地方换了,手艺没丢吧?”
“嗯,没什么区别。”梁丘音说着,继续夹肉吃。
李叔嘿嘿笑了两声,“那就行。”他又问谈以明,“小谈觉得呢?咸淡怎么样?”
“刚刚好,以后有口福了。”
“咱这才刚开头,以后叔变着花样给你们做!”他边说边给两人盛汤。
“对了,李叔,”梁丘音暂且搁下筷子,“之前你做的那种辣椒油,改天再弄点吧。一小碗就行。”
“行啊!没问题。”他先给梁丘音端来一碗汤。
“步行街那边有小型菜市场,明天我去买点辣椒。”谈以明说。
“别介!”李叔用手比划“禁止”,并给他也端来一碗汤,“你俩这都高三的人了,可别在这上面费功夫!周末随便买一买就算了,平常拎个香菜啥的我顺手就办了。甭跟我客气!”
谈以明礼貌微笑,没再坚持。
李叔穿上外套,“哦对了,灶台上那锅鸡汤刚炖好。晚上你要是饿了,盛一碗汤出来,煮开,再扔一小把挂面进去,鸡蛋青菜想吃就加。”
“好。谢谢李叔。”
他拉上拉链,转身前又嘱咐道:“汤底够浓,吃之前尝一尝,加不加盐都行。慢慢吃,不用管洗碗!”说话的功夫他已经走到门口,不等两人回话便自行离去。
门咔嚓一声关上。
屋里静了下来。
大汤碗的下面有一只干毛巾,应该是李叔垫在碗底吸水用的。
两人同时盯着汤碗壁上的花纹。
沉默持续了几秒。
“我记得你不怎么吃辣。”谈以明说。
梁丘音喝了口汤,“是给你做的。”
他们又分别盯着自己碗里的花纹,一连喝了好几口。
客厅的窗户半开。步行街那边的夜市吵吵嚷嚷。
“晚上睡觉会不会很吵?”梁丘音随口问道。
“我猜,不会比宿舍吵太多。”谈以明稍一欠身,给两人续了第二碗汤。
梁丘音拿来一小碟香菜,撒了一点在碗边。
放回桌上之后,谈以明也撒了一点。
“宿舍里很吵吗?”梁丘音又问。
谈以明夹了一筷子青菜,“不算真的吵,只是人太多了,容易分心。”
梁丘音听见了。两人继续无声地进食。
远处响起咚咚的音乐声。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读什么专业?”梁丘音问。
“想过。”谈以明的声调近乎标准,“中文系。”
梁丘音的动作慢下来。他回忆了几秒,淡淡地说:“原来你当时没在开玩笑。”
“嗯。”他的眼睑缓缓垂落,像在咀嚼某个被再现的瞬间。不多时,他问:“你呢?你有想读的专业吗?”
“有两个方向,我还没有决定。”
谈以明继续夹菜。
“如果是我自己的兴趣,我会选建筑系。不然的话,生命科学也可以。”
听见这四个字,谈以明一时没有理解透彻。
“算是医学吗?”他问。
“不完全一样。”梁丘音小幅度摆弄汤勺,“医学的宗旨是疾病治疗,生命科学更偏向基础研究。”
谈以明缓缓点头。
“我妈在国外研究的就是这个。”
此话一落,谈以明手里的筷子也跟着悬停一瞬,又象征性地随意夹了一口。
“那……”
“但我不会出国读大学。”梁丘音没等谈以明问出口,先一步补充,“起码本科阶段不会。”
谈以明脸上刚刚浮现的慌乱已经消散不见。
梁丘音看着他,“你刚才想问什么?”
“你已经说了,我不需要再问了。”
梁丘音瞄了眼手表,再抬眼看看四周。屋里没有摆闹钟或钟表。
他见谈以明又夹起一筷子青菜,不由得问道:“你是真的爱吃蔬菜,还是在给李叔面子?”
“我喜欢这个脆脆的口感。”谈以明瞧着他,笑意在眼底漫开,“再说,李叔又不在这里。”
梁丘音打量起盘里翠绿的菜叶,犹豫了一会儿,夹起较小的一片,送进嘴里。
他的眉梢松动,却没有皱起来。
两人安安静静吃完晚饭。
距离夜自习开始还有不到一刻钟。
谈以明端走用过的碗筷。卧室的门半掩,门框上多了一道短帘。
“睡觉这屋现在只有一张床,好像有点冷清。”谈以明从厨房出来,撩起帘子,推开卧室门。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小双人床,床单被罩都已铺好。边上有个床头柜,上面有盏小台灯和音响。
唯一多出来的家具,是个可移动式衣架,上面挂着几件眼熟的衣服。最边上挂了一套棉质短袖和短裤,看上去像家居睡衣。
外面有一道阳台,与卧室相隔一整面玻璃格子窗。
“你不考虑在这放个书桌吗?”空出来的一片地方虽不大,却也够放一张小桌子。
“我在卧室里学不进去,只想躺在床上。”谈以明略带自嘲地轻笑,“这也是我想要搬离宿舍的原因之一。”
“枕一个抱一个吗?”梁丘音看着床上的两个枕头问道。
谈以明低头看脚边,轻声“嗯”了一下。
梁丘音稍向后一步,停在门框边。
谈以明就站在他面前,抬眸望着床上的枕头,不知在想什么。
“回学校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