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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高考前一晚,他们早早就躺在床上,看着被街灯映出微光的天花板。
      梁丘音在被子里握住谈以明的手。
      “紧张吗?”
      “不。”谈以明与他十指相扣。
      远处传来微弱的鸣笛声。夜市上偶尔有人大喊一声,形成空旷的回音。
      “明天一整天,都不会有人按喇叭。”梁丘音说。
      谈以明笑了,“不只是明天,还有后天和大后天。”
      “喇叭太聒噪了。如果换成我设计汽车,第一步,先取消汽车喇叭。”
      “没有了喇叭,如何提醒其他司机?”
      “提醒,不等于吵醒所有人。”梁丘音想了想,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想到了替代方案。“比如换成空气振动。无声,但耳膜会收缩,你就会知道有人提醒你。”
      谈以明侧过脸来,“可是人和人的耳膜敏感度不一样,万一有人收不到你的‘提醒’呢?”
      “那他就不该开车。”
      谈以明低声笑了,像是理解了这种逻辑,又并非完全认同,“难道没有温和一点的方法吗?”
      梁丘音稍作思索后,又说:“更极致一点的做法,让车和车之间共享神经通路。你想提醒,就直接传送信号到对方的车里。”说完,他又总结性地加上一句,“安静,但绝对无法忽视。”
      谈以明似乎被这个想法打动。
      良久,他开口道:“不如直接让人和人之间连接神经通路。这样岂不是更便捷?”
      屋里安静了一阵子。街上的喧闹变得越来越远。
      梁丘音侧过身,一手支起脑袋,在黑暗中看着谈以明。
      “怎么了?”
      “你会希望这样吗?”梁丘音的声音很轻。
      谈以明也在黑暗中回望着他。
      “如果有这个可能,那我不会拒绝。”谈以明说。
      “你不怕吗?”
      “怕什么?”
      梁丘音的声音泛起凉气,“这意味着,你的一切念头都无处可逃。”
      谈以明在脑中想象了一下,“嗯,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很危险。就像一个人变得透明了一样。”
      听罢,梁丘音似乎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也不见得是坏事。”谈以明看进他的眼睛里,“透明,意味着不再需要证明。”
      黑暗里,梁丘音的眼神变得很复杂。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在乎对方心里想的是不是你。”谈以明一字一句地倾吐,“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不用再证明我心里想的只有你。”
      梁丘音沉默着。
      之后,他躺回去,整张脸埋进枕头里。
      呼吸声在颤抖。
      过了许久,他又翻回来。
      他的眼底有一线浅浅的波光。
      “为什么你总能——”梁丘音的语言系统混乱了。
      他低头,埋进谈以明的颈窝里。
      长发环绕在周围。谈以明伸出手,轻握住一缕发丝,让它拂过自己的脸颊,反复体会它的质感。
      “像花瓣一样。”他说。
      梁丘音的呼吸短暂停顿。之后,他的手绕过来,紧紧搂住谈以明的身体,几乎要令他窒息。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校门口聚满了人。
      从步行街尽头开始,两人几乎是从潮水般的人群中穿行出来。
      路口被临时隔出一条通道。交警挥舞着手势,指引车辆缓慢通行。
      家长们挤在临时围栏外,手里攥着水瓶、纸巾,神色焦灼的同时,又暗含某种克制的希望。
      两人终于挤到校门口。
      梁丘音往人群中扫过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向他微笑点头。梁丘音也向她点头。
      在她身旁,紧挨着一个男人,气质与她格外相配。男人的视线始终落在谈以明身上。梁丘音拍拍谈以明,示意他看过去。
      谈以明与他们视线相接,微微一笑,面色沉稳。
      女人的手向校门口挥一挥,示意他们进去。之后,她向男人说了句什么,男人的视线随之移至梁丘音的身上。
      两人分别找出准考证,汇入排队的学生队伍。
      九点整,校门缓缓合拢。铁门拉到尽头的瞬间,外面的人群同时安静下来。
      女人望着不远处的教学楼。楼顶映衬在湛蓝色的天空下,几团白云点缀其中。
      教学楼外墙正中央的大钟表上,秒针正一点点地走着。
      周围几乎没有人交谈,仿佛这里也是另一间考场。马路上,一辆公交车缓慢驶过,被交警拦下。另一侧车道通畅后,又挥手放行。
      时间像被晒化的柏油路,缓慢而黏稠地流动。
      人群逐渐散去周围。
      男人拧开一瓶水,喝了一口,之后递给她。她的眼里尽是牵挂,于是摆摆手,没有接过来。
      分针转了两圈,时针走过两个点。午时的空气像被凝住。
      临近散场,人们又聚了回来。
      不少人下意识探身往里张望。交谈声一点点高了起来,像潮水拍岸,断断续续。
      最后一分钟来临。
      当教学楼里跑出第一个学生的身影,躁动声一下子沸腾开来。
      其他学生也陆续走出教学楼。人们不停地往前挤,生怕漏掉一个孩子的身影。
      女人不断地张望。她先看到了梁丘音。
      等他走出来,女人逆着人潮迎上去。
      他们交谈几句。梁丘音笑得让人安心。
      随后,三人一同等在校门口。
      相隔很远,谈以明的身影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阳光照在身上,让他微微眯起眼睛。他走在一群考生中间,看上去沉稳而挺拔。
      他看见他们三个,露出淡淡的笑意。
      一行人走在街边梧桐树的树荫底下。
      正午的日头并不热烈,却能使心中升起足够多的暖意,包裹住与自己相临的人。
      接下来的两天里,时间同样过得迟缓而凝重。所有人的心中仿佛都憋着一口气。
      当人们渐渐习惯了这种迟滞与等待,最后一场考试也已在悄然中结束。
      女人和男人等在校门口,最后一次迎接两人出来。
      “都考完了。”女人的声音包含情绪。
      “嗯。”谈以明点头,“全都考完了。”
      他看向梁丘音。两人的眼里没有任何遗憾。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问。
      “安静休息。”他的声音异常稳定,“然后,等成绩出来。”
      女人颔首。她和男人对了个眼神,对两人说道:“接下来这段时间是属于你们自己的。好好休息。”
      他们挥手告别。
      回到家里,谈以明扔掉书包,连鞋都没换,转身一下子环在梁丘音的颈间。
      “没问题的。”梁丘音回抱住他,安抚道。
      谈以明的气息乱了,完全没有了刚刚说“安静休息”时的沉稳。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语间渗出细微的啜泣。
      梁丘音一怔,随后更紧地搂住他。
      “没关系。我在这里。”
      “嗯……”
      他们拥抱了很久很久。
      外面天色渐暗。屋里还没有开灯。
      谈以明渐渐松开怀抱,在昏暗的光线里望着梁丘音,眼角残留着湿意。
      此刻不需要任何言语。
      梁丘音捧起他的脸,吻了上去。

      “我们去旅行,好不好?”谈以明趴在梁丘音的身上,轻轻问。
      “好啊。你想去哪里?”
      “别太远,也别太近。”
      梁丘音轻抚他的额头,“想不想去看海?”
      谈以明正起身子,满眼期待地点点头。
      “你想什么时候出发?”梁丘音问。
      “这两天就走,好吗?”
      梁丘音轻轻一笑,掌纹走过他肩膀的线条。
      “好。”

      这天早上,天空下了场毛毛雨。
      他们一人背上一个背包,没有打伞,风衣的帽子盖过头顶,向火车站奔去。
      一路上,他们轮流靠在对方的肩上小憩。睡醒了,就一起看窗外的风景。
      火车跑出了被阴云笼罩的地方,外面的天色逐渐放亮。
      他们看到了山川、河流、田地,看到了曾无比熟悉却又如第一次见的万物景象。
      火车不知停了多少站。他们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下车。
      空气里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带着异乡的潮气与湿热。
      他们随意搭上一辆车。他们不知道这辆车会带他们去哪,唯一确定的,是这辆车会向海边开去。
      车窗吹进凉爽的风,送来阵阵海的气味。
      汽车一路驶去,就快要抵达陆地的尽头。
      远处,海岸线忽然从楼群间抽出,像天际的一道裂隙,将整个世界划开成两半。
      夕阳低伏。橘色的光洒向水面,折裂成一道道金色的亮痕,随波浪摇曳、沉浮。
      暖光落向谈以明的侧脸,染上他的发梢。
      远远的汽笛声悠长。海鸥振翅而起。
      在这片清绝的景色里,他是最让人目光失守的那一个。

      暮色沉下来,天边留着一抹橘红,海面却已暗得发蓝。潮声一阵阵涌上来,拍在消了温度的礁石上。
      另一侧,炫彩的霓虹灯照亮了半边天。
      小餐馆的门口各放了几张餐桌和矮凳。海鲜的腥味和烤串的油烟混在一起,裹着啤酒冰凉的气息,散尽夜色里。
      他们并肩走在海风里,走在光与暗的交界线。
      梁丘音牵起谈以明的手,一直走了很远很远。
      前方是一片弧形的海湾。夜色渐浓,他们共同步入一家小酒馆。
      推开门的瞬间,空气里飘来微醺的气息,宛如麦芽在夜里缓缓散开。旧木头的纹理间渗出一点潮湿的温润,与角落里织物座椅的陈旧叠在一起。
      低沉的爵士男声萦绕耳边,铜管乐器如雾般绕过灯影。吧台后方传来轻微的碰杯声,伴着烤奶酪和油炸小食的热香,交织在空气里。
      他们挑了一个偏僻的位置,昏黄的灯光打亮这一方区域。
      窗外能看到那一抹海湾,也能同时看见彼此的倒影。霓虹灯遥遥相应,如水波似的摇晃。
      在这样的氛围里,等餐的时间显得并不漫长。
      不多时,侍者送来餐食。
      “再来一杯啤酒。”谈以明对他说。
      年轻的侍者多看了谈以明几眼,轻轻点头,没多说什么。
      梁丘音不免有些好奇,“第一次见你喝酒。”
      “以前在家里尝过几次。在外面喝,是第一次。”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如何。”
      “嗯,”谈以明依然那么坦率,“不过,总不会一杯就倒吧。”
      梁丘音笑了笑,拿起一根薯条来吃,并不作答。
      谈以明盛起一勺焗海鲜。微焦的芝士拉起长长的丝。他绕了好几圈,总算收住了所有不断延长的细丝,之后轻轻嘬了一下指尖。
      侍者送来啤酒。谈以明对他说谢谢。
      他端起厚底玻璃杯喝了一口。
      梁丘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脸色渐渐变苦、再闭紧双眼、随后像吞毒药似的咽下去。
      “你还好吗?”他坏笑着问。
      “不是很好……”谈以明轻轻吐出一口气,满脸苦涩地打量这一杯东西,“数学题都没这么苦……”
      梁丘音噗嗤一声笑了,“你是说,假如给你一张数学卷子,再给你一杯酒,你宁愿去做题?”
      谈以明左脑思考着这个问题,右脑又觉得不服气,两边一时间打得不可开交。于是他端起杯子,咕嘟咕嘟又是两口。
      这一回,他直接脸埋进手心里,半晌才抬起头来,面色也跟着泛起红晕。
      “题是你教我做的……”他的语速拖慢,气息也沉下来,“所以……一点也不苦。”
      梁丘音受到了轻轻一击。他看看啤酒,又看看谈以明,不禁满腹狐疑。
      可转念一想,谈以明在清醒时也会偶尔语出惊人。目前只能算做正常发挥,也许并不是酒精在作祟。
      “你知道吗?”谈以明又喃喃自语着,“考试那几天,我其实特别紧张。”
      “我知道,”梁丘音认真回应着,“那几天,你比平常还要冷静。”
      谈以明眼中的醉意凝了一瞬。
      两人心照不宣。
      梁丘音夹起拼盘里的小菜,慢悠悠地品尝。
      音乐缓缓流淌。和缓的鼓点与心跳同一频率。
      犹豫了许久,梁丘音轻轻开口。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以后,你为什么隔了那么久才出来?”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像质问。
      谈以明的神情微微松动,显然是回想起了什么。他接连吃了好几根薯条,手指按在餐巾上,边揉边说:“许辰鹤去找我了。”
      竟然还有此等事情。
      “找你做什么?”
      “她说……以后可能不会再见到我,所以想当面对我说……”
      梁丘音等了半天,“说什么?”
      “我不记得了。”
      梁丘音不禁皱起眉头。
      这怎么可能?
      谈以明察觉到他的怀疑,便说:“是真的。我只听见她的声音在说话,但听不见她具体说了什么。”他的眼里交织着一些情绪,里面并没有欺骗的成分。
      “因为她提醒了我,”谈以明转而倾诉道,“如果当时,你没有找我借作文;又或者,那次我没有感冒,李老师没有让我坐你旁边……那我们说不定,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他单手抵住额头,“光是想想,就让我怕到不行……”
      尾音回荡在脑海里,显得过分直白。
      谈以明似乎被自己脱口而出的恐惧给噎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想再说点什么,可词句却不在身体里,唯有一片真实的空虚。
      他急需做点什么。
      他的手无意识地摸索到叉子,攥紧,低头对着面前的焗海鲜肆意切割、送入口中,不一会儿便吃掉了大半盘。
      撂下叉子后,他看上去好多了。
      胃里被食物填满的踏实感,压下了那股心慌的虚无。他眨巴着一双眼睛,像乞食的小动物般盯着梁丘音。
      “想说什么?”梁丘音问。
      “我可不可以八卦一下?”
      梁丘音苦笑,“你说。”
      “难道就没有人……对你表白过吗?”
      梁丘音本想一否了结。可谁让微醺的谈以明这样可爱,不逗一逗他简直天理难容。
      “那你刚才说的那一串是什么?班会总结吗?”梁丘音反问道。
      谈以明顿时乐得不可开交。
      “哎呀你这个人——”他又急又乐,“你懂我的意思嘛……”他慢慢收敛起笑意,“除了我以外。”
      “没有。”梁丘音说得斩钉截铁。
      “不可能!”
      谈以明差点跟他叫板。
      梁丘音很诧异,“为何不可能?”
      这一问,谈以明反倒语塞了。随后,他在脑子里过了两遍流程,点点头说:“嗯,我相信你。”
      梁丘音被搞得哭笑不得。
      不知不觉间,那杯啤酒已经下去一大半。
      梁丘音喝一口清水,转头看向窗外的海湾。海面漆黑一片,偶有白浪翻起,转眼间被黑暗吞没。
      他的视距缩短。玻璃外倒映的人影正看着他。
      回过头来,谈以明就在对面,手托下颌,目光不停地在梁丘音脸上描摹。
      “你这样看我,好像我的命不久矣。”梁丘音说。
      谁知谈以明突然严肃起来,“不可以这样说。”
      温柔却不容辩驳的语气,和他让梁丘音盖被子时一模一样。
      绷了不到两秒,两人又同时笑出声来。
      梁丘音缓缓垂下眼眸,又抬起,“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问吧。”
      “你的这些话……以前有没有对别人说过?”
      谈以明反应了两秒钟,随即莞尔一笑。
      “没有。”他答。
      梁丘音的眼神没有变化,“我只是觉得……你有时候,看上去更有经验一点。”
      谈以明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他在认真思索。
      “我不是在——”梁丘音别扭地挪动身体。
      “我知道,”谈以明的手探过来,握住梁丘音的手,“你不是在怀疑我。”
      谈以明搜寻着语句,缓缓道来,“就好比,水龙头关上了,但水管里的水依然在。只是,从来没有人拧开过而已。”
      顷刻间,梁丘音眼里的审度意味不见了,甚至因为刚刚的提问而显得局促不安。
      谈以明仍握着他的手,注视着他这副拘谨的模样,心口忽然甜得发紧。
      不多时,他端来自己的啤酒杯,带着引诱的口吻轻声问:“要不要喝一口?”
      梁丘音只哂笑一声,“这人生地不熟的,至少得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和理智。”
      谈以明失笑,“我看上去这样不堪吗?”说罢,又灌了两口下肚。
      之后,两人安安静静地进食。
      爵士声低低回旋。海浪在远处无声地拍上浅滩。
      不久,夜场来临,客人一时间多了起来。
      两人走出店外,站在夜晚的街道上,冷风扑面。
      “斜对面是酒店。”梁丘音望着金碧辉煌的外墙,回头看了眼谈以明,之后立马冲过去接住了他。
      谈以明站稳后也很纳闷——刚才在屋里时还好好的呢。
      他们横穿一条马路,踏进酒店里。
      来到前台,谈以明轻轻一推梁丘音,说道:“我来。”
      梁丘音在后面等。
      旁边有人在小声说:他的女朋友好高啊。
      谈以明收好证件,拿好房卡,扫了一眼刚刚嚼舌根的那几人,口齿清晰地说:“是男朋友。”
      所有人一愣。
      然后,他拉起梁丘音的手,走去电梯间。

      那一晚,谈以明的身体沉浮于海面。耳畔没有涛声,只有梁丘音的语声,在一遍遍呼唤谈以明的名字。

      闹钟滴滴滴响了三声。梁丘音伸出手去关掉。
      谈以明揉揉眼,带着鼻音问道:“几点了?”
      “四点多。”
      屋里很黑,窗帘的边缘透进来一线灰色的暗光。
      “五分钟就能走到海边,来得及。”梁丘音下床去,拉开窗帘。
      玻璃窗上有一层薄雾。幸好昨天逛商场时买了两件保暖外套。
      他们很快洗漱完毕,套上两层外套,乘电梯下楼。
      清晨的街道尚未苏醒,昏暗一片。海面上飘着雾气。空气涌入鼻腔,整个人都跟着湿润起来。
      他们路过前天晚上吃饭的小酒馆,向弧形海湾走去。
      “冷吗?”梁丘音握住谈以明的手。他的指节有些凉。
      “不冷。”
      人行道旁开了一道口,一条长长的石阶向下延伸,直到沙滩边缘。两人向下走去,海藻的味道越来越浓。
      一脚踩在沙滩上,力气都要被吸走大半。
      “原来是这种感觉。”谈以明觉得很新奇。
      “嗯,浑身有劲使不出的感觉。”梁丘音走得很困难。
      此刻正值退潮,浪花退得很远。他们一路走去,直到平整的湿润沙滩上面。
      海面仍在沉睡,远处浮动着一层稀薄的雾,在海天交界处缓缓舒展。他们走在海水的边缘,看着裙摆一样的浪花一次次撩过来,又一次次收回去。
      渐渐地,黑暗被稀释,东方泛起一抹冷灰。雾气被光线托举,愈加显得轻盈,宛如无声的潮汐在天空中漂移。
      鱼肚白悄然蔓延,像一张极薄的绢布,舒展于天际。云层被勾勒出边缘,呈现出微弱的银灰。海面之上,浮动的波纹在轻轻颤动。
      这时,一道极细的亮痕刺破灰白,雾气被橙黄穿透,染成温润的柘色。海面由深变浅,反射出点点碎金。
      两人不约而同地紧扣起手指。
      那道亮痕不断向上扩散,色彩愈发浓烈。一时间,整片天空宛如一幅流动的水彩画,深浅交错的暖调在上面肆意晕染。
      层叠的金色霞云,像堆砌在天边的宫阙。
      谈以明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梁丘音正是那殿中之人,厌倦了云上的日子,于是下凡来到世间。
      霞光深处,一颗光点悄然浮现。随即,一道金色的强光自天际劈落,霎时间铺展于海面,从远方一路逼近,直抵脚下。
      整片天空渐次透亮。
      太阳自海平面推升,由光点扩展为半弧,继而完整的圆轮跃出,顷刻间,光芒迸射。
      雾气被光线冲散,海面上翻涌着亮金色波纹,浪声也变得更加清晰。天地间的寒意逐渐退去,只余下广阔与明澈。
      梁丘音拉动手指,将谈以明裹至身旁。
      此时,太阳已完全升起,变得无法直视。他们站在这片广阔里,拥抱在彼此的心里。

      “看那个。”谈以明伸手一指。
      梁丘音的视线随之望去。
      那是一个海星和贝类共同装点的头饰,像电影里人鱼公主会戴的东西。
      “你要干什么?”梁丘音眼神一暗,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谈以明恶作剧地一笑,上前几步,取下那个头饰。
      “可以给你戴上吗?”谈以明问。
      身旁走过零星几个路人。海浪声远远地响在身后。
      梁丘音瞧了眼摊主。后者正美美地磕着瓜子,并向他挥手鼓劲。
      于是他点点头。
      谈以明看准角度,无比精心地给梁丘音戴上这件头饰,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梁丘音的耳廓。
      落稳后,谈以明又让头饰稍稍倾斜了一点。
      俊美中多了一丝俏皮。谈以明望着他,呆呆的竟有些失神。
      摊主咧嘴一笑,露出一颗瓜子牙,竖起大拇指。
      梁丘音等了几秒钟,然后问:“可以了吗?”
      谈以明回过神,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拿出钱包,说:“我要买下来。”
      “等等,”梁丘音拦住他,“我又不是人鱼。”
      “我想留个纪念。”
      梁丘音没再拦。
      离开摊位前,谈以明再度小心地摘下头饰。他本想放进袋子里,却转而戴在了自己头上。
      “怎么样?”他笑着问。
      梁丘音细细打量一番,说道:“像个质朴的海岛村民。”
      谈以明瞧了眼镜子,一把薅掉头饰,放进袋子里。
      不妙。
      梁丘音转身想逃。
      “你别跑。”谈以明跟上来。
      可越说不要跑,梁丘音越想跑。他迈开两步,余光瞄去身后,一个猛子窜了出去。
      谈以明追上来,步伐越来越快。梁丘音下意识加快速度。
      他们前后追逐着,脚步声响彻在本就空旷的栈道上。
      跑了一阵,两人一同放慢速度。梁丘音回过身来,一边倒着走,一边朝谈以明勾勾手。
      谈以明没搭理他,继续溜达着往前走,似乎不愿再与他置气。
      梁丘音一看,不免有些失落,于是正过身去。
      身后响起刻意压低的跑步声。梁丘音躲闪不及,被谈以明逮个正着。
      “你不是说,我不会生气吗?”谈以明喘着清气,“我现在生气了。”他单手箍住梁丘音的一个手腕,力度不小。
      梁丘音心下一惊。
      他迎上谈以明的逼视,另一只手盖在谈以明的手上。
      “你的手终于不凉了。”他看进谈以明的眼睛里。
      手腕上的力道顿时松懈下来。
      梁丘音微微低头,青涩的声音贴在耳畔,“不生气了,好不好?”
      谈以明轻轻张开嘴,声音卡在喉咙里。他想继续生气,可眼下有一件必须要确认的事情。
      于是,他抬起手,在梁丘音脸上用力捏了一下。
      “疼。”
      谈以明越发不敢相信。他问:“在你的笔记本里,菱形代表什么意思?”
      梁丘音满脸都写着“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可还是顺着回答:“代表缺口。”
      霎那间,谈以明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看完日出以后,你的神识被天神召唤回去了。”谈以明摸着刚才他捏过的地方,“看样子没有。”
      梁丘音不禁有点纳闷,“为什么不选在雷雨天?”
      这下,谈以明更加放心了。
      他应道:“因为雷雨天更适合渡劫。”
      梁丘音恍然大悟。
      谈以明拉起他的手,“前面就是沙滩了,我想在沙滩上写字。”
      两人慢慢向前走。
      谈以明一边走着,忍不住嘴角上扬,但又怕太过明显,于是便转过头去,一直望向大海。

      最后一横合上,沙滩上写着“梁丘音”三个字。
      “你在写字的时候,会想些什么?”梁丘音问。
      谈以明蹲在地上,抬头看着他。
      “不是指写我的名字。”梁丘音换了个问法,“平常写字的时候,你会想什么?”
      谈以明又看向海面,和缓的语调如层层漫过的浪花。
      “我会想,看到这些字的人,会不会安心。”他慢慢站起身,“我是第一个看到自己写的字的人。我也会问自己,是否安心。”
      海浪一次次润湿沙滩,不断靠近。
      谈以明向四周望去。远处的栈道上有几个散步的行人,孩子们正骑着踏板车互相追逐。他们的周围暂时无人靠近。
      他再次蹲下身,做了个艰难的大跨步,在写下的名字上方,更靠近浪花边缘的地方,指尖再次落下。
      从一个撇开始,然后是一道横。
      梁丘音已经能预感到这三个字是什么。他开始目光游移,呼吸微乱。
      第二个字,谈以明故意写了繁体,像是为了让这个过程更长一点,更久一点。
      水意模糊了视线。梁丘音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他头一回觉得不带纸巾是个不好的习惯。
      第三个字只有七划。他依稀看见谈以明的手臂写了七下,然后站起来。
      他赶紧偏过头去。他不想让谈以明看到自己的脸。
      可是谈以明没有转过身。
      他们一起面向大海。
      潮声起伏不绝。不到五分钟,浪花洗去了一撇。
      海鸥在天空鸣叫,声音被海风牵长。
      慢慢地,后写下的三个字被一点点抹平,不留一点痕迹。
      风吹干了梁丘音的面颊。
      谈以明回过头,微笑着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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