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 18 章 ...
-
在记得自己名字之前,景溪先记住的是家里的破败。
狭小的空间里杂物乱堆一地,角落里处处都是灰尘,泼洒的调料凝成一块块污渍,油烟熏得墙体都变了颜色,房间里永远有怪异的味道。
很长一段时间里,景溪都习惯了这样的状态,完全没发现不对劲。
后来景溪渐渐知道并不是所有人家里都是这样脏乱的。
于是景溪开始学着收拾打扫,刚开始时他人小小一个,拿扫把都费力,累死累活也只是把沉寂的灰尘扬了起来而已。
家里其他人不会教他,也不会夸他,偶尔碰见了也只是麻木地看他一眼。
景溪渐渐长大,家里也日渐整洁,可破败感依然无处不在
直到这时景溪才明白,这是一种过了今天没明天,永远都在相互怨恨又逃不开束缚的破败。
一家人只能日复一日闷在狭小的房子里慢慢腐败。
景溪爷爷在他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奶奶有三个孩子,她毫无底线地偏心小儿子,家里但凡有一口吃的都要先紧着小儿子。
可惜她的小儿子是个不成器的,长大后始终没干过正经营生,总是在各种出人意料的地方赌|博,有时候会赢钱,但更多的时候是在输钱,一天天无所事事地混着。
后来小儿子年纪够大,奶奶四处求人,总算为他说成了个媒。新娘老家是深山里的,路都还没修通的那种深山,她也没读过什么书,跟着人稀里糊涂就到城市打工,然后又稀里糊涂嫁了人,生了景溪。
婚后的生活更是一滩烂泥,虽然有了个落脚的房子,可日子竟然比她自己飘着打工的时候更加艰难。老公是见不着人影的,她又要打工又要照顾小孩,还要应对奶奶突如其来的蛮横。起初她还会愤怒,不知不觉中人就麻木了,行尸走肉一般地杵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
再后来,她就不见了。
奶奶说她跑了。
没了妈妈,好像也没人在意,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这个家就是一滩硬邦邦的烂泥,搅不动的。
又过了几年,他父亲酒后闹事将一辆豪车砸得稀烂。
这样大的事情,这个家没有人有能力处理,尤其景溪还只是个初中生,但他还是被奶奶叫醒去了派出所。
景溪知道,自己是去卖惨的。
路上奶奶就揪着景溪一再命令,要他一定要哭出来,哭得越惨越好。
景溪面无表情地答应了。
车主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也就二十多岁,染着一头金发,脸上是不加掩饰的不耐烦,整个人流里流气的,一看就知道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奶奶的求情在某一个瞬间可能有过效果,但最后还是无济于事。
她决定卖房。
家里吵得翻天覆地,大伯和姑姑质问奶奶有没有为他们考虑过一点,如果景溪父亲是生病了要用钱救命,他们绝对不说二话,可眼前的祸都是他自个闯出来的,没有道理卖了房子去为他填这个无底洞。
所有问题奶奶都回答不上来,一边沉默一边流泪。
景溪只是在一旁看着,哪怕奶奶的一意孤行可能让他失去容身之处,他心里也没有任何感觉。
很多时候景溪都觉得自己不算是个一个人,他更像是根腐败的木头,只是恰好长得像个人而已。
家里的纷争最终还是落下了帷幕,大伯和姑姑把二十万凑出来的那天,已经没有人还想再说什么。
写遗嘱的时候叫了家族里的长辈来见证,有人突然轻声说,这些钱也不知道够人家吃几顿饭的。
又有人说,这么有钱的人非要为难他们。
说话的人也许只是随口一提,奶奶却是实打实听了进去,在之后的日子里,她用用尽全力去申诉。
奶奶让景溪写申诉信,景溪就写,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过。
有时候景溪也会好奇,会不会有某些时候,奶奶也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只是徒劳,但他从来没有问过。
知道靳无佑在暗中资助他们的时候,景溪并没有什么感觉。他知道按照大家心照不宣的社会规则,接受恩惠的人应该感激,应该震撼……
但他就是没有任何感觉。
对靳无佑而言,这大概不过是个突然奇想的主意,无足轻重。
高中毕业那个暑假,景溪在一家酒吧打工。
靳无佑似乎是酒吧的常客,景溪见过他很多次,每一次他都被人簇拥着,永远光鲜亮丽,从来没有余力注意送酒的服务员是谁。
景溪总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倒不是因为他们之前的纠葛,而是他总感觉靳无佑也是个没有生命力的人。
跟他一样。
这就令人好奇了。
麻木的人景溪见得多了,但都是被生活蹉跎成这个样子的,但靳无佑不一样,他拥有别人可望不可即的一切。
酒吧里总有不怀好意的视线,景溪不在意,但有些事情显然不会止步于他的不在意。
有一次,景溪下班后被借着酒劲发疯的客人堵住。
靳无佑刚好出来透风,顺手帮他打发了酒鬼。
景溪道谢,靳无佑完全没把这件小事放在眼里,看都没朝景溪看上一眼,自顾自地摸出烟来抽。
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灭,景溪呆呆地盯着,忘了离开。
一根烟抽完,靳无佑发现景溪还在原地,轻笑着问他:“你也要来一根?”
大概玩得太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景溪没有出声,靳无佑也不在意,摆摆手重新回到一墙之隔的纸醉金迷中。
那天晚上景溪梦到了靳无佑。
黑夜里那点星火平白无故出现,接着又猛地向他砸了过来,落到怀里的却是个沉甸甸的东西。
景溪捞起来一看,竟然是靳无有。
景溪吓得从梦中醒了过来,坐在一床的狼狈里发了很久的呆。
那个暑假,靳无佑来过很多次酒吧,有时候还会顺手给景溪一些小费。
但景溪知道,这个人从来没有记住自己。
酒吧里认识靳无佑的人很多,他们私下里都会谈论靳无佑的风流与阔绰。有人还开玩笑似地撺掇景溪把握机会,不要浪费了自己的皮相。
景溪不声不响,别人以为他不喜欢这样的玩笑,渐渐也就不说了。
酒吧给的工资不少,一个暑假景溪攒了不少钱,他本可以安安心心读一段时间书,可鬼使神差地他选择留在酒吧继续兼职。
别人都以为他是手头紧要勤工俭学,实际上他不过是想知道什么时候靳无佑眼里才会看见他。
可靳无佑没有再来过。
据说是因为他男朋友是酒吧的一位股东,所以前段时间靳无佑才会来得特别勤,如今他们分手,他自然不会再出现。
景溪很意外地有了点情绪,但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什么。
又耗了些时日,景溪死了心,从酒吧辞职回到正常的校园生活。
校园生活对景溪而言也没什么特别的,该上课的时候上课,没课他就在图书馆里看看书,有时候也会做点兼职,大晚上才回宿舍睡觉。
空闲的时候他会去公园,遥遥地眺望靳无佑所在的办公大楼,猜靳无佑今天会不会在楼里办公,他干正事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
看得见,但永远摸不着,这就是造化为他们设定好的距离。
再后来奶奶过世,匆匆处理完后事之后,景溪晚上睡不着出去溜达。
走了一段,意外在沿江的路上遇到了一辆浮夸的跑车。
景溪呼吸一滞,心都提了起来。
他没见过这辆车。
但也许呢。
带着一点小小的期许,景溪下了主路沿着江岸寻找。
没走多久,他当真在江岸边发现了个人影。
这人毫不讲究地坐在岸边,任由江风吹拂。
又走近几步,景溪终于确认了,当真是靳无佑。
“你还好吗?”景溪问。
靳无佑扭头看了景溪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语气冷淡:“没事。”
“这里很危险,还很冷。”
“我坐一会就走。”
景溪手足无措,难得有机会见到靳无佑,可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很久,景溪只能小心翼翼地在靳无佑旁边坐下。
靳无佑没什么反应。
过了会,靳无佑突然问他:“这么晚,你怎么一个人跑江边来了?”
“我看到路边有车……”
“原来是来找我的。”靳无佑好像笑了一声,“让你担心了,但我只是来吹吹风而已,不是来跳江的。”
“哦……”景溪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说什么能让自己自然而然地留下来。
“要是跳江,我就不会选这里。”
“啊?”
“在这里跳尸体早晚能被捞起来,我要跳就去海上跳,被鱼啃成骨架子的感觉应该不错。”
“……”
“开玩笑的。”
见靳无佑没有赶自己走的意思,景溪渐渐放心下来,默不作声地陪在旁边。
这个季节的江风已经很冷了,靳无佑穿得也不多,可他就像是没知觉一样。
“是学生吗?”靳无佑又问。
“嗯。”
“不在学校?”
“家里有事请了假。”
这就有点过于私密,靳无佑没再问下去。
“你今天心情不好吗?”景溪忍不住问。
“没有。”
“那为什么要一个人来江边?”
“刚好路过……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那时候还可以悄悄下去摸鱼。”
景溪听着,脑海里勾勒着靳无佑童年的样子,可惜靳无佑只提了这么一句,小气得很,不肯细说。
·
这座城市很大很大,但靳无佑的踪迹总是很好找的。
有很多人喜欢在街上拍豪车,其中当然少不了靳无佑的车。
景溪装作车迷潜到他们的群里,时不时就能看到靳无佑的车在哪里出没,以及他副驾带的又是什么人,偶尔还能看到群里分享靳无佑的八卦。
景溪不满足于此,他甚至费力制造了几次偶遇,但靳无佑从来都目不斜视,不会注意到擦肩而过的人是谁。
无数人称赞景溪的皮囊,但这份美丽在靳无佑面前似乎就毫无缘由地失了灵。
景溪一度自我怀疑,不甘心让他越发偏执,冲动之下他开始有意识地跟踪靳无佑。
靳无佑不设防,也没有保镖,跟踪起来比想象中的容易很多。
景溪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但要他停下来,他又做不到,只能一边自我唾弃,一边又眼睁睁看着靳无佑跟不同的人调笑。
纠结与苦闷几乎压倒了景溪,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靳无佑才能看到他。
以前景溪是个麻木的人,无论发生什么心理都没有波动,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想到靳无佑情绪就会泛滥成灾,让他彻底失去分寸。
看到靳无佑被捉奸时,景溪一开始还有些暗自窃喜,估摸着之后靳无佑大概会安分一段时间。
可出乎意料的,正主远比一般人偏激,他将被捆住的靳无佑塞进后车厢,然后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景溪第一反应是报警,号码都拔出去了又被他挂断。
这也许是个机会,景溪冷静地想,而他的直觉总是准的。
恰好有出租车路过,景溪拦车跟了上去。
眼看着都已经出了城,出租车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开,景溪只能付钱下车。
还好前面的路已经足够明确,沿着路走就行。
景溪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总算在山脚下见到了那辆车,车上一个人都没有。
于是景溪就近躲了起来,又等了很久,正主才气喘吁吁地从山下走了下来。
对方完全没注意到景溪的存在,不急不慢地上车离开。
景溪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对方身上没有血迹,也没有工具,除了筋疲力尽之外没有异样,应该没有杀人。
大概率是把靳无佑丢到山里自生自灭。
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