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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回 ...

  •   转眼到了花朝节,整座皇城都浸在流光溢彩之中。
      今日是太子弱冠礼后第一个生辰,皇帝赐宴观礼,更有一场盛大的烟花为贺。
      皇城内早已张灯结彩,千盏宫灯如星河垂落,将朱墙碧瓦映得恍如白昼。皇子皇女、王公贵胄们裹着厚重的貂裘狐氅,呵气成霜,鱼贯穿过洞开的朱红宫门。宫道两侧灯火幢幢,映着飘落的雪花,恍如星河倒泻。
      这一切繁华,都因太子而生。
      这份殊荣,足以让任何一位皇子心动神驰。
      但季予珩渴望的又何止是这份殊荣?他想要的,是父亲投向他的,不带审视与权衡的、纯粹的注视与爱。
      哪怕只有一瞬,他亦甘之如饴。

      季予珩立在镜前,由宫人为他穿戴簇新的明黄礼服。金线绣制的五爪蟒纹在灯下熠熠生辉,衬得他眉眼间难得透出几分飞扬神采。季予珩金冠束发,身姿挺拔,唇角噙了丝恰到好处的矜持笑意。
      “殿下万福。”温云舒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侧,她身着一袭正红蹙金鸾纹礼衣,头戴九树花钗,端庄雍容地立在他身侧,又微微侧身,替他理了理腰间玉带,动作自然得体。
      季予珩眼中难掩兴奋之色,低声道:“父皇这次……”
      温云舒柔声打断道:“父皇厚爱,殿下感念在心便是。”

      东宫正门汉白玉阶下,季予珩整衣肃容,静候圣驾。远远望见仪仗的明黄旌旗在雪夜中飘扬,提灯太监在前引路。明黄龙辇在宫灯映照下流溢着冰冷而威严的光泽。
      季予珩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倒在积雪的玉阶上,扬声道:“儿臣恭迎父皇圣驾。”
      季修林缓缓步下銮舆,玄色龙袍衬得他身形愈发高大,也愈发孤峭:“起来吧。”他目光扫过阶下恭顺的季予珩,落在那张年轻而有三分肖似其母的面容上。
      季修林眉头略略蹙起,这一刻,他心中涌起的不是慈爱,而是一种复杂的深沉钝痛。

      阿梨,你死了这么多年,连珩儿都长大成人。
      可你死前望向他的眼神,不是爱怜,不是哀伤,而是怨恨与疏离——他是你无法摆脱的、带着原罪的枷锁。
      却也是我们的儿子。
      唯一的、这世上与你有所牵连的儿子。
      我这样爱他,就像我这样爱你;又这样恨他,就像我这样恨你。

      宴席设在东宫正殿,炭盆烧得赤红,兽口吞吐着灼人的热浪,将侵入骨髓的寒气生生逼退,只余下一种沉闷的暖意,混杂着龙涎、沉水与百果的暖香,浓得几乎化不开。
      御宴已开,教坊司奏起《承云乐》,舞姬们踩着碎步,彩袖翻飞。丝竹管弦之声在空中靡靡缠绕,百官纷纷击节赞叹,季予珩更是看得目不转睛。
      温云舒轻轻举盏,向邻座的几位宗室命妇敬酒。她谈吐优雅,恰到好处地周旋其间。

      与此间热闹显得格格不入的,是高踞主位的皇帝季修林。他执杯独酌,酒杯在他指间缓缓转动,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漾出细碎的光。他饮得极慢,似在品味什么,又似什么都未曾入心。目光始终落在虚空中的某处,仿佛眼前盛宴与他并无干系,偶尔抬眼望向殿外纷飞的雪花,眼神空茫又哀伤。
      谁也不知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季予珩瞧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起身执壶为季修林斟酒:“这是西域新贡的葡萄酒,”他道,“儿臣记得父皇喜欢此物。”
      季修林接过酒杯,淡漠道:“难为你记得。”
      这话本是夸赞,却说得平淡至极,觉不出半分高兴的意味。
      季予珩一愣,他原以为会看到父皇赞许的眼神,或是关切的询问,可什么都没有。
      他原以为这场盛宴是父皇原谅他的信号,是父子冰释前嫌的开始。
      但只是他以为。
      季予珩垂首,掩去眼底失落。
      温云舒适时起身,执壶为季修林续杯,声音温软:“父皇近日操劳,这酒温和,多用些也无妨。”

      经此一遭,季予珩重又回到下首,明黄常服在灯下流光溢彩。他挺直背脊,从容地接受着百官的轮番祝寿。
      觥筹交错间,温云舒始终保持着完美的仪态。她记得每位重臣的喜好,谈笑间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冷淡。有人提及北地战事,她三言两语便引开话题;有人酒醉失态,她一个眼神便有宫人上前妥善处理。
      乐曲悠扬婉转,水袖如云舒卷。季予珩在满殿欢声笑语中谈笑自若,仿佛全然不曾察觉御座上那道始终沉默的身影。

      对面稍远处,季予珣一身火红宫装灼灼如焚。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琉璃盏中的蜜渍樱桃,一边看着季予珩在百官簇拥下从容举杯,唇角不由勾起一抹讥诮。
      目光流转间,季予珣又看向御座上独酌的季修林——他始终沉默,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正在接受群臣祝寿的太子。
      真是……有趣。

      坐在她斜对面的季予琂此刻裹着厚厚的雪貂裘,面前金盘玉箸纹丝未动,只捧着一盏清茶慢慢啜饮。许是殿内炭火太旺,他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不时以袖掩唇低咳。
      “三弟,”季予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越过丝竹之声传入他耳中,“你可瞧见太子今日风采?”
      季予琂淡淡道:“太子殿下向来仪态端方。”
      “端方不假,”季予珣眼波流转,笑道,“只可惜父皇似乎无心欣赏。”

      季予琂闻言将茶盏轻轻放下,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置于鼻尖。闻得药草的清苦气息渐渐弥漫开来,他蹙起的眉峰才稍稍舒展些许:“二姐,我这身子你是知道的,殿内香气太重,实在有些胸闷。”
      闻着熟悉的气味,季予琂的思绪似乎也随着草药香飘出了这金碧辉煌的牢笼。
      不知此刻,芷兰在做什么?
      是在灯下蹙眉翻阅那些砖头厚的医书,查阅晦涩古方,还是难得偷闲,挤进了朱雀大街摩肩接踵的人潮?
      外头的灯会想来定是极热闹的,画舫凌波,鳌山耸立,鱼龙漫衍,火树银花……
      那些只在宫人闲谈中拼凑出的景象,于他而言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季予珣带着讥诮意味的低语还似有若无地飘来,他听不真切,也无意分辨。御座上的冷淡,太子的失落,那些隐秘的幸灾乐祸……这些波谲云诡于他这久病孱弱之身,实在不如一缕清风、一碗汤药来得实在。

      其实管它什么宴席,什么灯会。
      宫里宫外、天上人间,都无关紧要。
      只要她在身边,哪怕只是守着药炉,看着窗外同一方天空,便是最好的夜了。

      季予珣看着季予琂这副病弱模样,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她原以为这个同样被父皇忽视的弟弟会明白她的心思,却见他只是专注地调理着自己的气息,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她冷笑一声,执起酒盏:“白费我一番心意。”
      倏尔,季予珣执壶的手一颤,琼浆晃出些许,在红色裙裾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一股熟悉的、刀绞般的疼痛自腹中猛然窜起。
      她自幼脾胃虚弱,御医署不知换了多少方子,却总不见好。这病症如影随形,连带着将她的性子也磨得格外暴烈。此刻痛楚袭来,她额角霎时沁出细密的冷汗,指节死死扣住案几边缘,指尖泛白。
      “殿下……”身旁的宫女见状,慌忙上前欲扶。
      “滚开!”季予珣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强忍痛楚而嘶哑。她最恨旁人看见她这副狼狈模样,尤其是这等众目睽睽之下。
      她抬眼看向宴席中央——季予珩正举杯与宗室子弟谈笑,端的是意气风发,御座上的季修林依旧漠然独酌,仿佛殿内的一切悲喜都与他无关。

      痛楚又一波袭来,她几乎要蜷缩起来,却强行挺直了背脊。余光落在角落里那两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身影上。
      五皇子季予玘正低头数着案上果碟里的松子,一颗,两颗,三颗……不知数到第几颗时忽然乱了顺序,他又固执地从头开始。那专注而神经质的模样与这华宴格格不入,宫人们经过他身边时都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祥。
      更远处的七公主季予玥正费力地想要够到案几上的蜜饯,她坐在特制的矮凳上,纤细的手臂在空中徒劳地伸展着,像一株永远长不大的幼苗。两个宫女站在她身后,看似伺候,实则目光涣散,心思早已不知飘向何处。
      季予珣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
      这深宫里的每个人,不是这里有病,就是那里有痛。
      太子看似受宠,却求不得父皇真心,三弟拖着个药罐子身子,五弟痴傻行为怪异,七妹瘦小的可怜……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个被病痛折磨得暴躁易怒的可怜虫。

      多可笑。

      “拿酒来。”季予珣哑声吩咐道。
      宫女战战兢兢地为她斟满酒杯,季予珣盯着那晃动的琥珀色液体,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她分明是笑着的,眼角却沁出泪来。
      季予珣举杯,向着虚空一敬,而后仰头饮尽。酒液如火,烧灼着她本就疼痛难忍的脾胃,却也带来一种自虐般的快意。
      既然这身子早已千疮百孔,又何妨再多添几分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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