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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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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芸出了城门,策马而行。官道旁的残雪尚未消尽,几株迎春竟挣破薄雪,斜逸出疏散清香。她松开缰绳由白马信步,白马驮着她钻进城郊,野林尚是一片萧疏,薄雪斑驳覆在枯草败叶之上,枝头还凝着未化的冰凌。
薛芸轻巧跃下马背,提着裙角往深处去。她欲折几支早发的嫩条回去插瓶,也算不辜负这久违的晴光。周遭静得只余呼吸与心跳,连鸟雀似乎都还畏着这最后的春寒,不肯轻易出声。
于这寂静之中,薛芸忽觉一丝异样,好似身后有什么正无声迫近,带着令人齿冷的腥气与威胁。
薛芸回首望去,却见五丈外立着一只吊睛白额虎!
那畜牲不知何时潜至身后,距她不过十步之遥,庞大的身躯低伏,肌肉虬结,皮毛在疏落林影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一双琥珀色的竖瞳死死锁定了她,喉间发出低沉吼声,獠牙微露,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枯叶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薛芸呼吸一滞,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她想逃,双腿却如同灌了铅,软得不听使唤;她想呼救,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连一丝气音也发不出,只得眼睁睁看着那猛虎后肢微屈,眼见便要扑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撕裂凝滞的空气。
一道寒光贴着她的脸颊疾掠而过,劲风带起她几缕散落的发丝,薛芸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一擦而过的战栗。
剑锋去势如电,精准刺中猛虎肩胛。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与猛虎吃痛的咆哮同时炸开。长剑深深扎入虎躯,虽非要害,却也让这畜牲前扑的势头猛地一滞,剧痛使得它发出狂暴的怒吼。
几乎在长剑命中的同时,一道青色身影已如疾风般掠至。那男子身形挺拔,剑眉星眸。他并未停留,借着前冲之势,足下发力,一记沉重的侧踢狠狠踹在猛虎受伤的肩胛附近!
“嘭”的一声闷响,猛虎庞大的身躯被这股巨力踹得一个趔趄,痛吼声更甚。男子趁此间隙,长臂一探,握住那尚在虎躯震颤的剑柄,手腕一沉,利落地将长剑拔出,带出一溜殷红血珠。
男子横剑当胸,将薛芸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目光死死锁定在因疼痛和愤怒而愈发狂躁的猛虎上,周身杀气沛然莫御。
“退到树后去!”男子头也不回地低喝道,声音清冽如冰。日光透过枝桠,照在他染了薄汗的侧脸上。
“是你?”薛芸轻唤出声,这才发觉自己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痕——是当初那位在大街上帮她寻回荷包的公子。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她叙旧了。
薛芸踉跄着退到一棵粗壮枯树后,掌心紧贴树皮,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却也驱散了几分脑海中的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喉咙,她死死盯着前方那片生死相搏的战场。
猛虎连受创击,兽性彻底被激发,琥珀色的竖瞳充血赤红,又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再次猛扑上来。
男子眼神一凝,手中长剑幻出森寒光幕,直直迎了上去。
一时间虎啸与剑鸣交织,林间劲风激荡,卷起地上残雪枯叶,迷蒙一片。那青色身影灵动迅疾,步法精妙,总在利爪獠牙即将及身的刹那险险避开;他剑势如虹,大开大阖,每一剑都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在猛虎身上增添着新的伤口。点点滴滴的虎血溅落在雪地上,犹如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然而那猛虎毕竟势大力沉,皮糙肉厚,虽已是伤痕累累,凶悍却分毫不减。一次猛烈的扑击被男子侧身闪过后,粗壮的虎尾如钢鞭般横扫而来,男子竖剑格挡,竟被那巨大的力道震得倒退两步,虎口发麻,长剑险些脱手。
猛虎得势,攻势愈发狂暴,逼得他一时之间只能辗转腾挪,暂避锋芒。
薛芸躲在树后看得是心惊肉跳,掌心全是冷汗。那青衣男子虽武功高强,但人力有穷时,与这等山林霸主久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我……我能做点什么吗?!
薛芸心神一凛,她问自己。
我能做点什么,我得做点什么!
薛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视战场。当视线落在猛虎不断摆动、肌肉虬结的后股时,她忽然间有了主意,扭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枚原本用来防身、尖端锋利的银质发簪。
就在这时,男子被猛虎一记势大力沉的扑击逼得侧身滑步,剑锋与虎爪交击,火星四溅。猛虎的侧后方也恰好短暂暴露在她眼前。
机会稍纵即逝。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顾不上恐惧,薛芸猛地从树后闪出半步,用尽全身力气和准头,将手中那枚尖锐的发簪,如同掷出匕首般,狠狠射向猛虎相对脆弱的腰眼部位!
发簪化作一道细微的银光,精准扎入了猛虎后股。虽因力道不足未能深入,但那突如其来的针刺般的剧痛,倒比石块撞击更甚。
“嗷呜——!”
猛虎吃痛,长啸一声,这来自侧后方的伤害彻底激怒了它。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拧,赤红瞳孔瞬间锁定了那个躲在树后的渺小身影,几乎忘记了前方那个持剑的强大威胁,带着被冒犯的滔天怒火,作势便要朝薛芸扑去!
——就是现在!
青衣男子等的就是猛虎心神被引走的这刻,他足下积雪炸开,身形疾射而出,剑光凝练如九天垂落的雷霆,以无可阻挡之势,精准无比地贯入了猛虎因转头怒视而完全暴露出的后脑要害!
“噗——!”
剑刃穿透皮肉筋骨的声音沉闷而慑人。
猛虎身躯剧烈一震,发出一声短促至极的哀鸣,眼中凶光迅速熄灭。庞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带着未能发泄的怒火与不甘,轰然倒地。鲜血汩汩涌出,浸润了身下的大片冰雪。
林间只闻血液滴答和粗重的喘息。
青衣男子以剑拄地,调息片刻后便直起身来拔出血淋淋的长剑,反手一挥,还剑入鞘。一串血珠划出弧线,没入雪地。
男子转身,目光首先落在那枚扎在虎尸后股的银簪上,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随即目光越过猛虎,看向那棵枯树。
此刻薛芸正扶着树干站立,脸色苍白如雪,胸膛也因方才的紧张和决绝而剧烈起伏着。但那双清亮的眼眸中除了劫后余生的悸动,更有一股破釜沉舟的坚毅。
他一步步走近,靴底踏在雪上。静默一瞬,青衣男子开口,声音因激斗而略显低哑,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姑娘方才那下刺的又狠又稳,很是不错。”
青衣男子脸上紧绷的线条缓缓放松,方才因激斗而显得过于锐利的眼神也柔和下来,嘴角轻轻一扬,露出一个极真切的笑意,冲散了他眉宇间的杀伐之气,显出一种与他方才凌厉身手截然不同的温和:“多谢你了。”
刹那间,心脏在胸膛里跳动的声音震如擂鼓。
咚。
薛芸仰头望他,看着他脸上未干的血迹与汗珠,看着他周身那些被猛虎所伤的痕迹,再听到他这带着笑意的真诚感谢,先前所有的恐惧、紧张、乃至那一点后怕,竟都奇异地沉淀下去,化作一股温热暖意悄然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脸上泛起薄红,忙挥手道:“不敢当。”
“在下陆显允。”
咚!
——是你,是你啊。
“与姑娘曾有一面之缘。”
——不。算上这次,该是三次缘。
这是极漫长的一瞬,长到薛芸眼前闪过有关这个人、这个名字的无数画面:长安街头惊鸿一面,朝堂之上佑她免离故土,猛兽之前护她平安无恙。
这又是极短的一瞬,短到笑比泪更先绽放。
陆显允看着眼前姑娘双眼通红,却极开心地露出一个笑:“我是薛芸。”
“薛芸?很好听的名字。”
薛芸一愣,她向来不喜欢这个名字。她娘走得早,爹也与她不甚亲近,不,他分明……
“芝蕙芸花烂漫春,春天很美,这个名字也是。”
“可……芸者众也,这个名字不是在说我与旁人无甚差别,不被盼,不被爱……?”薛芸声音含糊,但陆显允听懂了她话里的自弃。他看向薛芸,刚刚还那样明媚的姑娘,如今却像被压弯了的花,蔫蔫的。
“有爱众生的本事,才有爱人的心意呀。”陆显允微微笑着,这人真是好看极了,即使是这般狼狈模样,也依旧叫人目不转睛。
此刻阳光从林间洒落,散成潋滟光影。
薛芸看着眼前人,他比光更亮,比风更清,比水更澈,比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更更好。
四下极静,此刻无风。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
是心动。
空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方才那场恶斗的痕迹尚未远去——那猛虎倒毙在十丈开外的雪地上,鲜血将周遭染成刺目的赭红。
陆显允目光扫过那片狼藉,他微一蹙眉,引着薛芸绕过横陈的虎尸,走到一株古松下的背风处。松针清香混着冷冽的空气,总算冲淡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
薛芸跟着他的脚步,心却跳得比脚步声更急、更乱。方才他与猛虎搏杀,剑光匹练,身姿游龙,那份雷霆万钧的气势犹在眼前。此刻他走在她前方半步,背影挺拔如松,宽阔的肩背几乎将袭向她的寒风尽数挡住。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小径缓步而行。陆显允刻意放慢了步子,好叫薛芸不必跟的太急,挺拔的背影就在她触手可及之处。
一个念头忽然钻了出来——这人究竟多高?似乎总需要她微微仰视。
薛芸似被这念头蛊惑,趁着风声掠过树梢的间隙,她悄悄落后半步,伸出手,虚虚丈量着他肩背到发顶的距离。指尖堪堪要越过他发顶的瞬间,前方的人却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倏然转身。
薛芸的手还僵在半空来不及收回,就这般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陆显允含笑的视线里。松枝上的积雪恰在此时被风吹落,细碎的雪粉在他肩头跳跃,映得他那温柔的笑容愈发清晰。
“怎么,”陆显允语气里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莞尔,“在比量我这身衣裳够不够厚实,能否再挡几只猛虎么?”
“不是,我……”薛芸脸颊瞬间烧透,慌忙将手藏到身后。
陆显允温声解释道:“莫怕。这猛兽出现在此并非寻常。若我所记不差,此去往东数里有一处宗亲贵戚私设的斗兽苑囿。许是近来风雪连绵,看守疏漏,或是栅栏有所损毁,才让这畜牲侥幸逃逸出来,惊扰了此地清静。你无需过于担忧,此类事情毕竟罕有。”
二人站定,先前劫后余生的狂喜、被他察觉小动作的羞赧,此刻都沉淀下来,化作一股更为深沉而郑重的情感。薛芸仰起脸,清亮的眸子映着雪色直直望入他眼底:“陆将军,”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和亲之事……真的,多谢您。” 这句道谢在她心中盘桓许久,此刻终于说出了口。
陆显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微微摇头,语气平和如初:“分内之事罢了。何况我当日并不知是你,无论是谁,我都会这样做的。北狄狼子野心,求和徒损国格再增边患。力主一战是为一国将士之职责,亦是社稷安稳所系。” 他略顿了一顿,“况且,我亦有私心。”
薛芸了然,她并非不谙世事,自然懂得其中未尽深意。她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古语有云,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将军是出于公义抑或另有缘由,结果是将军力挽狂澜,使边关免于屈辱之和,也使我……”她声音微哽,随即稳住,“使我免于飘零异域之苦。这是不争的事实。将军之恩,我铭记于心。”
“将军改变了我往后人生,我从此有万般可能。于我而言,将军便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啦!”
陆显允看着她这般情态,眼底笑意愈发深了些。他问道:“那你今后有何想法?”
“我想游历天下,看江山如画,水天一色。我希望有一天它们不只是书里风光,而是我笔下丹青。”薛芸眨了眨眼,话语轻快。
陆显允温声笑道:“若有机会,我亦很想看看你口中的河山万里,妙笔丹青。”
薛芸眼眸熠熠生辉,仿佛山河万里已在她笔下铺陈开来:“我也希望有这么一日,”她抬手:“击掌为誓!”
陆显允被这孩子气的行为逗笑,却也随她,抬起手来。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