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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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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狄连年犯边,去岁冬遭牧场雪灾,今春又折了我军埋伏,元气大伤,正是惶惶不可终日之时。”陆显允字字铿锵,“此时议和,无异于纵虎归山,给他们喘息之机。”
“苟安一时,遗祸千秋!”陆显允猛地转身,眼中锐光迸射。那是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习惯了在苍穹下搜寻猎物,绝非在朝堂上权衡妥协。
“更何况,”他压低声音,“军中那几条暗线刚刚摸到些头绪,尚未彻查清楚。此时若以和亲安定边陲,先前所有布置、所有牺牲岂不尽数付诸东流?”
陆显允想起埋骨黄沙的父兄和将士,想起边境线上那些饱受蹂躏、却依旧坚韧的百姓面孔。
和亲?
他陆显允的字典里,绝没有这两个字。
“备朝服。”他道,“后日早朝,我亲自面圣。”
亲卫欲言又止:“将军,朝中主和派势力不小,您此番……”
陆显允抬手,制止了后续的话。他走到案前,目光落在摊开的北地舆图上,那上面密布着他亲手标注的敌我态势:“有些话,总要有人去说。”他语气平静而坚定,“纵陛下震怒,官僚非议,我亦要争上一争。”
“北地安宁当以战刀铸就,而非靠红妆换取。”
薛芸想了整整一夜。想北狄传闻中的风沙,也想长安的杏花春雨;想那素未谋面的异族夫君,也想自己深锁闺阁的这十几年。
死亡似乎是最轻易的逃避,可然后呢——她的生死在家族眼中无关痛痒,在朝廷律法面前更只是一桩需要完成的差事。
若她死了,没有惋惜,只有降罪,圣旨不会因她的死收回。
而她自己,则将真正化为尘土,什么也留不下。
死亡成了最愚蠢的选择,非但不能解脱,反而会带来更不堪的后果。不仅是生命的终结,更会将整个家族都拖入泥潭。
她连死的自由都没有。
更何况,她真的想死吗?
天色将明未明时,薛芸终于在辗转反侧中昏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透过窗棂,轻柔落在她脸上。
她缓缓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帐顶,却被渐强的晨光镀上了一层浅金。窗外传来鸟儿清脆的啾鸣,充满了鲜活的生机。炭盆里最后一星余火顽强地闪烁着,散发出微不足道却切实存在的暖意。
这一切,都与她闭目塞听时感受到的死寂截然不同。
薛芸静静地躺着,没有动。身体依然虚弱,胃里空得发慌,头也有些昏沉,但一种奇异的感觉,正从心底最深处极其缓慢地滋生出来。
不再是那种沉甸甸、要将她拖入深渊的绝望,而是一种平静,以及在这平静之下,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念头——
她不想死了。
这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以不容忽视的力量,顶开了压在心头的巨石。
她不想像一朵未曾盛开便凋零的花,无声无息地湮灭。
哪怕前路是苦寒,是荆棘,她亦要亲自看看。
周兰蕙说得对,和亲并非从此给她判了死刑。
这固然是一条很难的路,可只要人活着,便没有什么比死更难的事。
遭遇悲惨命运也好,成为政治斗争牺牲品也罢。只要还活着,她便愿意尽力一搏。
为她自己,为她爱的人,为她想要的自由。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驱散了室内的昏暗,也似乎驱散了她眉宇间积郁多日的阴霾。
薛芸极其缓慢地,用手臂支撑着,想要坐起身。动作因虚弱而显得有些艰难,若英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她靠坐在引枕上,微微喘息着,目光却比昨日清亮了许多。
薛芸看向窗外那方被晨光照亮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又转向侍立一旁,眼中又喜又忧的若英,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勇敢:“去禀告夫人,”她顿了顿,“说我想要几本记载北狄风物、地理、习俗的书。若有懂得北狄语的人,也请她费心为我寻一位来。”
若英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眼中涌上狂喜的泪光,连忙应道:“是!是!姑娘,奴婢这就去!”
——这就是她的姑娘。善良又坚强,哪怕面临千难万险也绝不会被打倒。
她看着薛芸,便觉得自己生出无尽勇气来。
姑娘,刀山火海我陪你走,龙潭虎穴我陪你闯。
哪怕是死,我也在前路等你。
看着若英匆匆离去的背影,薛芸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晨光熹微,落在她苍白却不再死寂的脸上。
我绝不会就此屈服。
北狄吗?我还没去过呢,或许……也很有意思。
猗兰阁内炭火烧得正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炭火气息。周兰蕙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账册,手边是一把乌木算盘。她指尖飞快地拨动着算珠,发出清脆规律的声响,时而提笔在账册边角写下细密的批注。
自她嫁到薛府以来,府中大小事务,田庄铺面,人情往来,皆在她手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于银钱数字、经营算计,自有其敏锐的天赋与手腕。
——她本就很会做生意。
周家是商贾之家,她从小便接触商贾之术,若非爹嫌弃她是个姑娘,周家的家业本该交到她手上,绝非那个平庸无能的长兄。而她也不会被当做筹码,嫁给一个——周兰蕙皱眉,即使嫁给薛晟这么多年,她也从来不曾爱过他——一个志大才疏又心狠手辣的男人,连亲生女儿也能轻易舍弃。
这话倒耳熟。
哦。周兰蕙嘲讽地想,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烂样。
所以她绝不会生孩子。
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被当作筹码送给他人,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如这世上的男子一般烂掉却视若无睹。
这时,守在院外的贴身丫鬟进来,走到周兰蕙身边,将揽月小院那边传来的话如实禀告。
周兰蕙拨弄算珠的手指不停,只轻微地抬了下眼睑,目光依旧落在账本的数字上,过了片刻,她才淡淡开口,带着一种早已料定的从容:“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啊。”
聪明人不会一直钻牛角尖。
当发现自己连死都不得自由,甚至可能带来更坏的结果时,权衡利弊、寻找新的出路几乎是本能的选择。
她一直都晓得,那丫头骨子里并非只有娇弱,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悲惨命运打懵了而已。
周兰蕙放下笔,合上面前的账册,对身旁的文澜吩咐道:“去书房将老爷前年带回来的那几卷关于北狄风物志、舆图纪略的书找出来,仔细检查有无破损,一并给她送去。再派人去西市寻访,看看有没有常往来北地的行商,或者懂北狄语的文人,寻一个可靠的、口风紧的请入府来,束脩按市价的双倍给,只一条,要尽快开始教授。”
“是,夫人。”文澜恭敬应下,却有些疑惑,“夫人不怕姑娘是假意接受,后再寻机会远走高飞?”
“她逃不掉。若真逃掉了,那是她有本事。”周兰蕙忽然问:“文澜,我嫁进薛家多少年了?”
“十三年了。”
“是啊,我刚嫁进来的时候她还很小,刚刚会走路。”文澜听周兰蕙这样说,方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薛芸。
“我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薛晟。所以这么多年我并不关心薛芸。可我看着她长大,看着她从牙牙学语到如今的模样……”
“我从没想要她死。”
“嬷嬷,原来官家小姐也和我这种卑贱的商贾之女一样,都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姑娘,别这么说。”文澜一时心酸,竟脱口而出多年前的旧称。
文澜看着周兰蕙,她是周兰蕙的奶嬷嬷,一直服侍在身旁。这么多年过去,即使精心保养着,可周兰蕙的眼角还是生了皱纹,也生了几根微不可见的白发。然而她看着周兰蕙,像是看见了很多年前,那个眼角眉梢都怀着温婉笑意的姑娘。
周兰蕙也曾满心装着一个人。后来那人抛弃了她,说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混帐话,她爹又将她当作筹码,嫁给一个她根本不爱的人。
昔日周家有难求到薛晟头上,正逢他亡妻新丧。周父提出让周兰蕙做续弦,而薛晟则帮他渡过难关。
薛晟听罢,冷眼扫过周父,嘲弄道:“妻?士农工商,你周家不过是商贾之家,倒也想做官夫人?”
周父笑得谄媚:“妻与妾,自是不同的价格。”
后来周父甚至将这段过往当作乐子讲给她听,周兰蕙从他脸上看不到俯首称臣的卑微,只看到志得意满的兴奋。
她恶心得直想吐。
薛晟为钱,周家为权。
可谁问过周兰蕙想要什么呢?
没有。
这些狠心的、烂透了的人就这样决定了她的命运。将她当作一个物件,而非是人。
而如今,轮到了薛芸。
但她没有能力,也没有让她足以豁出性命的情分去帮薛芸逃出生天。倘若那些书真的能让薛芸往后好过一点,也算是她为那点少得可怜的情分所尽的微薄之力罢。
在这深宅大院,乃至更广阔的天地间活下去,并且尽可能活得好一些,本就是一场需要不断计算和筹谋的生意。
如今,那丫头总算开始学着为自己的人生,拨动第一颗算盘珠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