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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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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着雪粒扑向午门,陆显允立在武将队列中,身姿挺拔如竹。这是他初次面圣,却觉得皇帝并不像世人口中常说所谓真龙天子那般,自带一股巍巍浩然气。
陆显允抬眼望向龙椅,皱了皱眉——坦白讲,他甚至觉得皇帝有些阴郁。
晨光从殿门斜射而入,却并未给那张面容增添多少暖色,反而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分起伏与凹陷。皇帝季修林面容苍白,几乎能看见皮下淡青的脉络。他的眼窝比常人深邃些许,如同两口古潭,即便在这样光线渐明的清晨,也显得幽深难测。嘴唇很薄,颜色极淡,唇角微微抿着,并非不悦,更像是一种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沉郁姿态。
金銮殿上熏香袅袅,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紧绷。
户部尚书李诚德手持玉笏,侃侃而谈:“陛下,北狄虽凶顽,然连年征战,边关将士疲敝,国库亦显空虚。若以和亲结秦晋之好,换得数年和平,使百姓休养生息,实乃利国利民之良策……”
“李大人倒会算账!”李诚德话音未落,兵部尚书陈定山暴喝道:“三十年前狄人求娶平阳公主,转年便撕毁婚书踏至云中戍,狄人何曾同我们讲过仁义道德?!”
文官队列里响起此起彼伏的低语,李诚德捧着玉笏的手微微颤着,他梗着脖子道:“陈大人慎言!今时不同往日……”
“确实不同!”一个声音如金石般掷地响起,陆显允大步出列,目光直直望向御座之上的季修林,拱手道,“陛下!臣戍守北地亲眼所见,北狄铁蹄所过之处,村庄化为焦土,百姓尸骨无存。他们掳我妇孺为奴,割我将士头颅筑观,此等血海深仇实在不共戴天!”
他言辞激烈,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血气,叫几个主张和亲的官员不由缩了缩脖子。
太子季予珩站在最前,闻言漫不经心地一笑。随即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本就未乱的袖口,腰间玉带上悬着的玉扣随动作轻晃。
李诚德再道:“陛下,北狄虽屡有犯边,然其子新丧,或有和谈诚意。若以女子和亲,边关可免干戈,国库亦可省下巨额军费。去岁各地税收不足,水患赈灾尚需银钱,此时实不宜再启战端,耗费钱粮啊!”
“李侍郎此言差矣!”威武将军孙毅当即出列反驳,“北狄豺狼之性,岂会因一女子而改变?去岁他们刚在云州屠戮我数千边民,此等血仇未报,反倒送女和亲,岂非叫天下将士寒心?”
“孙将军只知战,不知民!”一位年迈的御史颤巍巍开口,“连年征战,百姓负担沉重,加征的粮秣已让多地民怨沸腾。若能和亲换取数年喘息,让百姓休养生息,方是仁政。”
“御史此言乃是畏战,”陆显允声音沉冷如铁,“北狄去岁雪灾,今春又遭重创,其精锐折损,内部纷争不断,乃是天赐良机!此刻若不乘胜追击,待其恢复元气,若有下一个被屠的城池,谁来负责?届时耗费的军资,又何止今日之数?!”他目光如电,扫过主和诸臣,“以女子换苟安乃是饮鸩止渴,只会让敌寇以为我朝软弱可欺!”
“陆将军勇武可嘉,但未免过于乐观。”太子少傅赵文渊慢条斯理地开口,他语调平和,却字字藏锋,“北狄内部情况,我等远在庙堂,岂能尽知?将军言其元气大伤,若情报有误,贸然出兵,导致大败,这责任将军可能承担?和亲纵不能永绝后患,至少可稳住当前局面,好从长计议。”
御座之上,季修林依旧沉默。他目光缓缓扫过下面争论得面红耳赤的臣子,看着李诚德焦虑的神情,看着赵文渊沉稳中带着算计的眼神,也看着那些或激动、或惶恐的众臣。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极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似在聆听,又似早已超然于这纷扰的争吵之外,衡量着更深远的利弊。
他既未对主和派“体恤民力”的言论表示赞许,也未对主战派“此战必打”的慷慨陈词流露出丝毫动容。
他像一尊沉默的神祇,高踞于九天之上,冷眼俯瞰着脚下臣子的纷争,仿佛并不关心这一切。
陆显允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试图从皇帝身上捕捉到一丝情绪的波动,哪怕是一个细微的眼神,一次手指的蜷缩。
可是没有。
他忽然意识到,这金銮殿上的凶险,或许丝毫不亚于北地战场。
这里刀光剑影无形,却于无声处定人生死,决国运兴衰。
皇帝不关心战争,不关心江山,更不关心百姓。
那他关心什么呢?
陆显允想不明白。
但是……陆显允双拳紧握,无论龙椅上那位到底作何想法,此战他一定要打。
不管是为了民生大义,还是为了他的父兄——他始终怀疑父兄的死另有隐情,真相或许就藏在北地的腥风血雨里。
他绝不放弃。
“陛下,”陆显允道:“北狄反复无常,和亲不过是缓兵之计。待其休养生息,必会卷土重来。请陛下三思!”
一位清流言官张秋池接过话头,他面向皇帝,语气沉痛:“陛下,臣非不主战。然天朝上国,当以德服人,以仁政怀远。若一味诉诸刀兵,恐失四方藩国之心,令其以为我朝好战嗜杀,非王道之选。和亲虽暂屈,却可彰显陛下仁德,安抚边陲,此乃政治之得,非仅军事之失可掩盖。”
陆显允闻言怒极反笑:“张大人!北狄屡次背信屠我子民,此时谈仁德,岂非对牛弹琴?边关百姓日夜期盼王师荡寇、以血还血!若朝廷反其道而行,以女子求和,才会真正寒了边民之心,失了民心所向!在边民眼中,朝廷威信是靠战刀打出来的,不是靠嫁妆送出去的!”
眼见几轮争论下来,主和派依旧固守成本、风险之论,而御座之上的季修林始终沉默如山,陆显允心中那股焦灼与不甘几乎要破膛而出。
常规道理已然说尽,唯有兵行险招,或有奇效。
陆显允深吸一口气,不再与那些官员纠缠,而是猛地转向御座:“陛下,我朝疆域都是将士们打出来的,真刀实枪拼出来的,血肉填出来的,绝非用女子换取!何况一统江山是每个帝王的夙愿,难道……”他神色凝重:“您并无此愿吗?”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陆显允!你休得狂言!”李诚德脸色煞白,厉声呵斥道。几位老臣也纷纷变色,就连一直神色平静的季予珩亦横眉看向陆显允,眼中满是怒色。
此等言语近乎指责陛下与满朝文武怯懦,实乃大不敬。
金銮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天子之怒的降临。这般近乎羞辱的质问,陛下如何能忍?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出现。
御座之上,季修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了一丝。那一直平稳敲击着扶手的手指倏然停住,冕旒之后一道极其锐利的目光刹那间落在了陆显允身上,似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臣子,像是透过他看见了故人。
多年以前,也是这个朝堂,他的太子皇兄也是这般,对着那个懦弱无能的父皇疾声道:“一统江山是每个帝王的夙愿,难道您并无此愿吗?!”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终于,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上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声音,似是冷笑,又似别的什么。
——皇兄,
紧接着,季修林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愤怒,没有斥责,他道:“你这股不惜以下犯上、也要请战的锐气……朕,准了。”
群臣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狂悖之言,陛下非但没有降罪,反倒同意了?
陆显允也愣住了,他准备了一肚子的后续说辞和承受怒火的准备,现如今竟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料到这一种。
季修林并不需要他的反应,他的目光牢牢锁在陆显允身上:“你要的仗,朕给你打。”他微微一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记住你今日的话。若胜,前罪不究,朕自有封赏;若败,提头来见。”
“粮秣军械,兵部、户部协同,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退朝。”
——如今能一统天下的,是我啊。
天色在混沌中透出鸦青,退朝钟声散入未尽的薄雾里。文武百官手持玉笏,按序缓缓向殿外退去,步履声在空旷的金砖上沓沓作响,汇成一片低沉而节制的潮音。
季修林独自坐在龙椅上,静静望着眼前渐空的殿堂,晨光从槛窗外漫进来,将他半边脸庞照亮,另外半边却陷在深沉殿影之中,辨不清神情。
良久,他抬了抬手。
侍立在御座东侧的首领太监赵德全悄步上前,躬身听命。
季修林头也不回道:“传太子晚间去坤宁宫用膳。”
赵德全即刻应道:“奴才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