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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九月的大学城,空气里还黏着暑气的尾巴。沈卿南刚挂断表哥周冉的电话,轻轻吁出一口气。他站在陌生的宿舍楼下,梧桐叶的边缘已泛起焦黄,阳光穿过枝叶,在他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上投下摇晃的光斑。

      “小南,你要的文件我室友马上送下来。真不好意思,我正好在外地实习,都没能带你逛逛……”周冉的声音带着歉意从听筒里传来。

      沈卿南下意识地摇头,随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忙低声应道:“没事的,哥,不麻烦你。”

      他总是这样,害怕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即便对方是自幼照顾他的表哥。

      正低头看着自己沾了点尘土的鞋尖时,一个清朗中带着些许迟疑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沈卿南?”

      他抬起头,撞进一双带着探寻意味的眼眸里。那张脸,熟悉又陌生,仿佛从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猛地被拽到了这明亮的日光下——是纪温言。

      时间,猝不及防地被拉回到两年前的那个夏天。

      ---

      高一那年的暑假,酷热难当,蝉鸣聒噪。沈卿南照例被母亲以“看望外婆”的名义,送到了乡下的姨妈家。他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托词。母亲独自养家,姨妈一家帮衬良多,这份情,母亲念着,他也必须记着。所以当姨妈何芝说家里农忙缺人手,想让他回去帮忙时,母亲利落地就为他收拾好了行李。

      从十岁起,几乎每个寒暑假,沈卿南都会回到这里。城市的拥挤被田野的辽阔取代,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具体、更沉甸甸的劳作。他单薄的肩膀,要一次次扛起沉甸甸的稻谷或肥料,在田埂上踉跄行走,任由汗水浸透衣衫,泥浆裹满双腿。

      那天,他跟着姨夫在玉米地里锄了一整天的草。南方的日头毒辣得像烧红的烙铁。当他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踩着被夕阳拉得老长的影子回到姨妈家院坝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灶房升起的炊烟,而是那个被众人隐隐围在中间,与这农家院落格格不入的少年——纪温言。

      他站在那儿,身姿挺拔。面容精致,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淡绯的唇瓣抿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皮肤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白皙,在傍晚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剪裁合体,一尘不染,干净得仿佛不属于这个尘土飞扬的世界。

      他嘴角噙着浅淡笑意,正从容地与何芝交谈,姿态大方得体,一种自然而然的疏离感流淌周身。他甚至无需刻意,只是站在那里,就划开了一道无形的界限。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的世界,与这里的鸡鸣犬吠、泥土芬芳,全然不同。

      “回来了?说了儿子今天回来,还忙到这么晚!”姨妈何芝看到丈夫和侄子,扬声喊道,语气是惯常的埋怨,却透着亲昵,“快收拾一下,吃饭了!”

      她的声音将院里所有的目光都引向了门口。

      周父是个憨厚的农家汉子,见到纪温言,脸上立刻堆起朴实又略带局促的笑容。他下意识地将那双布满厚茧、沾着泥点的大手在裤腿上用力蹭了蹭,才伸出去:“纪同学,欢迎欢迎啊!” 他似乎觉得还不够,转头朝厨房方向喊:“阿芝,把我那坛泡了多年的老酒拿出来!”

      那坛老酒,是周父的宝贝,只在最重要时刻才开启。此刻用来招待儿子的同学,足见其郑重。而这份过于隆重的礼遇,放在纪温言身上却不显突兀。因为他周身散发的气息——那身看似简单实则价值不菲的衣着,院外那辆线条流畅、纤尘不染的黑色轿车,以及他待人接物时那种浸润在骨子里的从容——都无声地宣告着他的不凡。连爽朗的周父,都不自觉地收敛了随意,言行间透着小心的恭敬,生怕粗粝的举止会唐突了这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客人。

      周冉看到独自站在门口阴影里的沈卿南,立刻走了过来,伸手想帮他卸下肩上的背篓。

      “不用了哥,”沈卿南下意识侧身避开,声音有些发干,“别弄脏你手。” 他边说,边利落地自己解下背篓,快步拿到墙角放下。那沾满泥点的背篓,与他满身的尘土汗渍一样,都与眼前干净耀眼的纪温言,形成着无声而刺眼的对比。

      “小南,快去收拾一下,吃饭了!”何芝又冲他喊了一声。

      周冉了解这个表弟的性子,知道他爱干净,更清楚他此刻在陌生人面前的窘迫,便温声接话:“那你先去洗洗,不急,慢慢来。”

      沈卿南冲表哥投去感激的一瞥,点了点头,几乎是逃离般地钻进了旁边的卫生间。

      “咔哒”一声轻响,木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皂角气。

      他走到洗手池前,抬起头,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镜中的自己。

      镜子有些老旧,边角泛着模糊的水纹,却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汗水混着灰土,在脸上冲出几道歪斜的泥痕。被烈日灼烤过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潮红,颧骨处能看到细微的脱皮。头发被汗水彻底浸透,湿漉漉地黏在额前,发梢还挂着草屑和泥点。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松垮的旧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深一块浅一块地晕开大片汗渍。肩头不知何时蹭了一片青绿的草汁,像块突兀的补丁,牢牢钉在那里。

      他下意识抬手,想理一理额前狼狈的乱发。可目光落到自己手指上——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指节因长时间用力而红肿——他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再也无法上前。

      一股混合着酸涩汗味、泥土腥气和断草涩味的气息,蛮横地钻入鼻腔。这味道,是他无法摆脱的印记。

      镜中的少年,狼狈,粗糙,像一件刚从泥地里掘出、还带着大地体温的旧农具。

      门外,隐约传来纪温言清越含笑的说话声,听不真切,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耳膜上。

      他只觉自己满身的尘泥,在对方那片清朗光洁面前,无处遁形。

      云泥之别。

      这四个字,带着冰冷的重量,从未如此清晰地砸在他的心口。门外那个属于表哥、也暂时属于纪温言的热闹世界,与他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却仿佛隔着一条此生都无法渡过的鸿沟。

      沈卿南用毛巾用力揉搓着湿漉漉的头发,直到发梢不再滴水,才深深吸了口气,推开卫生间的门。饭菜的香气混杂着院里残余的泥土气味扑面而来,他走向那间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的堂屋。

      脚步刚踏进门槛,舅妈李凤仙那拔高了八度、带着尖锐笑意的声音就刺了过来:“哎哟,看看咱们家大少爷,可算是洗好了!真是爱干净啊,回到家天大的事都得先搁下,非得把自个儿拾掇得清清爽爽。这一大家子人,忙前忙后,可就等着你开饭呢。”

      她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一下下扎在沈卿南身上。那话语里的阴阳怪气,浓得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下来。

      沈卿南喉咙发紧,刚想低声解释一句,舅舅何富成粗嘎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带着不耐烦:“行了行了,少说两句!赶紧坐下吃饭,菜都凉了!”

      周冉本打算说些什么,但听到舅舅说话,看了纪温言一眼,便改口说道:“本来也还没开饭,小南,快来坐吧,吃饭了。”

      沈卿南垂下眼睫,默默走到桌边。沈卿南其实不是很懂李凤仙为什么会那么讨厌自己,虽然自己曾经那么激烈的与这些人对抗,但从来没有针对过她,可她的敌意,却像田埂边割人的茅草,年年滋生,从未止息。

      他每年回到这里,都像完成一场漫长的渡劫。母亲当初送他回来,说的是“送到外婆身边尽孝”,可事实上,他见这些烦人亲戚的次数,远比见年迈外婆的次数多得多。

      “沈卿南,还愣着干什么?”姨妈何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快,给客人盛饭。”

      沈卿南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个光洁耀眼的身影——纪温言正含笑听着周父说话,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愈发俊朗。自己这双刚刚反复搓洗过、指甲缝里却仿佛仍残留着泥土印记的手,去触碰他那洁白无瑕的碗,这念头本身就让他感到一种难堪的亵渎。他下意识地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在阴影里,而不是凑到对方眼前,用自己粗糙的一切去反衬对方的精致。

      但脚步还是挪了过去,迟缓,却无可避免。

      看到他过来,周冉立刻笑着打圆场,一手揽过他的肩,对纪温言介绍:“温言,这我弟弟,沈卿南。”又转头温声道:“小南,这位是哥哥的同学,纪温言,你也叫哥哥就好。”说着,体贴地把自己身边的凳子拉开,示意他坐这里。

      沈卿南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纪温言干净的衣领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哥哥。”顿了顿,又补充道,带着完成任务般的生硬:“我给你盛饭吧。”

      纪温言看着他这副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的模样,心里有些诧异,反思着自己是否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什么,让这个少年如此拘谨。于是,他唇角弯起一个比之前更真诚、更毫无保留的笑容,试图缓解这份尴尬:“不用麻烦你了,待会儿我自己来就好。”

      这笑容撞进沈卿南眼里,让他心头猛地一跳。他根本无暇去思考这句话为何需要配上如此灿烂的笑,只觉得脑海中不合时宜地蹦出那句“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原来书里写的,竟是真的。一种混合着自惭形秽与瞬间失神的慌乱,让他耳根微微发热。

      尽管内心波涛汹涌,他面上却只是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干巴巴地回了一个“好”字,便迅速在周冉身边坐下,仿佛那张凳子是他的安全岛。

      刚拿起筷子,还没碰到碗边的米饭,姨夫的声音又响起来:“沈卿南,去,再拿个碗来。”

      沈卿南沉默地刚要起身,另一边,一直闷头喝酒的舅舅何富成也开了口,语气理所当然,像使唤自家雇工:“顺便帮我接杯水,再找个打火机来。”

      沈卿南起身的动作没有停顿。他的表弟何伟,就歪在旁边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全神贯注的脸,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然而,何富成和李凤仙都像约定好了一般,目光直接越过自己的儿子,精准地落在沈卿南这个“外人”身上。这种区别对待,在这个家里,平常得如同日出日落。

      或许是他的沉默让何富成觉得被忽视,对方猛地提高了嗓门,带着酒后的不耐:“听到没有?!”

      沈卿南依旧没回头,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厨房方向。

      他不知道打火机放在哪里,厨房、杂物间、各个抽屉翻找了一遍,指尖沾上了新的灰尘。他终于找到,但在看到放打火机的抽屉里有一只默默装死不动的小虫时,沈卿南犹豫了一下,果断从旁边抽了一张纸。等他拿着碗和水杯回来时,发现纪温言的位置空了。他目光掠过那个空位,没有停留,从何伟旁边走过,到姨夫和舅舅身边,默默递上他们要的东西。

      就在这时,坐在一旁玩手机的何伟突然“嗷”一嗓子惨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手机都差点摔在地上。“妈!虫!虫爬我脖子里了!快快快,拿出来!”

      李凤仙立刻丢下筷子,一脸心疼地凑过去:“哎哟,我看我看?哪里啊?”她手忙脚乱地扯起何伟衣服给儿子检查,埋怨道:“姐,家里怎么回事啊,莫名其妙哪里来的虫子啊,都爬小伟衣服里了。”

      没有人注意到,沈卿南唇边勾起的那一抹浅浅的微笑。这微不足道的一次小小恶作剧,成了压抑气氛中一个无声的、小小的出口,无人察觉,却短暂地抚平了他心口一丝褶皱。

      过了一会儿,纪温言才从院外打完电话回来。他将周冉拉到一旁,低声交谈了几句,眉头微蹙。再回来时,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对众人说道:“叔叔阿姨,实在不好意思,家里突然有点急事,我得马上赶回去。今天叨扰了,谢谢款待。”

      他的告别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与农家慢节奏生活格格不入的雷厉风行。周冉送他出去,院外很快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继而远去的声音。

      堂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碗筷碰撞和何伟抱怨的嘟囔声。沈卿南默默扒着碗里已经有些凉了的米饭,心想:这大概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应有的交集吧,短暂,仓促,然后各自回归原有的轨道。

      那时的他绝不会想到,这个如同夏日流星般划过他黯淡生活的少年,会在此时,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并在日后在他的世界,掀起滔天巨浪,将他所有的平静都燃烧殆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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