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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死亡不是终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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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廷在剧痛中醒来。
活活疼醒的。
神经被撕成乱麻,视野花了十几秒才勉强拼凑出轮廓。他甚至没立刻意识到自己已不在医院病房,而是侧躺在梧树区住所客厅的手术台上。
身上的病号服不见了,上半身在医院缠上的绷带已经全部解开,伤痕累累布满可怖的淤红。
可这绝不是叫他发出嘶哑惨叫的缘由。
那感觉,像有一根烧得通红的金属丝,从尾椎一路钻入脊髓,再狠狠搅动。
大脑无法运转,空白如真空。半秒后,震颤炸开,眼神涣散。他双腿蜷向胸口,身体剧烈抽搐。
徐相章对眼前的一起熟视无睹。
他旁边放着一个金属托盘,上面躺着几样东西:
一个自行车打气泵改装的负压装置、三截玻璃管串联成的简易过滤系统,还有一个保温杯用来维持温度。
还有一根腰椎穿刺针,此刻一端握在他手中,另一端扎进越廷身体里。
越廷本能挣扎,徐相章神情镇定地加大了力度。一手按住乱颤的身体,另一只手按照记忆中的解剖位置,毫不迟疑地将针头继续推进第三、四腰椎间隙。
“你醒了,深呼吸,保持平静,不要再动,很快了。”
那语气太熟悉了,让越廷恐惧的熟悉。
他的大脑开启了自我保护,几乎是立刻就接管了身体的管控权。
深呼吸,他只微微抖动,不再大幅度挣扎。
徐相章变回去了。
越廷幼小无力反抗的时候,面无表情地用手术刀割下他手臂上一小片肉的徐相章,回来了。
变本加厉。
褪去了这段时间的虚弱和清醒,还是伪装?
他疯狂如魔鬼。神情比石像平静。
澄澈如水的透明液体缓缓进入第一级玻璃容器。
是越廷的脑脊液。
徐相章紧盯着液体的流动状态。
正常,完全正常。
澄清如水,流动均匀。
简易检测装置由三部分组成:一个从光谱仪拆下的微型分光镜、一组用旧手机摄像头改造的显微成像模块、还有连接着老式示波器的电化学传感器。
时间仓促,他没时间了,也没更好的材料,只能做出个简陋不堪的设备。
当第一管样本被放入检测槽时,分光镜显示出一组特殊的光谱峰,是他从未在任何文献中见过的模式。
“果然不同。”猜测是对的,徐相章绝望地想。
他不敢有希望。因为希望让人软弱。
从越廷背部抽出5.5cm长的穿刺针,针头拔出时发出轻微的“啵”声,像软木塞离开酒瓶。
脊椎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离感,越廷的身体猛地弓起,随即被翻过去卧躺。
针尖在灯光下闪着湿润的光,尾端挂着一滴清亮的脑脊液,颤动着坠落。
徐相章动作很快,他用左手按住出血点,右手摸索着碘伏棉球。消毒三次,敷上从医院带出来的加厚无菌敷料,再用弹性绷带缠绕固定。
绷带绕到第三圈时,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以至于不得不将尾端塞进前一层的褶皱里,草草了事。
他转向越廷手臂上的留置针,住院时埋下的,透明的固定贴膜边缘失去粘性已经卷起,他往下压了压,没什么用。
酒精棉片小心地擦拭接口,一圈、两圈、三圈,输液袋挂上自制支架时,他停顿了一下。
袋子里是他用医院带出的生理盐水、镇痛剂和抗生素混合的液体,没有标签,塑料袋上用记号笔写着潦草的滴速公式。
调节滑轮,让液体以合适的速度滴落。
透明的液体输入越廷体内。徐相章退后几步,靠在冰冷的操作台上,视线从滴管移到越廷苍白的脸,再移到监测仪上跳跃的数字。
血压130/85,心率112,血氧饱和度96%。很好,生命稳定维持中。
虽然更深层的东西已经被取走了。
做完这一切,徐相章走到手术台边,平静地问越廷:“需要睡会吗?可以加助眠的药。”
除了被疼醒时的惨叫,越廷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虚弱不堪地躺在手术台上,疼得想昏死过去,双眼却死死睁大,充满恨意地望向徐相章。
面前这个人,是他的养父!
他说不出任何话来。仇恨点燃身体,烧哑了喉咙,蒸发了语言。
徐相章凝视着那双燃烧的眼睛,忽然掀开大衣,露出被血浸透的绷带。
“我快死了。”他说,“就这几天。”
话音未落,他身体骤然痉挛!
表情一下子痛苦到扭曲,失力般萎顿上半身,双腿不受控制地下压,嘴里溢出痛呼。
他踉跄扑向操作台,颤抖着打开一个金属盒子,右手哆嗦着取出装着淡蓝色液体的预充式注射器,狠狠扎进大腿!
越廷怔住。
更惊人的是,注射完不知名液体的徐相章,很快站直了身体,虚弱、疲惫、痛楚如风吹轻烟全部散去,脱胎换骨般,重焕生机!
徐相章呼出一口气平稳下来,调整好状态,重新站回到手术台边,继续之前的对话。
“你看到了,我要死了。”
顿了顿,“记得我们的交易吗?你的脑脊液,就是交易中,需要你配合的最后一次实验里要用到的组织样本。很抱歉,我要死了,没有时间了,没能等到我们搬去新的地方,也没能取到更专业的设备,只能自己制作,令你感到痛苦了。”
徐相章语气复杂地解释,但越廷没听出来任何后悔之意。
他知道,徐相章不会停止了。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连挪动一下都困难,是不可能反抗徐相章的。
“咳……”
一声轻咳牵动全身,疼得他蜷缩。
没听到回应,徐相章耐心地再问了一遍:“要睡会吗?可以加助眠的药。”
越廷艰难地将头扭向一边,拒绝交谈。
他和徐相章,无话可说。
徐相章也不在意,往输液袋里加了少量的咪达唑仑,“睡会儿吧,6小时后,开始下一阶段。”
药物起效很快,越廷呆愣地望着头顶炽白的灯光,好亮,他两周前新换的灯泡。
光亮渐渐黯淡,思维慢下来,疼痛好像也慢下来。
忍受吧,忍受,一如既往……
他闭上了眼睛。
徐相章走回操作台,拿起那管透明样本,对着灯光看了很久。然后坐下,开始记录。
实验笔记第一行写着:“D1样本,清醒初期提取,能量活性波动值+23%。假说初步验证。”
他停笔,回头看了眼手术台上沉睡的越廷,划去之前制定的实验计划表,调整思路和步骤。
言语无法描绘接下来三天越廷经受的折磨。
他像被一根坚不可摧的细针扎在悬崖边竖着的十字架上,每当觉得松动了、要掉下去粉身碎骨,可以结束这痛苦了,那根细针总能及时地、更深地将他死死钉紧,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这还不是终点。
徐相章的理论很残忍,但有他偏执的逻辑:只有极致的痛苦,才能激活越廷体内特殊能量的防御性释放。
所以他设计的抽取不是一次性完成,而是持续三天的阶段性调整。
第一天:常规穿刺,发现样本中的能量微粒。
第二天:他在抽取时注入微量神经兴奋剂,迫使越廷的神经系统保持高度觉醒。那七个小时里,越廷能清晰感觉到每一滴脑脊液被抽离髓腔的过程。
截止到第二天的深夜,徐相章已经给自己注射了三支A剂。
越廷在药物间隙恢复了些许意识。他看见徐相章背对着他,肩膀在抽动。
他的思维果然迟钝到糊涂了,竟荒谬地以为徐相章在哭。
但徐相章转回身时,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专注。他手里拿着刚采集的样本,在离心机里旋转分离。只是他的手指在越廷的头发上停留了三秒,一个无法察觉的触摸。
“还有十七个小时。”徐相章说,不知道是对越廷说,还是对自己。
今天是最后的阶段。
徐相章在负压装置上连接了一个脉冲发生器,每抽取5毫升就施加一次低频电刺激。
每一次刺激,越廷都会剧烈抽搐,徐相章必须用束缚带固定他的四肢。
这景象在别人看来残忍无比,可徐相章神色如常。他的手稳稳地握住针管,没有一丝颤动。
到傍晚,徐相章注射了第六支A剂,也是最后一支了。
药剂推入静脉时,他明显感觉到了不同。
前五支注射后是爆炸性的复苏,剧痛如潮水退去,力量重新灌入四肢,意识清明如被擦净的玻璃,他基本感觉不到破洞滴血的胸膛。
但这第六支……像闷着棉被听世界。痛感只是被推到三米外,没有消失;手上的颤抖勉强压制,但指尖仍有细微的麻意。
A剂的原理是强行透支细胞潜能。它不修复伤口,而是命令全身细胞以300%的代谢速率工作,同时阻断痛觉神经传导。
但细胞不是永动机。连续透支五次后,线粒体开始出现不可逆损伤,神经受体也产生了耐药性。
第六支的药效衰减不是线性下滑,而是断崖式下跌。
更致命的是,匕首造成的贯穿伤从未愈合。
药剂强行收缩的血管正在失去弹性,胸腔内的淤血在悄无声息地积累。
每一次“复苏”,都在消耗最后的生命储备。
徐相章扔掉注射器,走回操作台。他的步伐依旧平稳,但额角的冷汗骗不了人。
操作台上,三天的样本并排陈列:
第一天:澄澈如泉,灯光下,在试管中泛着微弱的光晕。
第二天:开始浑浊,有细小的银色颗粒悬浮其中。
今天:深琥珀色,内部有翡翠色的丝状物缓慢旋转,像活着的微型星云。
徐相章举起今天的样本,对着手术灯仔细观察。
灯光穿过液体时,在墙壁上投出奇异的光斑,会呼吸般深深浅浅、明暗交替。
“看见了么……”他喃喃道,声音干裂。
他开始合成药剂。
整个过程像一场诡异的炼金术:
将三天样本按1:2:3的比例混合;
加入从陨石中提取的铱微粒作为催化剂,当年从研究院带出来的;
接着用液氮瞬间冷冻,再以激光精确解冻特定区域;
最后加入3ml透明滴剂。
那是他从操作台下放着的灰盒子底层、一只深蓝色的、瓶身标签上写着“S”的硼硅玻璃安瓿瓶中取出的。
混合均匀后,慢慢地,试管里的液体开始发光。
先是琥珀色,然后转为翡翠绿,最后稳定成一种深邃的、仿佛有生命流动的翠玉色泽。
房间里充满了臭氧和甜腻的金属味。
徐相章注意不到,也闻不到,注意力全部凝注在药剂上。
将药剂举到眼前。在灯光下,液体内部的翡翠色丝状物缓慢旋转,美得惊心动魄。
他的身体开始摇摇欲坠。
胸前的绷带早已被血浸透成黑褐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积液的摩擦声。
但他还是积聚了所有力气——那是最后一支A剂榨出的、燃烧生命换来的力气——连接上了检测仪。
读数缓缓浮现。
他盯着屏幕看了整整一分钟,然后笑了。
“哈哈……哈哈哈!”笑声压抑在喉咙里,然后变成剧烈的咳嗽,咳出的血沫溅在屏幕上,最后变成无声的颤抖。
肩膀、手臂、握着试管的手指,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能量提纯成功了。”他对着虚空诉说,“纯度97.3%。”
停顿。
“但无法与人类基因组相容。”他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实验报告,“它拒绝被编码。”
“呵呵……”他平平地笑了一声,“美丽的异物。”
他缓缓转头,看向手术台上的越廷。
年轻人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嘴唇因失血而苍白,但活着。
顽强地、痛苦地活着。
“你的能量,”徐相章轻声说,“它选择留在你体内。它爱你。”
他的语气很诡异,声音里有种近乎温柔的悲伤。好像真的把什么所谓的“能量”当成了人,爱人。
越廷真真切切地觉得徐相章是彻底疯了。
徐相章眼神茫然,陷入突如其来的回忆里。
他想起十五年前,在孤儿院外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
六岁的越廷蹲在雨后的水洼边,专注地看着水面倒影的云。
看着小孩似曾相识的脸,徐相章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人——“茧”的携带者,救静招最后的希望。
“既然如此,”徐相章喃喃道,像是在说服自己,“那就还给你吧。”
他取出注射器,从翡翠药剂中抽取出一半。
针尖刺入越廷手臂的静脉时,他的动作异常轻柔。
这三天来最轻柔的一次。
翠绿色的液体缓缓推入,越廷的身体微微一颤。
另一半药剂被小心地放进保温箱。徐相章设好恒温4℃,手指在箱盖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然后他倒了下去。
如同被抽掉骨架的傀儡,直挺挺地砸在地面上。
胸膛的伤口终于彻底崩开,血液不再是一滴滴渗出,而是涌出。
暗红色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血,浸透了地板。
他花了十分钟才爬到越廷身边。每移动一寸,身后就拖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那些血在冷光灯下渐渐凝固,像一条通往审判的道路。
用最后力气解开束缚带时,他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试了三次才解开第一个锁扣。
他检查了腰椎的伤口,敷料还算完整,没有感染迹象。又把散落的毯子拉到越廷的肩膀,仔细掖好边缘。
“还记得吗……”他的声音微弱如耳语,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一口气,“我收养你的那一天。天气不好,下着雨……你在小声啜泣。”
谎言。
其实那天阳光很好,越廷没有哭,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但徐相章此刻需要这样一个温暖的记忆,需要相信他们之间,不只是实验者和样本的关系。
“后来我带你走……”他继续说着,血从嘴角溢出,“你笑了……”
他没有说完。
因为越廷从来没有那样笑过。从来没有。
徐相章抬起手,想要碰触越廷的脸。
就像很多、很多、很多年前,静招躺在冷冻舱里,最后一次伸手轻触他的脸颊那样。
但手伸到一半,停住了,悬在空中颤抖。
他不配。
手垂落下来,落在越廷的手边。指尖离那苍白的手背只有一厘米,却像隔着整个宇宙。
就在这时,徐相章猛地吐出一大口血。他本能地撇开头,可还是有不少温热的液体溅在越廷脸上,顺着脸颊滑下,混进年轻人无声的眼泪里。
剧痛在脑海里、在胸腔中、在全身上下炸开。徐相章眼前发黑,一阵头晕目眩。
可那不是伤口带来的。
□□的疼痛,在记忆的刻刀面前,什么都不算……
冷冻舱前,寒气四溢。
年轻的静招躺在里面,脸色苍白如纸,基因病已经侵蚀到他每一寸肌肤。可他还在笑,温柔如春风般的笑容。
“相章,等我醒来……”他轻轻地问,带着希冀,“你会在我身边吗?”
年轻的徐相章握紧他的手,握得指节发白,许下虔诚的誓言:“我一定会在。”
“我希望……”静招的眼睛渐渐失去焦距,“那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
舱门缓缓合上。
溢出的寒气模糊了秀气的面庞,一直带着温和笑意的双眸终于阖上。
从此,徐相章的心也随着那闭上的眼睛一起,被寒冰封存。
不久后他得知一个计划,那是唯一能救静招的机会。
他主动跟随克里亚家族来到这里,像个偏执的朝圣者,寻找着神话般的救赎。
当研究院一次又一次失败、他都要绝望时,遇上了越廷。于是他不顾一切地离开了克里亚家族。
十五年的相伴,十五年的实验,十五年在“父亲”和“研究者”之间的撕裂……
都结束了。
徐相章用尽最后的力气,拖着几乎被血浸透的身体,挣扎着爬向楼梯。
他必须出去,必须看一眼天空。
他抓住第一级台阶,指甲在水泥边缘折断,血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爬上第三级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微弱的声响。
是越廷。
年轻人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徐相章没有回头。
第七级。胸前的伤口完全崩开,他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涌出,浸透了衣服,滴落在台阶上。
第十一级。他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只能用手肘和膝盖往上顶。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闪过无数碎片,都是那个温和的青年,笑着的、痛着的、静静流泪的……
“砰——”
他终于撞开了那扇锈蚀的铁门。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巷子里潮湿的霉味和远处垃圾箱的酸腐气息。
他继续往前爬,爬出铁门,爬到门外,拖着无力的双腿,紧紧攥着泥土用劲儿,一步一步,爬到小巷的中央。
现在他看见了。
头顶是被切割成一条细缝的夜空,两侧破败楼体的黑影压迫性地夹着那可怜的一线天。
没有星星。
徐相章仰面躺着,血从他身下慢慢漫开,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积聚成小小的血洼。
他盯着那线天空,笑了。
“静招……”
血从嘴角涌出,他呛了一下,咳出更多的血沫。
“这里的天空……不好看……”
他继续说,每个字都带着濒死的气音。
“窄得,像牢房……没有……星星……”
“但是……好高啊……”
徐相章抬起手,颤抖地伸向天空,仿佛想触摸什么。
他明明知道,从这里是看不见静招所在的那颗星星的。
但他还是看着,固执地看着。
“静招,静招……”他温柔地呢喃,“我会在的。”
血从胸口汩汩流出,体温在迅速下降。
他已经看不见了。
“我的身体腐烂……骨骼分解,水分散佚……”
“我会化为尘埃……随着宇宙的飓风,回到你的身边……”
【相章,你知道的,组成我们身体的元素,都来自爆炸的恒星。是不是很浪漫?死亡不是终结,只是回归星海。】
【相章,你在听吗?】
“嗯……”濒死的人从喉咙里挤出最后一点颤动,嘴角很轻、很轻地弯了一下。
“组成我生命的元素……重组……”
“在另一份跳动的节奏中,永远地,陪着你……”
徐相章的手,缓缓垂落,指尖轻轻触地。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