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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请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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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郑成所说,当天夜里雨滴从空中砸下,很快就响成了一片。闷雷藏在云里,偶尔的一道闪电把天空映得亮如白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苏延玉白天的追问还是雨声吵得恼人,柏文安不太能睡得着。他是有些害怕大雨天的,尤其是雷电交加的夜,带着各种未知和不确定性,像是无声张开的血盆大口。
他无意识地将手掌贴在左腹下方,明明没有伤口,可柏文安总觉得这里在隐隐抽痛。
手心浸汗,将掌心底下的睡衣濡湿。他好像才发觉一般,在黑暗中看了半晌被捂着的位置,习惯性地把手掌摊开在眼前。他叹了一口气,有意识地不去关注。
窗帘开始透光,柏文安眯了下眼,原来天快亮了。
手机微弱的光在室内亮起,时钟显示5:46。
他点开微信,给郑成发了个消息。
【先空着】:郑导,昨天空调开太低了,身体有些不太舒服,今天没我的戏份,跟您请个假。
小土豆是夜间动物,一到清晨就开始进入了睡眠。他给已经空了的食盆里装了点粮食,他想了想今天的行程,点开了许沫沫的聊天框。
【先空着】:我今天有点事出去一趟,帮我喂下小土豆,房卡我放酒店前台了。
随后他草草地收拾了一下,离开了酒店。
暴雨天几乎打不到车,目的地太远,网约车也没人接单。柏文安撑着黑伞站在路口,像一尊静默的雕像。
六点半,生物钟把苏延玉叫醒,窗外还在“哗哗”地响着声音,他有些烦躁地皱起眉毛。
起身通过酒店电话叫了杯咖啡,苏延玉把窗帘拉开,暴雨的清晨有些凉,乌云压着天空,沉闷地笼罩在城市上空。
窗外站着个人,来来往往的车辆急速掠过,他一动也不动。
巨大的黑伞把身形遮了大半,连男女都辨认不出来。
雨幕模糊了玻璃,苏延玉并无意细看。
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把手擦净,眼睛不经意间扫过落地窗。
那人还在那里站着,水珠沿着他的伞沿越落越快。
远处驶来一辆出租车,那人的手从伞里伸出挥了挥,在黑伞的衬托下格外白净。
手还挺好看,苏延玉想。
门铃声响起,是酒店服务员送来的热咖啡。苏延玉道了声谢,目光再次经过落地窗时,那里已经没人了。
柏文安收起黑伞,跨进出租车。
“师傅,去锦水湾。”
“小伙子怎么暴雨天出门啊,等好久了吧?”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柏文安,“娃娃子长得还怪好看嘞。”
柏文安笑了笑:“是啊,等好久了,暴雨天打不到车。”
司机是个中年男子,黝黑的拇指上裂了道口,指甲很长时间没剪了,衣服却干净。他大概开了一晚上夜班,听见柏文安有来有回地聊着,一时也来了兴致。
“锦水湾?现在可是个好地方,地皮贵得吓人嘞!你去那里玩吗?”
锦水湾是当地有名的原生态村镇,山清水秀,冬暖夏凉,是个休闲避暑的好去处。最近流行城市回归乡村,不少人流入锦水湾,企图在那里建房,颐养天年。地皮越炒越贵,部分房地产大亨耳聪目明,抓住了难得一见的羊群效应,把主意打到了锦水湾,开始打造独栋田园房。
这个建设性意见一经提出,就成了爆款。锦水湾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镇飞升而上,知名度家喻户晓。
“不是,我去拜访家人。”
司机又打量了一下柏文安,见他穿着简单的黑T恤,手上也没有多余坠饰,实在难以把他和天价地皮联系在一起。
“远亲。”
柏文安不欲多解释,简简单单地结束了话题。
司机的电话在安静的车内响了,柏文安听见他清了清嗓子,原先带着些疲惫的声音被他强行拗成了中气十足的欣喜。
是一个稚气的童声,司机叫她“囡囡”。
柏文安在这起起落落的声音里闭上了眼睛。
中年男人的声音似乎都是统一的大喇叭,柏文安胡乱地想。可思绪又是一转,他顿时兴致缺缺地否定了这个结论。
司机高亢地声音一顿,硬生生转小,竟小出了一种粗砺的体贴。
柏文安听见他说:“爸爸的顾客太累了,在睡觉,我们小声一点好不好?”
可是这个车里最累的人,一晚上没好好睡过觉,还强打着精神哄着闺女。
暴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场记已经打了两次板,苏延玉第二次看向门口。
急促雨声把室内的交流声衬得像在低语。
杨千忆看了下雨雾,无意提到:“今天暴雨,好多人都没来呢。”
乔婉天聊到一半,被她这句话勾走注意力,她看了一圈:“是嘿,柏文安这个劳模竟然也不在。”
杨千忆放在膝上手指动了下,垂下眼。
剧本上的字就像被大雨冲刷了一样,在大脑里很难成像。苏延玉看过十横就要倒回去重新读一遍,过了几十分他还没翻过这一页。
比起剧本,外面的雨似乎更吸引他的思绪,读不了几个字,他的目光便会不自觉放在外面雨幕上。
柏文安作为一个没有戏份还要待在剧组学习的劳模,今天缺勤太罕见了。乔婉逛了一圈问不到结果,索性高声举手问起了郑成。
“导,文安今天怎么没来啊?”
话音未落,两道视线一起落在了郑成身上。
“嘿,扫射呢你俩?”郑成在杨千忆和苏延玉之间来回看了两眼,后仰审视这俩探照灯。
杨千忆后知后觉地有些失态,抿了抿唇,眨了下眼,把目光落回来。
苏延玉直直盯着郑成,窗外的雨声像是骤然消失了,耳边只有郑成清晰的声音。
“小柏请假了,他身体不舒服。”郑成说完,又敲打起来,“人家戏份快结束了,想怎么请怎么请。你们就老老实实在这拍戏。”
苏延玉兴致不高地把目光一收,手指在剧本上捏了两下,卷成筒又把它展平。
攥着剧本看了几分钟,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点开柏文安的微信。
微信加了两个月,他们只有两条信息。
【SYY】:你请假了?
发完之后他闭了下眼,隔了两秒,他把消息免打扰关掉。
一系列操作完成后,他安心地看着剧本。
没一会,手机噼里啪啦地开始震动,苏延玉拧起眉又打开手机,品牌方的、好友的..纷杂的消息里没有一条苏延玉想看到的。
频繁的震动很吵,他木着脸又把消息免打扰开启。
剧本翻过三页,苏延玉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手指蠢蠢欲动地要再次打开手机。他看着依然没有消息的屏幕,心里给自己评价,好蠢。
他手指在屏幕上一划,把柏文安个人的消息免打扰关闭了。
苏延玉这才满意的放下了手机,终于专注在了剧本上。
乔婉假模假样地哀嚎了一声,把剧本盖在头顶,拉着杨千忆的袖子:“千忆啊,我心好痛。”
杨千忆哭笑不得地安慰:“我们也快结束了。”
“德行,五分钟后继续。”郑成居高临下地笑骂道。
出租车摇摇晃晃地在锦水湾五号停下。
“小伙子,到了。”司机师傅转身轻轻拍了拍柏文安的胳膊,“里面我就进不去了。”
柏文安额头抵着玻璃窗缓缓睁眼,玻璃被他的体温蒸出了薄薄的雾,他伸手把那片雾抹掉,低低应了一声:“谢谢您。”
他拿出手机付了钱。
九点,从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半小时。
没想到真的睡着了,柏文安眨了下眼睛,昨夜的翻来覆去的困倦好像一下反上来了,他脑袋睡得有些沉,不知道睡了多久。
他的最后一段记忆还停留在小姑娘脆生生的“那爸爸什么时候回家”的问话里。
微信收到几条消息,大概郑导已经把他请假的消息说了。
【杨千忆】:郑导说你不舒服,注意保暖呀。
他们之前没聊过天,柏文安看到时愣了一下。撑着伞不好打字,他发了条语音:“嗯,小忆姐也是,天冷记得添衣。”
还有苏延玉的消息,他心里略微诧异,郑成这是把他的病说得有多重?
【SYY】:你请假了?
他手指动了一下。
【先空着】:嗯。
乔婉没发文字,发了一堆中老年人表情包。柏文安笑了一下,把这些消息消掉。
眼前是一条小径,两侧种着梧桐树。经过一夜的雨打,残叶落在地上,与湿漉漉的地面融为一体。
和多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树叶更繁盛了。他垂了眼迈步走进小径。
穿过梧桐道,视野逐渐开阔。
眼前出现了一道黑色铁质院门,院中种着花草,枝丫舒展,造型美观。西侧遮天古树下放着一张摇椅,此时在旁支了张雨棚。摇椅上斑驳雨痕,前方还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茶具,想来主人常常在此乘凉。
柏文安抬手按下门铃,一个保姆摸样的女人在廊下撑开伞时愣了一下,匆匆前来应门。
“文安回来啦?”她亲昵地拍了拍柏文安肩上沾着的水渍,半带抱怨地说:“哎呦,怎么大雨天回来呀?”
“没事干就回来看看,”柏文安跟着女人走进院子,“奶奶在休息吗?”
“徐老师在看书呢,”张妈好像很高兴似的,推开进户门就大声说道,“徐老师,您看看谁回来了!”
带着老花镜的女人从书中抬起眼,半眯着眼往门口瞅。
女人气质很好,身着素雅的苎麻长裙。即使已经一头白发,脸上也已爬满了皱纹,依然能看出满腹的书卷气。
她把书放下,柏文安把伞放在门襟的伞篓里,快步上前,在老人面前蹲下:“奶奶。”
她摸了摸柏文安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的手,她的声音温和:“手怎么这么凉?都沾着雨了,张妈,取张毛巾过来。”
张妈应了一声,转身上楼了。
“没事儿,”柏文安轻声说,“一会就干了。”
“喝点什么?”徐韵问。
她只随口提了一嘴,像是也不在乎柏文安的回答重不重要,不等回应就擅自替他做了决定:“生普吧。你从外面带了寒气进来,喝点暖的驱驱,今年的茶饼正好。”
“嗯。”柏文安手指蜷了一下。
他接过张妈递来的毛巾低声说:“谢谢张妈。”
张妈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提了一嘴:“徐老师,文安喜欢喝甜奶。”
徐韵话音轻柔而舒缓:“张妈,去取茶饼来。”
张妈看了眼柏文安,见他低垂着头,无奈地擦了擦手去了厨房。
“小安不喜欢喝生普吗?”徐韵问。
柏文安知道她想听什么,他笑了一下答:“喜欢。”
“您歇着,我来吧。”柏文安把茶饼拆开用茶针撬茶,悬壶高冲,水流精准地注入盖。
他不喜欢喝苦茶,讨厌一切苦的东西,他觉得苦的东西会让人心情变差。可偏偏徐韵不这样认为,在她看来,对甜味的肤浅追逐需要被克制,而领略苦后回甘的层次,才是一种更高级的品味。
可惜他一点也不想体会这样的品味。
徐韵温和地注视着他泡茶的动作,柏文安将泡好的茶分杯而盛。
“你爷爷在书房,去把他叫下来。”徐韵说。
柏文安轻轻在门上扣了三下,一道平和但严肃的声音在门内响起:“进。”
“爷爷。”
老人眉间有一道深深的褶,像是常年皱眉导致的。他腰背板直,丝毫不显老态。
书架上的书很多,尽是一些国内外著作,有些柏文安连名字都很难读出来。
他放下手中的钢笔,眉目舒展了一瞬又习惯性地皱起:“文安回来了。”
“嗯,”柏文安在他面前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楼下泡了茶,奶奶叫您下去。”
柏永丰把文献合上,双手背在身后,这个年近七十的老人迈着标准的四方步。
二楼回廊的墙上有数不尽的老照片,规规矩矩地按年份张贴。
全家福摆在每年的最顶端,照片上有着不同的五个人。最前面坐着的是徐韵和柏永丰,后面站着两位年轻人,一位儒雅的男人和一位温婉的女人。柏文安是在全家福的后一年出现的。
那时他被裹在襁褓里,拍下了这张照片。
他出生后近六年的照片格外多,大多数都是在这个田园小院里拍的,后来就慢慢减少了。
全家福在七年前中断,变成了零零散散的个人照。
柏文安在这片照片墙上停留了几秒,在他出生那年的全家福上摸了摸,呼吸放得很轻。末了,他收回手,跟在柏永丰身后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