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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识》 ...

  •   十月末的黄昏有种特殊的质地。
      单铭洋把这种光线称为“犹豫时刻”——白日已决心离去,黑夜尚未鼓起勇气到来,天空陷在钢青色与淡金色的暧昧交界处。他缩在报告厅最后一排的阴影里,膝盖上摊开的《摄影用光法则》已经二十分钟没翻页了。
      窗外,梧桐叶正进行最后的坠落。
      “还有两小时。”他看了眼手机,19:32。摄影课的作业要求“捕捉人物与环境的矛盾感”,截止时间今晚十二点。教授的原话是:“矛盾不是对立,是两种真相尴尬地共存。”
      单铭洋试过图书馆里正襟危坐却偷偷牵手的情侣,试过食堂窗口挂着幸福笑容照片却眉头紧锁的打饭阿姨,甚至试过教学楼角落里那尊创始人铜像——庄严底座上落着一只正在排泄的鸽子。但都不对。那些矛盾太直白,像拙劣的比喻。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报告厅的前门被推开了。逆着走廊的光,一个男人的剪影走进来。
      单铭洋的呼吸无意识地屏住了。
      那人穿三件套西装,深蓝色,剪裁精确得像第二层皮肤。左手腕有金属冷光一闪——是表。他走路的速度不快不慢,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稳定得像个节拍器。从门口到讲台一共二十七步,单铭洋在心里默数。男人放下公文包,调整麦克风高度,动作流畅得像经过无数次排练。
      “同学们好,我是沈叡则。”
      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温润,清晰,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感。像一杯温度精确的温水。
      单铭洋的手指已经摸到了相机。Canon EOS R6,配RF 50mm f/1.2,他攒了整整一年兼职才凑齐的装备。取景框抬起,男人被框进一个长方形里。
      讲座主题出现在投影幕上:《精度与灵感:摄影思维在商业决策中的迁移应用》。
      单铭洋挑眉。一个穿西装讲时间管理的精英,谈摄影?沈叡则转过身,开始写板书。英文花体字,漂亮得像是印刷体。
      “在商业领域,我们常误以为‘分析’与‘直觉’是对立面。”他的声音平稳,“但摄影教会我们另一种可能——最伟大的瞬间捕捉,往往诞生于精密计算与灵光一现的交界处。”
      PPT翻到第七页。一张看似普通的城市街景照片被放大。
      “比如这张。”沈叡则侧身,用激光笔圈出照片右下角,“注意这个模糊的人影。传统商业分析会认为这是‘噪点’,需要消除。但摄影思维会问:这个意外元素,是否在讲述更真实的城市叙事?”
      单铭洋的取景框跟着他移动。
      光线正从窗外斜切进来,把报告厅分成明暗两半。沈叡则站在明暗交界线上,一半脸被暮色染成暖金色,一半隐在阴影里。他的手指握着马克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就是现在。矛盾感——规整的西装与正在失控的暮色,精确的演讲与窗外自由坠落的树叶,理性分析的主题与他睫毛垂下时那0.5秒的…疲惫。
      单铭洋看见了。
      在沈叡则完全侧身、背对大部分听众的那0.5秒里,他挺直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毫米。喉结滚动,像咽下了什么没说的话。睫毛垂下的弧度,在脸颊投下浅灰色的阴影。那不是一个精英演讲者的表情。那是一个人在自己的躯壳里,短暂地迷了路。
      咔嚓。
      快门声极轻,轻到单铭洋自己都差点没听见。
      但沈叡则写字的动作,停住了。
      笔尖悬在白板上,一个单词只写了一半。整个报告厅陷入一种突然的寂静——翻笔记的沙沙声停了,咳嗽声停了,连窗外梧桐叶坠落的声音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前排有人回头。
      单铭洋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两下。
      沈叡则缓缓转身。
      他的目光——该怎么形容那种目光——不像愤怒,不像惊讶。更像一台高精度扫描仪,冷静地、分层式地扫过最后一排。光线、角度、距离、动机,一切都被瞬间拆解成可分析的数据单元。
      最后,锁定在单铭洋的镜头上。隔着十五排座位,单铭洋觉得自己像被钉在标本架上。
      然后,沈叡则继续写完了那个单词。“——所以,”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换气,“商业决策中的‘意外变量’,就像摄影中的‘边缘光影’。你不能消除它,但可以决定它在构图中的权重。”
      讲座继续。
      但单铭洋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
      一小时后,人群如退潮般涌出报告厅。单铭洋故意磨蹭——先假装系鞋带,再慢吞吞收拾背包,把三支笔依次放回笔袋,尽管它们本来就不乱。
      “同学。可以将照片发我一份吗?”
      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叡则不知何时已站在这一排的过道口,手里拎着那个黑色的公文包。现在他离得更近,单铭洋能看清他西装的布料纹理,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雪松气息——不是香水,像是某种高级衣物护理剂的味道。
      “我…”单铭洋站起来,相机挂在胸前像个认罪牌。
      沈叡则的目光落在相机上。“Canon EOS R6,”他说,“配RF 50mm f/1.2。”
      单铭洋愣住了。
      “你把光圈开到f/1.2,在这种混合光环境下拍半侧脸,”沈叡则的语速平稳,像在陈述财报数据,“鼻尖的锐度和耳后的虚化会形成断裂带。面部立体感会丢失。”
      他向前走了一步。单铭洋下意识后退,小腿撞到座椅。
      “还有。”沈叡则微微抬下巴,指向窗外。街灯恰好在这一刻亮起。一盏,两盏,三盏…暖黄色的光斑洒进来,落在空荡的座位上。
      “如果你再等三分钟,让室内灯光完全关闭,只留街灯的自然侵入,”沈叡则说,“他脸上的蓝调会过渡到暖调。矛盾感会比现在强两倍——人工环境与自然光线的对抗,会写在皮肤的每一个像素里。”
      单铭洋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这个男人在说什么?他不是来讲商业决策的吗?为什么谈起光圈和色调像呼吸一样自然?
      沈叡则从西装内袋抽出名片。灰白色卡纸,简约得近乎苛刻,只有两行字:
      沈叡则 的名字以及邮箱号
      单铭洋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那张名片。纸的质感很特别,不是光面,不是糙面,像是某种…水洗过的石膏板。
      他捡起来,翻到背面。
      空白。除了右下角,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烫印标志:一架老式双反相机的轮廓。
      当晚23:47。
      单铭洋的宿舍里只亮着一盏台灯。电脑屏幕上排列着二十七张照片,全是今天拍的沈叡则。他喝了今晚第三杯速溶咖啡,舌尖发苦。
      删到只剩五张。
      再删,剩三张。
      最后,他的光标停在一张照片上。
      沈叡则侧身写字的瞬间。马克笔在他手中像一支手术刀,白板上的英文花体漂亮得令人绝望。但单铭洋放大了他的眼睛——在取景框里,在那0.5秒的破绽里,沈叡则的瞳孔深处,映着窗外正在死去的暮色。那不是精英的目光。那是一个人在自己的精密系统里,发现了一处无法修复的误差。单铭洋没有调色,只做了基础的曝光平衡。他保留了沈叡则脸上那道明暗交界线,保留了腕表上那一点偶然撞入的街灯光斑。像给冰冷的世间,镀了一层薄薄的蜂蜜。
      邮件的正文他写了又删,最后只剩下寥寥数行:
      “沈先生:
      这是今日讲座所拍照片中,最完整呈现‘人物与环境矛盾感’的一张。
      您身处人工光的规整中,窗外是正在失控的自然暮色。
      而您手腕上的光,是二者之间唯一的桥梁。
      ——摄影系二年级单铭洋”
      附件。发送。
      进度条走完的瞬间,单铭洋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窗外,真正的黑夜已经降临,深蓝色浓郁得像墨水。
      三分钟后,邮箱提示音响起。单铭洋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点开。只有一行字,没有任何称谓和落款:“周二下午三点,大学路17号‘漠时’咖啡馆。带上你的相机和所有原始文件。”
      同一时间,城市另一端的高层公寓。
      沈叡则站在落地窗前,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万千灯火如数据流般闪烁。
      他点开那张照片,放大。看自己的眼睛。看瞳孔里那片暮色。看腕表上那点不该存在的暖光。许久,他退出邮箱,点开手机上一个加密文件夹。文件夹的名字叫“Blue Hour”——蓝色时刻。里面只有十七张照片,时间跨度八年。最早的一张是暗房里红色安全灯下的显影盘,最后一张是三个月前机场候机厅玻璃上的雨痕。
      他把单铭洋拍的照片拖进去。
      成了第十八张。
      窗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倒影。西装已经脱下,白衬衫的第一颗纽扣解开了。左手腕上,那只银色腕表被摘下来,放在窗台上。
      表盘背面刻着拉丁文:Tempus Fugit。
      光阴似箭。
      沈叡则的手指抚过那几个字母,然后抬起手,在起雾的玻璃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形状。
      一株从水泥缝里生长出来的、歪歪扭扭的植物。
      画完,他静静看了几秒,又伸手抹去。
      仿佛那个稚拙的图案从未存在过。
      只有手机屏幕上,那张照片里的自己,正从取景框中望出来。眼睛里那片暮色,浓得化不开。
      周二,下午两点五十五分。
      “漠时”咖啡馆最里的位置,沈叡则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凉透的美式。他穿着深灰色针织衫——这是他少有的、非西装的选择,看起来比那天在报告厅里年轻几岁,也脆弱几岁。
      门口的风铃响了。
      单铭洋背着那个磨损的帆布包走进来,看见沈叡则的瞬间,脚步顿了一下。他今天没带相机,只带了笔记本电脑。
      “沈先生。”
      “坐。”
      单铭洋坐下,帆布包放在脚边。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原木桌,桌面上有年轮的痕迹。
      沈叡则没有寒暄,直接打开自己的平板,调出那张照片。
      “告诉我,”他说,目光落在照片上,而不是单铭洋脸上,“为什么是这张?”
      单铭洋深吸一口气。
      “因为…”他指着照片上沈叡则的眼睛,“您在这里,泄露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您其实不喜欢站在光里。”
      沈叡则抬起眼。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有了别的东西——不是审视,不是分析,是一种近乎警觉的好奇。
      “继续说。”
      “真正习惯站在光里的人,瞳孔不会这样收缩,”单铭洋的声音渐渐稳定下来,“他们会享受被注视。但您的微表情…您在无意识地寻找阴影。哪怕只有0.5秒。”
      咖啡馆里安静极了。背景音乐是低沉的爵士钢琴,音符像雨滴一样落下来。
      沈叡则看了单铭洋很久。
      久到单铭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然后,沈叡则做了一件让单铭洋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他把平板转过来,退出那张照片,点开另一张。
      那是一张黑白摄影作品。构图极其严谨:一座老式钟表店的内部,无数钟表挂在墙上,指针指向不同的时间。照片的焦点落在角落里一个模糊的修表师背影上。
      “这张,”沈叡则说,“是我十九岁时拍的。”
      单铭洋的呼吸停了。
      “您…”
      “我辅修摄影,”沈叡则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直到大四。”
      “为什么…”单铭洋咽了下口水,“为什么不继续了?”
      沈叡则没有回答。他关掉平板,端起那杯冷掉的美式,喝了一口。喉结滚动,像在吞咽什么苦涩的东西。
      “你拍的照片,”他重新开口,话题转了,“技术上有很多问题。但有一种东西…是对的。”
      “什么东西?”
      “你没有试图美化矛盾,”沈叡则说,“你让它们尴尬地共存。光与暗,规整与失控,职业与疲惫…你让它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互不理睬,但谁也无法离开。”
      单铭洋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
      “周日下午三点,”沈叡则说,“带你的相机,来这个地址。”
      他又推过来一张卡片。手写的地址,字迹凌厉。
      “为什么?”单铭洋问。
      沈叡则站起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之前,他停顿了一下。
      “因为,”他说,声音轻得几乎被爵士乐淹没,“我想看看,你能不能拍出一张没有矛盾的我的照片。”
      他走向门口,风铃再次响起。
      单铭洋坐在原地,低头看那张手写卡片。地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带f/2.8以上的镜头。我们需要足够的景深。”
      窗外,又是一个黄昏。蓝色时刻,如期而至。而在城市某条拥堵的车流中,沈叡则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无尽的红色尾灯。车载音响静默着。
      他抬起左手,看着空无一物的手腕。
      今天,他故意没戴那只表。像是某种测试——测试自己能否忍受时间从腕上消失的感觉。测试自己是否还记得,在没有刻度的地方,如何感受光线的流动。后视镜里,他的眼睛映着窗外渐浓的暮色。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艰难地…苏醒。像是埋在地下多年的种子,终于感受到了一缕误入土壤的月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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