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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偶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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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四十七分,海市东岸的“云境”会所门口。沈叡则送走最后一位客户,脸上的得体微笑在车门关上的瞬间悄然褪去。他抬手松了松领带——这个动作在今天多次商务晚餐中还是第一次出现。司机从后视镜看他:“沈先生,回家还是……”
手机震动。
林烨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背景是这家伙在跳伞时龇牙咧嘴的照片。
“接吧。”沈叡则说。
“沈老板!结束了吧?来‘旧纸’——我搞到一瓶你肯定喜欢的威士忌。”林烨的声音永远像刚充完电。
沈叡则看向窗外。霓虹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流淌成彩色的河,东岸的夜晚没有真正的黑暗。他其实该回家。明天早上七点有跨国会议,PPT还有两页数据待确认。但胃里那些精致的食物像一团冰冷的绒球,而林烨口中的“旧纸”——西岸那家藏在民国书店地下室的小清吧——突然变得很有吸引力。
“四十分钟后到。”沈叡则说。
“旧纸”确实像它的名字:入口是家营业到晚上八点的旧书店,推开最后一排书架后的暗门,向下走十二级木质台阶,才是酒吧。
林烨已经坐在老位置——最里的卡座,背靠整面墙的旧书,桌上那瓶威士忌在昏黄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来了?”林烨推过来一杯,“尝尝,有烟熏海盐的味道。”
沈叡则抿了一口。确实有海风的气息。
“你今天看起来,”林烨眯眼看他,“像台需要保养的精密仪器。”
“只是累了。”
“得了吧,你‘只是累了’的时候,眼神像结冰的湖。今天这眼神……”林烨倾身,“像湖面有鱼在冰下游。”
沈叡则没接话,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整个空间。然后他看见了。在吧台右侧的角落,靠近那盏老式落地灯的位置,单铭洋正半跪在地上。男孩今天穿了件宽松的灰色毛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小臂。他双手捧着相机,身体微微前倾,像在举行某种仪式。相机镜头对准的是一张空木桌——不,是对准桌上那只玻璃杯,以及杯子里将化未化的冰块折射出的、细碎如钻石的光。
沈叡则的呼吸慢了一拍。
单铭洋显然没注意到他。男孩的全部世界都缩进了取景框里。他调整了三次角度,然后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等着什么。
等光线变化?等冰块再融化一毫米?等某个完美的折射角诞生?
林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哟,认真的小摄影师。来了半小时了,就拍那杯冰。老板说他点的可乐一口没喝,光顾着等‘光到位’。”
沈叡则没说话。
他看着单铭洋放下相机,查看屏幕,摇头,又举起。这次男孩换了个更别扭的姿势——单膝跪地,左手撑在地面维持平衡,右手托相机,侧脸几乎贴到桌沿。
毛衣领口因为动作滑向一侧,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
沈叡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杯脚。他见过无数人在工作状态:他的团队熬夜做方案,竞争对手在谈判桌上厮杀,艺术家在工作室里癫狂。但没有一个人,像单铭洋这样——用一种近乎天真的虔诚,对待一束光与一块冰的短暂相遇。像孩子相信童话那样,相信某个瞬间值得被永恒定格。
单铭洋终于拍完了。他坐回椅子,低头检查照片,嘴角无意识地上扬。然后他端起那杯可乐,满足地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
可爱。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沈叡则自己都怔了怔。下一秒,单铭洋重新举起相机,这次他环顾整个空间——扫过书架,扫过酒柜,扫过林烨,然后……镜头停在了沈叡则脸上。
单铭洋透过取景框,看见了一个他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沈叡则坐在昏黄的灯光里,深灰色衬衫解开了第一颗纽扣,袖口挽到小臂。他手里端着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这个方向。也许是光线的缘故,也许是酒精,他脸上那种常有的紧绷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松弛的专注。取景框放大了他的一切: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鼻梁挺直的线条。嘴唇微微抿着,嘴角有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握着酒杯的手指,骨节分明,有种沉稳的力量感。
他很帅。不是那种标准意义上的英俊,而是一种……经过时间淬炼的、带着故事感和距离感的吸引力。像一本装帧精良但锁着的书,你会想知道里面写着什么。
单铭洋的心脏,很轻地,多跳了一下。
他放下相机。现实中的沈叡则依然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两人之间隔着一整个酒吧的空气——混合着威士忌、旧书页和木质家具的气息。
单铭洋迟疑了一秒,然后露出了微笑。不是刻意的,是一种“啊,真的遇到你了”的自然反应。沈叡则看着他,也微微颔首。很轻的动作,几乎不可察觉,但单铭洋看见了。然后沈叡则站起身,对林烨说了句什么,便拿着酒杯,朝这边走来。
“好巧。”沈叡则停在桌边。
“沈先生。”单铭洋站起来,相机还挂在脖子上,“我……在拍一组关于‘融化’的主题。”
“看得出来。”沈叡则看向那杯冰块,“拍到想要的了?”
“拍到了光穿过冰的裂纹。”单铭洋眼睛亮起来,“像……时间的纹路。”
“文艺。”林烨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笑着伸出手,“林烨,这家伙的大学同学兼损友。你就是那个让他破例点评摄影的学生吧?”
单铭洋握手:“单铭洋。沈先生点评得很专业。”
“他何止专业,”林烨自来熟地拉椅子坐下,“他大学时可是……”
“林烨。”沈叡则淡淡打断。
林烨耸肩,但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三人坐成一桌。单铭洋那杯可乐旁边,多了两杯威士忌。
“所以,‘融化’主题?”林烨问,“只拍冰?”
“拍一切正在消失但美丽的东西。”单铭洋说,“冰融化,烛泪,暮色,云散开……还有,”他顿了顿,“人放松下来的瞬间。”他说最后一句时,目光很自然地扫过沈叡则。
沈叡则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听起来很哲学。”林烨笑,“不过我喜欢。艺术家就该这样——问那些没用的好问题。”
“你不算艺术家?”单铭洋问。
“我?我是建筑师,专门制造‘有用的盒子’。”林烨自嘲,“不过我和沈老板不一样,我承认我的工作需要点没用的灵感。”
沈叡则瞥他一眼:“你上周那个项目,甲方说你的设计‘太有灵感了,不够实用’。”
“那是他们不懂!”林烨夸张地捂心口,然后转向单铭洋,“你看,这就是现实。所以我得常来这里,闻闻旧书的味道,提醒自己曾经也想当个诗人。”
单铭洋笑了。林烨有种让人放松的能力。
谈话就这样蔓延开来。从摄影聊到建筑,从海市的旧城改造聊到大学生活。单铭洋知道了林烨和沈叡则是大学室友,知道了沈叡则曾经连续三天泡在暗房只为调整一张照片的灰调,知道了林烨至今留着沈叡则当年送他的、手作的针孔相机。
“他现在可不玩了,”林烨说,“整个人钻进时间就是金钱的套子里。”
沈叡则没否认,只是晃着酒杯里的冰块。
单铭洋安静地听着,偶尔问问题。他注意到,当林烨提到过去时,沈叡则的表情会有细微的变化——不是怀念,更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但当他低头看酒杯时,睫毛垂下的弧度,和那天在报告厅里捕捉到的0.5秒,一模一样。
“对了,”林烨突然想到什么,“你俩怎么认识的来着?”
单铭洋和沈叡则对视了一眼。
“他偷拍我。”沈叡则说。
“我交作业。”单铭洋同时说。
然后两人都顿了顿。
林烨看着他们,慢慢露出一个“我懂了”的笑容。“哦——那种认识法。”
气氛微妙地安静了一瞬。
单铭洋低头喝可乐。沈叁则转动手中的酒杯。
“下周我们事务所有个小型展览,”林烨自然地转换话题,“缺些摄影作品。小单同学有兴趣送几张过来吗?虽然场地不大,但来的都是真懂行的人。”
单铭洋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吗?”
“当然。沈老板可以做担保人嘛。”林烨撞撞沈叡则的肩膀。
沈叡则看向单铭洋:“你想送哪组作品?”
“就……‘融化’这组。”单铭洋说,然后补充,“如果拍完的话。”
“需要模特吗?”林烨逗他,“沈老板可以友情出演‘冰山融化’主题。”
沈叡则给了他一记警告的眼神。
但单铭洋笑了。笑得眼睛弯起来,像两瓣月牙。
沈叡则看着那个笑容,忽然觉得胃里那团冰冷的绒球,不知何时已经化了。
离开“旧纸”时,已经快凌晨一点。
单铭洋把相机小心地收进帆布包,林烨拍拍他的肩:“保持联系啊小摄影师。我等着看你的冰山融化系列。”
沈叡则叫的车到了。
“送你回学校。”他说,不是询问。
单铭洋本想拒绝,但夜确实深了,西岸到东岸的距离不近。
“谢谢沈先生。”
车上,两人并排坐在后座。窗外是流动的霓虹,车内很安静。
单铭洋偷偷看了一眼沈叡则的侧脸。男人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看起来很疲惫,但那种紧绷感没有再回来。
也许是因为酒精。
也许是因为这个夜晚。
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快到学校时,单铭洋轻声说:“沈先生。”
“嗯。”
“您今天……看起来不太一样。”
沈叡则睁开眼,看向他。
单铭洋继续说:“更……像照片里那个人。
沈叡则沉默了几秒。
“哪张照片?”他问。
“咖啡馆那张。”单铭洋说,“没有矛盾感的那张。”
车停了。海大西门就在眼前。
单铭洋解开安全带,拿起帆布包:“谢谢您送我回来。还有……今晚很开心。”
他下车,关门前,犹豫了一下,又弯腰对车内说:
“林先生说的那个展览,如果您有空的话……可以来看吗?
沈叡则看着他。男孩站在路灯下,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眼睛很亮。
“我会去。”沈叡则说。
单铭洋笑了,挥手,转身跑进校门。
沈叡则看着那个背影消失,才对司机说:“回家吧。”
车重新启动。
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
脑海里浮现的,不是明天七点的会议,不是待确认的数据。是单铭洋半跪在地上等一束光的侧脸。是男孩透过取景框看他时,突然愣住的眼神。是那句“您今天看起来更像照片里那个人”。
沈叡则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那里有一道很淡的皱纹,是常年蹙眉留下的。
但此刻,它是舒展的。
像冰面上一道刚刚裂开的、细小的纹路。而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正从裂缝下,缓缓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