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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声的默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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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爷缓缓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转向她。被热气模糊的镜片后面，那双浑浊的眼睛透过水汽，落在她身上——落在她洗得发白的校服上，落在她肩上那个破旧的碎花布书包上，落在她脸上尚未褪尽的稚气和那份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悲壮的执拗上。
他的目光很慢，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审视。
“学生娃？”老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林秀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用力点头，语速飞快，像是要把所有的筹码和决心都倾倒出来：“嗯！高一！我……我下午放学就能来！五点！一直干到晚上您收摊！周末也可以！我力气大，能洗碗、能收拾桌子、能帮您看炉子、能招呼客人！我……我不要多少钱！管顿饭就行！真的！”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人，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老人沉默着。巷子里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蒸锅里水汽持续“噗噗”冒出的声音，和炉子里蜂窝煤燃烧时细微的嗞啦声。林秀芳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咚咚”声，几乎要盖过一切。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老人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林秀芳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冷的谷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似乎也要熄灭了。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冰凉，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就在她几乎要转身逃离这最后的打击时，老人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蒸汽和尘埃的清晰力量，一字一句地响了起来：
“女娃，”他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坚持，“就是要读书的。”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了林秀芳的心上！上一世，辍学后，在无数个疲惫到麻木的夜晚，在流水线机器轰鸣的间隙，在周伟喝醉后拳脚相加的恐惧中……她何尝没有千万次地想过这句话？读书！那是她心底最深的渴望，也是最痛的无望！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让那汹涌的情绪决堤。
她猛地抬起头，倔强地迎上老人的目光，声音因为强忍泪意而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斩钉截铁：
“我要读书！所以我才要打工！”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压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五点下课，马上就能跑过来！一直干到您晚上十点、十一点收摊都行！我不怕累！我能学！我保证不耽误您干活！爷爷……求您了！”
她微微弯下腰，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巷子里昏黄的光线落在她单薄的脊背上，投下一道异常倔强的影子。
老人再次沉默了。他浑浊的目光透过模糊的镜片，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瘦小却像石头一样硬气的女孩。
蒸汽氤氲，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木棍柄。
终于，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带着生活的千钧重担。
他没有再看林秀芳，而是转过身，用那根木棍，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蒸锅厚重、湿漉漉的木盖子。
“嗤——”
一股更加浓郁、滚烫的白色蒸汽，如同挣脱束缚的巨龙，猛地喷涌而出，瞬间将小小的铺面完全笼罩。那带着豆沙甜香的热气扑面而来，灼热而湿润，几乎让人窒息。
就在这浓得化不开的白色蒸汽里，老人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从云端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和无奈：
“明天……五点。”
“带个围裙来。”
轰！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林秀芳的头顶！巨大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感同时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混着蒸腾的水汽，滚落下来。
她用力地、狠狠地点着头，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这承诺刻进骨头里。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那团浓郁的白色蒸汽，那佝偻的身影，那简陋的甜水铺……在泪光中晕染开来，却成了她灰暗世界里，骤然点亮的第一束光。
这束光，很微弱，很辛苦，带着甜水铺特有的烟火气和蜂窝煤的呛人味道。
但它亮着。
当林秀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将这个决定告诉母亲时，家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昏黄的灯泡下，母亲正坐在矮凳上搓洗着一大盆弟弟的脏衣服，粗糙的手在冰冷的水里泡得发红。听到林秀芳的话，她猛地抬起头，那张被生活刻满风霜的脸上先是愕然，随即迅速被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和难以置信取代。
“你说啥？打工？”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砂轮摩擦铁器，刺耳又尖锐，“你昏头了？啊？好不容易供你上高中，你跑去打工？你想干啥？跟你爹一样，一辈子在泥巴地里刨食，还是跟你那没出息的远房表姐一样，去城里给人端盘子，让人戳脊梁骨？”她越说越气，猛地将手里的湿衣服砸回盆里，溅起一片冰冷的水花。
弟弟被母亲的怒喝吓得缩了缩脖子，怯生生地看着姐姐。
“妈！”林秀芳的声音比母亲更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硬，她一步不退地迎着母亲愤怒的目光，“我不是不读书！我就是要读书，才去打工！学费！还有爸……”她猛地刹住口，差点将那个可怕的预兆说出来，
“……家里不容易，我知道！我打工挣的钱，一分不留，全交给你！我保证！只要我能自己挣出学费，你就让我念下去，行不行？”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因为激动和刚才的泪水而红肿，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母亲被她这从未有过的激烈反抗和那双眼睛里的决绝震住了。她张着嘴，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死死瞪着女儿，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堂屋里回荡。昏黄的灯光下，母女俩无声地对峙着，空气沉重得几乎要凝结。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盆里肥皂泡都一个个破灭了。母亲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垮下了肩膀，重重地坐回矮凳上。
她没再看林秀芳，只是重新把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里，用力搓揉着衣服，动作机械而麻木。
“翅膀硬了……管不了你了……”她低低地、含混地嘟囔着，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苍凉，“随你吧……别指望我给你一分钱……书读不好，趁早给我滚回来干活！”
没有同意，他也没有再坚决反对。这已经是林秀芳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她知道，母亲心里那杆秤，终究还是向现实倾斜了一点点。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涌上来的酸涩压下去，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