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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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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是不是很麻烦?”
那句话问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暴露脆弱,寻求确认,这本身就像是一种摇尾乞怜,让她感到难堪。
崔医生正准备去叫护士的手顿住了。她转过身,看着女孩低垂的眼睫和紧紧攥着被单、指节发白的手,心里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
她走回床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拉过椅子坐下,让自己的视线与躺在床上的宋栀柠持平。
“柠柠,”她叫她的名字,声音沉稳而清晰。
“看着我。”
宋栀柠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抬起眼。
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睛,此刻因为肿胀和淤青显得有些变形,但眼底深处的惶惑、难堪和自我怀疑,却清晰地映在崔医生眼中。
“你不是一个人。”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砸在她冰封的心湖上,裂开了一丝缝隙。
“听着,孩子”崔医生一字一句,说得非常认真。
“你遇到了坏人,受到了伤害。这不是你的错。寻求帮助,保护自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点也不麻烦。”
她看着宋栀柠眼中微微晃动的光,继续道:“你是晓棠最好的朋友,在我心里,你也像是我的另一个孩子。”
“看到你受伤,阿姨只有心疼和生气,气那个伤害你的人,也心疼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现在,让阿姨帮你,好吗?你不是一个人。”
这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块沉稳的基石,轻轻垫在了宋栀柠不断下坠的心底。
她鼻梁处被纱布包裹着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昨夜的真实,但崔阿姨话语里的坚定和温暖,又像是一道微弱却切实的光。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眼泪却先一步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赶紧别过头去,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这副狼狈哭泣的模样。
崔医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抽了几张纸巾,塞进她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里,然后起身:
“我去看看护士准备的流食好了没有,你再休息一下。”
她知道,此刻这个倔强又敏感的孩子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来消化情绪。
就在崔医生轻轻带上病房门离开后不久,走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压抑的抽泣和焦急的询问。
“……妈!栀柠在哪个房间?她怎么样了?!”
是崔晓棠的声音。
紧接着,病房门被“砰”地一声猛地推开。
崔晓棠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她显然是跑来的,校服外套的拉链都没拉好,头发也有些凌乱。
当她看到病床上那个鼻梁裹着厚厚纱布,半边脸肿得老高,脸色惨白如纸的宋栀柠时,她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眼睛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铺天盖地的心疼。
“柠……宋栀柠?”崔晓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几步冲到床边,想碰又不敢碰,手指悬在半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那个王八蛋!他怎么下得去手!”她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后怕。
“疼不疼啊”
看着好友哭得比自己还伤心,宋栀柠一直强忍着的情绪终于也绷不住了。眼泪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药味,咸涩不堪。
她摇了摇头,想说不疼,想安慰晓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伸出那只没打点滴的手,轻轻握住了崔晓棠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
两个女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个冰凉,一个因为奔跑而带着汗湿的热度。
“对不起……”宋栀柠终于哽咽着吐出几个字。
“让你……担心了……”
“你道什么歉啊!该道歉的是那个畜生!”崔晓棠哭喊着,用力回握住她的手。
“你别怕,柠柠,有我在呢!有我妈呢!我们都不会再让他欺负你了!警察一定会把他抓起来的!”
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宋栀柠脸上的伤,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了贴好友完好的那边额角,这是一个她们之间常做的、表示安慰和鼓励的小动作。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崔晓棠吸着鼻子,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等你好了,我们还一起去图书馆,喝双倍糖的奶茶!我把我妈新买的蛋糕都偷出来给你吃!”
宋栀柠看着好友哭花的脸和笨拙的安慰,感受着额间传来的温暖和手上坚定的力道,那颗在寒夜里几乎冻结成冰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开始一点点地融化、复苏。
也许……也许真的会好起来吧?
有晓棠,有崔阿姨,有那个帮她垫外套、送她来医院的女警阿姨……
她不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挣扎了。
活下去。
以一种不同的方式。
她好像……看到了一点模糊的方向。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那位昨晚送宋栀柠来医院的女警,和一位看起来更年轻些的男警一起走了进来。女警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温和而专业。
她看到崔晓棠在场,以及两个女孩紧握的手和脸上的泪痕,目光柔和了一下。
“崔医生跟我们说了你醒了。”
女警走到床边,声音放得很轻,“宋栀柠同学,感觉好点了吗?如果体力允许,我们需要简单向你了解一下昨晚的情况,做个笔录。这样可以吗?”
崔晓棠立刻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挡在宋栀柠身前一点,像只护崽的小兽。
宋栀柠看着女警熟悉的面容,昨晚在派出所里那份突如其来的安全感依稀回归。她深吸了一口气,忍着鼻梁和脸颊的闷痛,轻轻点了点头。
“……可以的。”
女警拉过椅子坐下,男警则拿出记录本和录音笔,在征得同意后开启了录音。
询问的过程并不轻松。女警的问题虽然尽可能委婉,但不可避免地要触及昨晚的细节——父亲为什么动手,具体怎么打的,用了什么,之前是否经常这样……
每回忆一个片段,宋栀柠的脸色就更白一分,身体也会微微发抖。
那些她拼命想要遗忘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父亲醉醺醺的咆哮,挥舞的拳头,砸在脸上的剧痛,鼻梁断裂的脆响,温热的鲜血,还有地上那摊刺目的红……
她的叙述断断续续,声音低哑,有时需要停下来缓一缓才能继续。
崔晓棠紧紧握着她的手,时不时用愤怒的眼神瞪向虚空,仿佛那个施暴者就在眼前。
女警耐心地听着,偶尔轻声引导,在她情绪明显激动时会暂停一下。
当听到宋栀柠提到地上带血的课本和那三十几块钱,以及她几乎要冲向厨房的瞬间时,女警的眼神骤然一紧,放在膝盖上的手默默握成了拳。男警记录的笔也停顿了一下。
“……我,我没拿刀。”
宋栀柠抬起泪眼,看向女警,像是在寻求一种确认,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不能……变成他那样,也不能变成那样,只懂得暴力解决问题。”
女警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赞许,更有一种如释重负。
“你做得对,孩子。你非常勇敢。”她的声音无比肯定,“在那种情况下,你选择了最正确、也是最艰难的一条路。你保护了自己的未来。”
做完笔录,女警合上记录本,神色变得有些严肃。
“根据你提供的证词和医院的伤情鉴定(鼻梁骨骨折已构成轻伤),我们已经对宋大龙涉嫌故意伤害立案侦查,并且开始部署抓捕。”
她顿了顿,看向宋栀柠,“但是,栀柠,有一个现实问题需要解决。你还未满十八周岁,在法律上,仍然需要有监护人。”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宋栀柠的眼神黯淡下去。监护人?除了那个残暴父亲,她在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别的亲人。母亲那边的亲戚早已失去联系,父亲这边……更是想都别想。难道……
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恐慌再次攫住了她。刚刚看到的一点微光,似乎又要被现实的阴霾遮蔽。
“我可以。”
一个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崔医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显然是特意准备的米汤。
她走进来,将米汤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转向女警,目光坚定。
“警察同志,如果法律程序允许,我愿意做栀柠的临时监护人,直到她成年。”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早已深思熟虑,“我是一名医生,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能够为她提供医疗、生活和教育上的保障。我和我女儿晓棠,都把她当作家人。”
“妈!”崔晓棠惊喜地叫出声,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是喜悦和激动的。
宋栀柠彻底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崔医生,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临时监护人?崔阿姨……要当她的监护人?
女警显然也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动容和审慎:
“崔医生,您这个决定……我们非常感激。但这不仅仅是提供食宿那么简单,涉及到很多责任和义务,而且您……”
女警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崔医生略显单薄的身影和眼下的淡淡青黑。
她知道一些情况,崔医生是单亲母亲,独自抚养女儿长大,在医院的工作又十分繁忙辛苦。
崔医生明白女警未尽的言下之意。她挺直了背脊,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母性柔光和不屈韧劲的神情。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打断了女警的疑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的,我一个人带大晓棠,确实不容易。但正因为我知道一个孩子在没有安全感、没有依靠的环境里长大有多么艰难,我才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栀柠再陷入那种境地。”
她走到床边,目光温柔而坚定地落在宋栀柠身上,仿佛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我可能给不了她锦衣玉食,但我能给她一个不用担惊受怕的房间,一顿热乎的饭菜,一个在受伤生病时能照顾她的人,一个在遇到困难时可以依靠的怀抱。”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但依旧清晰,“晓棠有的,她也会有。她就是我的另一个女儿。”
这番话,如同暖流,瞬间淹没了宋栀柠。她看着崔医生那双盛满了心疼、坚定和某种义无反顾的眼睛。
巨大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排山倒海般袭来,让她浑身都开始细微地颤栗。
不是同情,不是施舍。是“家人”,是“另一个女儿”。
她何德何能……
泪水再次决堤,这一次,不再是委屈、痛苦或难堪,而是一种被巨大温暖包裹的、近乎眩晕的感动。
她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女警看着这一幕,眼眶也有些发热。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好,崔医生,我明白了。我们会尽快将您的情况和意愿向上级反映,并联系相关部门办理临时监护手续。在宋大龙被抓获、法律程序走完之前,有您在,我们就放心了。”
男警也郑重地点头,记录了下来。
女警们又交代了几句关于案情进展和后续联系的事情,便先行离开了,将空间留给了这即将成为新家人的三个人。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宋栀柠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崔医生坐在床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安抚一个受尽惊吓后终于回到母亲怀抱的婴孩。
崔晓棠也凑过来,紧紧挨着宋栀柠,把脸贴在她的手臂上,无声地传递着支持和喜悦。
窗外的阳光愈发灿烂,透过玻璃窗,将整个病房照得明亮而温暖。
宋栀柠感受着头顶轻柔的抚摸和手臂边传来的温暖,闭上眼睛,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她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依然会有坎坷,法律程序、旁人的目光、内心的创伤……都需要时间去面对和疗愈。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从现在起,她就有家人了!不再是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了…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宋栀柠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是被困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溪流。
崔医生——现在,或许该试着在心里叫她崔阿姨,或者更亲近一点的称呼——坐在床边,没有再多说什么劝慰的言语。
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在这巨大的情感冲击面前都显得苍白。
她只是伸出温暖而稳定的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宋栀柠汗湿的额发,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片最珍贵的羽毛,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母性的抚慰力量。
崔晓棠也紧紧挨着宋栀柠,把脸贴在她没有受伤的那边手臂上,用自己青春蓬勃的体温温暖着她冰凉的皮肤,无声地传递着“我在,我们都在”的支持和喜悦。
窗外的阳光愈发灿烂,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将整个病房照得明亮而温暖,连空气里漂浮的微尘都在光柱中打着旋儿,仿佛昨夜的寒冷、血腥和绝望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
泪水渐渐止住,只剩下偶尔的抽噎。宋栀柠闭着眼睛,感受着头顶那令人安心的抚摸和手臂边传来的、真实可靠的暖意。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感觉,正从那几乎冻僵的心底缓慢地滋生出来,起初只是细微的痒,然后逐渐汇聚成一股温热的、让人想要颤栗却又无比眷恋的暖流。
是“家”的感觉吗?她不敢确定。这个词对她而言,在过去漫长的十六年里,更多地与恐惧、压抑和疼痛联系在一起。
但现在,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白色房间里,在两个毫无血缘关系却愿意张开双臂接纳她的人身边,那坚硬冰冷的外壳,似乎真的裂开了一条缝隙,让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照了进来。
时间在精心的照料和缓慢的愈合中悄然流逝。
鼻梁的夹板拆掉了,虽然还有些微肿,但已经恢复了基本的形状,医生说恢复得很好,注意保养就不会留下明显痕迹。
脸上的淤青也由骇人的青紫转为淡黄,逐渐消散。身上的软组织挫伤慢慢愈合,疼痛一天天减轻。
更重要的是,那场风暴的尾声,也以一种几乎无声的方式到来了。
大约是在宋栀柠出院后,住进崔家那个虽然不大却收拾得异常整洁温馨的小两居的某个傍晚。
新闻联播的背景音里,正在播报本地法治新闻。
崔晓棠在厨房帮妈妈打下手,宋栀柠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面前摊着课本,却有些心神不宁。
“……本市公安机关持续严厉打击各类违法犯罪活动,近日,成功抓获一名涉嫌故意伤害的嫌疑人宋某。”
“经查,宋某因家庭琐事,酒后对其未成年女儿实施暴力,致其轻伤,性质恶劣。目前,宋某已被依法刑事拘留,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平稳地流淌出来,没有画面,只有一行简短的字幕。宋栀柠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低着头,盯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说不上是解脱,是快意,还是某种更深沉的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