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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羞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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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似乎比刚才更急了一些,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声音变得沉闷而有力。
风裹挟着雨水,时不时斜扫过来,即使撑着伞,也难以完全躲避。
宋栀柠感觉自己的裤脚很快就被溅起的雨水打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脚踝上,很不舒服。
空气依旧闷热潮湿,混合着雨水的清凉,形成一种粘腻的体感。
她正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的水洼,忽然感觉肩膀一紧,整个人被一股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往旁边带了带。
“哎呀,你这边肩膀都淋湿了!”
崔晓棠的声音带着点嗔怪,她已经注意到宋栀柠靠外一侧的肩膀,校服布料颜色明显深了一块,显然是刚才风把雨吹了进来,而专注于走路和护着糖葫芦的宋栀柠自己竟浑然未觉。
宋栀柠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果然湿了一片,凉意正透过薄薄的校服渗进来。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崔晓棠紧接着提议道:
“雨好像越来越大了,这样走回去咱俩都得湿透。要不去我家先躲躲雨吧?我家近,再往前走个几百米就到了!”崔晓棠的语气轻快自然,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选择。
“啊?不用了!不用了!”
宋栀柠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拔高,头摇得像拨浪鼓。
“太麻烦你了!我……我没事的,一会儿就到家了。”
那种熟悉的、不愿给人添麻烦的本能再次占据了上风。
崔晓棠看着她瞬间紧绷起来的身体和写满拒绝的脸,没有松开揽着她肩膀的手,反而将她往自己身边又拉近了一点,让两人几乎紧紧挨着,共享着伞下有限的空间和温暖。
她微微歪头,看着宋栀柠低垂的、湿漉漉的睫毛,语气带着点故作不满的亲昵:
“我们不是朋友吗?干嘛老是这么客气?你看你肩膀都湿了,万一感冒了怎么办?走吧走吧,就当是去我那儿坐坐,等雨小点了再走也不迟嘛!”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娇憨和理所当然,仿佛朋友之间互相帮助、分享空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说着,她也不等宋栀柠再次反对,便半是搀扶、半是牵引地,带着她调整了方向,朝着自己家所在的巷子口走去。
宋栀柠被她带着,脚步有些踉跄地跟着,心里乱成一团麻。
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却在对上崔晓棠那坦然而热情的目光时,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只揽在她肩膀上的手,温暖而有力,传递过来一种让她无法挣脱的、带着善意的“强制”。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很快,一半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邀请,一半是因为……一种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去崔晓棠家……那个她只在昏迷和短暂苏醒时留下模糊印象的地方。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像是在催促着她做出决定。
她被动地被崔晓棠带着往前走,鼻腔里除了雨水的土腥气,似乎又隐约嗅到了那股记忆中的、清雅的茉莉花香。
最终,那微弱的、对温暖和安宁的渴望,战胜了惯性的退缩和不好意思。她沉默了,这沉默在崔晓棠看来,便是默许。
“这就对了嘛!”崔晓棠脸上绽开笑容,更加用力地揽紧了她的肩膀,仿佛怕她跑掉似的。
几百米的路程在雨中似乎变得格外漫长,又似乎转眼即到。
当崔晓棠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但维护得十分整洁的居民楼前停下,收起雨伞,拉着她快步跑进单元门时,宋栀柠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楼道里干燥而安静,与外界的风雨形成了鲜明对比。
声控灯随着她们的脚步声亮起,发出昏黄的光。
“我妈今天医院值班,还没下班呢,家里就咱们俩,你别拘束。”
崔晓棠一边拿出钥匙开门,一边随口说道,语气轻松,试图缓解宋栀柠显而易见的紧张。
“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混合着淡淡消毒水、饭菜清香和茉莉花空气清新剂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宋栀柠站在门口,有些踌躇不前,目光飞快地扫过玄关——干净的地垫,摆放整齐的拖鞋,墙上挂着温馨的家庭照片。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局促。
“快进来呀,别在门口站着,鞋湿了不舒服。”
崔晓棠已经利落地换好了拖鞋,见她还在发呆,便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毛绒拖鞋,放在她脚边
“这双是新的,没人穿过,给你。”
宋栀柠看着脚下那双柔软可爱的拖鞋,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水的旧球鞋,脸颊微微发烫。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弯下腰,小心翼翼地脱掉湿透的鞋子,将冰冷的脚塞进那双过于温暖和柔软的拖鞋里。
一种奇异的、被妥帖照顾的感觉,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头。
她跟着崔晓棠走进客厅。客厅的布置和她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印象重叠起来——米白色的沙发,铺着钩花桌布的茶几,窗台上生机勃勃的绿植,还有墙角那盆开得正好的茉莉花。
一切都整洁、温馨,充满了生活安稳的气息。
“你先坐,我去给你拿条干毛巾擦擦头发和衣服。”崔晓棠说着,便转身进了卫生间。
宋栀柠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仿佛脚下昂贵的地毯会烫伤她那双崭新的卡通拖鞋。冰冷的脚趾在柔软的绒毛里不安地蜷缩着。
她不敢立刻坐下,湿漉漉的裤脚紧贴皮肤,带来阵阵寒意,也让她生怕自己身上的水汽和从外面带来的“不干净”会玷污了眼前这干净柔软得不像话的米白色沙发。
她环顾着这个与她所处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空间,心里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是羡慕、是自卑、也是向往。这向往让她心口微微发烫,又伴随着更深的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一股凉意从湿透的肩膀侵入,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紧接着——
“阿嚏!”
一个响亮的喷嚏打破了客厅的宁静,也让她自己吓了一跳,脸上瞬间涌上窘迫的红晕。
“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真要感冒了!”
崔晓棠刚从卫生间拿着一条干净柔软的白色毛巾出来,正好听到这个喷嚏,立刻快步走过来,语气里带着“果然如此”的急切和担忧。
她把毛巾塞到宋栀柠手里,“快擦擦头发!不行,光擦不行,你得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下来!”
洗澡?!在别人家里?
宋栀柠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刚接过的毛巾像烫手山芋一样被她捏紧,头摇得更厉害了,声音都带着慌乱的颤音:
“不用!真的不用!我擦擦就好,一会儿……一会儿雨小了我马上就走……”
“宋栀柠!”崔晓棠难得连名带姓地叫她,双手叉腰,摆出一副没得商量的架势。
“你现在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也在滴水,这样下去绝对会生病!生病了怎么上课?怎么学习?月考还想不想考好了?”
她搬出了最有力的理由,然后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点恳求
“就去冲一下,很快的,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家热水器很方便的。”
看着崔晓棠那双写满关切和不容置疑的眼睛,宋栀柠所有拒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实还在滴水的发梢和湿透的裤脚,那股黏腻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她想起自己微薄的生活费根本不足以支撑一场感冒买药的开销,更怕生病耽误学习……那是她唯一的指望。
最终,在崔晓棠半推半就的坚持下,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被“押送”进了卫生间。
“干净的毛巾挂在这里,沐浴露和洗发水你用我的就好,都是淡淡的茉莉花香,你应该不讨厌。”
崔晓棠利落地交代着,又从自己房间拿来一套叠好的干净衣物
“这是我以前的睡衣,洗过很多次了,很软和,可能有点大,你先将就穿一下。湿衣服换下来放门口篮子里就行。”
说完,她体贴地关上了门,留给宋栀柠一个私密的空间。
站在干净得发亮的卫生间里,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茉莉花香波气息。宋栀柠犹豫了很久,才慢慢脱下沉重湿冷的校服。
温热的水流从花洒倾泻而下,冲刷着冰冷僵硬的肌肤,带来一阵阵战栗般的舒适感。
她小心翼翼地使用着那些看起来就很精致的洗护用品,动作生涩,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
热水氤氲的蒸汽渐渐模糊了镜面,也暂时模糊了她内心的不安和局促。
洗完澡,她用柔软的毛巾仔细擦干身体,然后拿起崔晓棠给她的那套睡衣。
浅蓝色的纯棉布料,果然如她所说,洗得很软,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
睡衣上身确实有些宽松,袖子长了一小截,裤腿更是堆叠在脚踝处。
她笨拙地卷起袖口和裤脚,看着镜中那个被不属于自己的、过于宽大的衣服包裹着的自己,感觉更加怪异和尴尬了。
但这衣服的柔软和干净,又是她从未体验过的舒适。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打开了卫生间的门。客厅温暖的光线涌了进来,伴随着崔晓棠的声音:
“洗好啦?感觉暖和点没……”
崔晓棠的话音在看到她时,戛然而止。
宋栀柠正低着头,有些不自在地拉扯着过长的睡衣袖子,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珠。
而就在她迈出脚步的瞬间,因为裤腿被她卷起了一部分,那双纤细得过分、瓷白得甚至有些晃眼的小腿,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灯光下。
在那过于白皙的肌肤上,几大片深紫色的、边缘泛着青黑的淤痕,如同丑陋的烙印,盘踞在她的小腿和脚踝上方。
有些颜色很深,显然是新伤;有些则已经泛黄,是陈旧痕迹。除此之外,还能看到一些细小的、已经结痂的划痕和疤痕。
那鲜明的对比——瓷白的肌肤与狰狞的淤紫伤痕——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视觉冲击力,狠狠地撞入了崔晓棠的眼帘。
空气仿佛凝固了。
崔晓棠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微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她之前只知道宋栀柠可能过得不好,腿上有伤,但从未如此直观地看到过这么多、这么清晰的伤痕。
这些痕迹无声地诉说着她所不知道的、发生在好友身上的痛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猛地一缩,传来一阵尖锐的酸涩和闷痛,让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心疼、愤怒和无力的复杂情绪。
宋栀柠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死寂的沉默和那道凝滞的目光。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慌忙放下正在卷袖子的手,下意识地就要把过长的裤腿往下扯,试图遮住那些丑陋的痕迹。
她的脸颊瞬间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眼神里充满了被窥见最不堪一面的惊慌和羞耻,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有急促而紊乱的呼吸。
就在这时,崔晓棠猛地转过了身。
她没有追问,没有流露出任何怜悯或者惊恐的表情,甚至没有让那份震惊在脸上停留太久。
她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几乎是跑着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几秒钟后,她手里拿着另一条长款的、布料更厚实的睡裤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掩藏的心疼。
“穿这条吧,”
她把裤子递到宋栀柠面前,声音刻意放得轻松自然,仿佛只是单纯觉得之前那条不合适。
“这条是束脚的,不会拖地,更舒服点。晚上还有点凉,这个也暖和些。”
宋栀柠怔怔地看着递到眼前的睡裤,又抬头看了看崔晓棠那双努力表现得平静如常的眼睛。
没有疑问,没有同情,只有体贴的关怀和小心翼翼的维护。
那股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惊慌和羞耻感,奇异地被这无声的尊重和理解安抚了。
她默默地接过裤子,低声道:
“……谢谢。”
“快去换上吧,别着凉了。”崔晓棠转过身,假装去整理茶几上的书本,给她留下换衣服的空间。
宋栀柠拿着那条柔软温暖的睡裤,快步走回卫生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允许自己轻轻喘了口气。
眼眶有些发热,但不是因为委屈或难堪,而是因为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被如此温柔而小心地保护着的感觉。
她迅速换上了那条束脚睡裤,尺寸刚好,柔软的面料包裹住她伤痕累累的腿,也仿佛包裹住了她那一刻剧烈动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