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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念冬 ...


  •   南安中学的冬天,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冰井。

      苏清钰裹紧了身上那件江烬亦“穿小了”的羽绒服——这是他带来的最厚实、也最珍贵的一件衣服,领口还残留着江烬亦身上那种干净的、阳光晒过的味道。但此刻,这味道在南安冰冷潮湿的空气里,也变得稀薄而遥远。

      他抱着书本,低头穿过教学楼之间冷风呼啸的连廊。脚步很快,头埋得很低,像要把自己缩进一个无形的壳里。这是他在南安中学的第三个月,他已经很熟悉如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沉默寡言,是他给自己披上的新铠甲。

      在星榆,他有江烬亦,有沈枝和顾颜。他们的存在像一层柔软的保护膜,让他的安静显得只是性格使然,甚至带着某种惹人怜爱的特质。但在这里,没有保护膜。他的沉默,在陌生的同学眼中,是孤僻,是难以接近,甚至带着一丝来自“外地转学生”的疏离和神秘。

      “嘿,苏清钰!”一个室友从后面追上来,拍了拍他的肩,“物理作业写完没?借我参考一下?”

      苏清钰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递过去。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谢啦!”室友接过,看了眼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拿着作业本跑开了,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是块木头……”

      苏清钰听见了,但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木头就木头吧。木头不会疼,不会想念,也不会因为周遭的窃窃私语和探究目光而感到无所适从。

      他走到教室后排靠窗的座位——这是他主动要求的,最不起眼的角落。窗外是南安阴沉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树枝,景色单调,却让他感到安全。至少,不用时时面对前排那些陌生面孔。

      刚坐下,口袋里的老旧手机就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来电:林薇薇。

      苏清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最终还是按下了静音,将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

      震动停止了。但不出三十秒,又再次固执地震动起来。

      苏清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这已经成了每天的日常。自从他来到南安,林薇薇几乎每天都会给他打电话,有时一天甚至好几次。起初,他还出于礼貌和同学情谊接听,回答她关于南安生活、学习、甚至天气的询问。他感激她最初的关心,也记得自己曾明确告诉过她关于自己和江烬亦的关系。

      但渐渐的,这关心变了味。

      林薇薇的电话越来越频繁,时间越来越不固定。她不再满足于简单的问候,开始事无巨细地盘问他的生活:今天吃了什么?和谁一起吃的?新室友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尤其是……有没有和江烬亦联系?说了什么?

      她的语气里,那种小心翼翼的温柔渐渐被一种焦灼的、近乎偏执的关切取代。她似乎沉浸在一个自我构建的叙事里:一个被迫离乡、孤独无依、需要被拯救的苏清钰。而她,是那个在远方唯一持续关心他、理解他、与他保持“特殊联结”的人。

      苏清钰明确地拒绝过几次,说自己需要安静,学习很忙。但林薇薇要么充耳不闻,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只是担心你,怕你一个人难过”,要么就沉默片刻,然后在下一次,继续用更频繁的电话“轰炸”他。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有一次,她甚至在电话里哽咽着质问,“是不是江烬亦说了我什么?还是你在南安认识了别的人?清钰,你不能这样,我们说好了还是朋友的……”

      那种窒息感,几乎和面对父亲苏名时的压抑如出一辙。只是苏名用暴怒和酒精控制他,而林薇薇,用眼泪和看似温柔的绳索捆绑他。

      手机终于停止了震动。一条短信紧跟着跳了出来:

      “清钰,你怎么不接电话?我很担心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你可以跟我说说的,我一直都在。别总是一个人闷着,对身体不好。——薇薇”

      文字看上去依旧温柔体贴,但苏清钰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脊椎爬上来。这种无孔不入的“关心”,比明目张胆的恶意更让人疲惫。

      他将手机调成完全静音,塞回书包最里层。

      下午是体育课。南安的体育课在室内体育馆,因为外面实在太冷。自由活动时间,男生们大多聚在一起打球,女生们则三三两两聊天或做拉伸。苏清钰一个人走到场馆边缘的器材室附近,那里人少,安静。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看着远处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星榆中学的体育馆,看到了江烬亦运球突破时飞扬的发梢,听到沈枝在场边冷静的分析,顾颜跳起来加油的清脆嗓音。

      心脏像被细针密密地扎了一下,泛起细密而绵长的疼。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拿出那个旧手机,看看有没有江烬亦可能发来的短信——每周六晚上的通话是固定的,但江烬亦有时会在工作日,趁他可能拿到手机的间隙,发一两条简短的讯息,比如“降温了,多穿”,“沈枝今天又怼老师了,精彩”,或者仅仅是一个表情符号。

      这是他灰暗南安生活中,仅有的、真实的光亮。

      但他摸了个空。手机在书包里,而书包在体育馆门口的储物柜。

      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慌攫住了他。万一烬亦这个时候发消息了呢?万一他有什么事呢?他站直身体,几乎要立刻去取书包。

      “苏清钰?”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

      是同班的一个女生,叫周晓,坐在他前面两排,性格文静,偶尔会问他数学题。她似乎刚跑完步,脸颊微红。

      “有事吗?”苏清钰问,声音有些干涩。

      “没……就是看你一个人在这里,想问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周晓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我没事,谢谢。”苏清钰垂下眼睫。

      “那个……”周晓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里?”

      苏清钰抬起眼,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周晓连忙摆手:“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感觉……你好像总是一个人,也不太说话。其实班上的同学都挺好的,你要是愿意,可以和大家一起玩的。”她顿了顿,声音更小了,“而且,你成绩那么好,大家其实挺佩服你的,就是觉得你有点……难接近。”

      苏清钰沉默了。难接近吗?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在失去所有熟悉坐标的新地图上,重新建立人际网络。他的社交能量,在应付父亲的高压、适应新环境的压力以及林薇薇无休止的“情感索取”后,已经所剩无几。

      “谢谢。”他最终只是低声说了这两个字。

      周晓似乎也看出他不想多谈,笑了笑:“没事。那……我先过去啦。”

      看着她跑开的背影,苏清钰心里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意,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知道周晓是好意,但他现在,连回应这份好意的力气都没有。

      ---

      晚自习结束,回到冰冷的宿舍。室友们还没回来,苏清钰终于拿出手机。屏幕上,除了林薇薇的十几个未接来电和数条短信外,果然还有一条来自江烬亦的短信,发送时间是下午四点:

      “降温预报,南安今晚零下八度。你带的被子够厚吗?手套记得戴。画了张速写,想你的时候画的,丑,别笑。烬亦。”

      短信下面,竟然附了一张照片。是用手机拍的,有些模糊,但能看出是一张铅笔速写——窗台,一盆绿萝,还有书桌一角,上面摆着一副手套。那是江烬亦房间的窗台,那盆绿萝,是苏清钰有一次说好看,江烬亦就从家里搬来的。那副手套,是他送的生日礼物。

      照片的角度,就像是江烬亦坐在书桌前,抬头看向窗台时随手拍下的日常。没有他本人,却处处都是他的气息,和他们共同的记忆。

      苏清钰的指尖颤抖着,轻轻触摸着屏幕上那模糊的影像。零下八度的寒意仿佛被瞬间驱散,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他几乎能想象出江烬亦坐在那个充满阳光的房间里,握着铅笔,因为想念而无心做其他事,最后画下眼前所见的样子。

      他反反复复看着那条短信和那张照片,直到眼睛发酸。

      然后,他点开了林薇薇最新的一条短信,时间显示是半小时前:

      “清钰,你一直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我真的好担心。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知道我有时候可能太唠叨了,但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只是太关心你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你只有我了。我们不是说好要做彼此最好的朋友吗?别不理我,好吗?求你了。——薇薇”

      “你只有我了。”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苏清钰的眼眶。不,不是的。他有烬亦。他有沈枝和顾颜。他有星榆中学那些虽然遥远却真实的牵挂。他甚至有周晓那样来自陌生同学的善意。

      他不要这种令人窒息的、宣称他是“唯一”的占有式关心。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他第一次,没有犹豫,直接删除了林薇薇的所有未读短信和通话记录。然后,他找到那个号码,拉黑。

      动作做完,他握着手机,心跳得很快,有一种近乎叛逆的快感,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不安。他知道,这不会结束。林薇薇可能会换号码,可能会通过其他同学找他,甚至……可能会联系江烬亦?不,她应该不敢。江烬亦上次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但他还是感到一阵心悸。

      他需要和烬亦说话。现在就想。可是今天不是周六。他不能随便用同学的手机,那会欠下人情,也会暴露自己的“特殊联系”。他只能等。

      苏清钰躺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南安宿舍的暖气不足,被褥也单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他侧过身,面对着墙壁,想象着自己正躺在星榆那间充满阳光和绿植的房间里,身边是江烬亦平稳的呼吸声。

      手指在冰冷的墙壁上,一遍又一遍,缓慢地写下两个字:
      烬亦。

      仿佛这样,那个名字所代表的所有温暖和力量,就能穿透两百公里的严寒与孤独,抵达他的身边。

      窗外,南安的夜寂静无声,只有风声呜咽,像某种不知名的哀鸣。

      而被拉黑的手机号码那端,林薇薇盯着屏幕上“正在呼叫”最终变成“无人接听”的提示,眼神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点点沉了下去。她攥紧了手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为什么……为什么不理我……”她低声喃喃,眼泪滑落,“我们说好的……是朋友的啊……”

      她翻出通讯录,找到另一个名字——那是她从顾颜那里旁敲侧击来的,苏清钰在南安可能联系的、为数不多的一个室友的电话。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犹豫着,挣扎着。

      最终,她没有按下去。只是将脸埋进枕头里,任由无声的哭泣淹没自己。

      而在两百公里外,江烬亦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星榆稀疏的星光,手里握着的铅笔无意识地在速写本边缘点着。

      他发给苏清钰的那张照片,还没有收到回复。但他知道,清钰一定会看到,也一定能懂。

      零下八度的南安,他的少年,此刻是否安好?

      思念无声,却震耳欲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念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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