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3-5 旧痕新血 ...
-
第四十八章旧痕新血
腊月二十九,清晨五点,天还未亮。
秦峥被手机震动惊醒时,正梦见自己在一条长长的隧道里奔跑,前方是沈清墨提着勘查灯的背影,灯光照出隧道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那些刻痕突然开始渗血,汇聚成河。
他猛地坐起,抓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值班室的号码。
“秦队,城东污水处理厂,工人在清理粗格栅时发现了黑色塑料袋,里面……疑似人体组织。”值班民警的声音压得很低,“袋子卡在进水口的栅栏上,被水泡得胀大了,工人用钩子捞上来时破了,看到……”
秦峥掀开被子下床:“保护现场,通知技术队和法医,我马上到。”
“已经通知了。但沈博士那边……”值班民警犹豫了一下,“她昨晚在解剖室待到凌晨三点才回宿舍,要不要……”
“我来联系。”秦峥挂断电话,迅速穿衣。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街道的路灯在冬夜里孤零零地亮着。
他拨通沈清墨的电话,响了六声才接起。
“秦队长。”她的声音带着刚被唤醒的微哑,但很清晰,“有新现场?”
“城东污水处理厂,进水口发现黑色塑料袋,疑似人体组织。腐败程度可能很严重,被水浸泡过。”秦峥一边说一边拿起车钥匙,“你不用急着过去,先休息一下,技术队会先做现场提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不,我需要去现场。水体环境会破坏很多痕迹,必须在移动前做初步勘查。给我二十分钟。”
“沈医生,你昨晚只睡了不到三小时。”
“现场不等人。”沈清墨已经挂了电话。
秦峥握着手机,站在黑暗的房间里,轻轻叹了口气。他想起枫林山庄研讨会时她专注的样子,想起她在解剖台前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的背影。这个女子身体里仿佛装着不知疲倦的引擎,只为一个目标转动——找出真相。
二十分钟后,两辆车前一后驶出市局大院。沈清墨坐在副驾驶座上,借着车内灯光快速翻阅着平板电脑上的资料。
“污水处理厂的位置在这里,”她调出地图,“距离雁回山十五公里,距离老工业区二十公里,距离马国富登记的住址……只有三公里。”
秦峥瞥了一眼地图。马国富——七个重点嫌疑人之一,货运司机,独居,白色厢式货车,夜间活动频繁。昨天赵建国那组还在查他的行车轨迹和社会关系。
“抛尸地点开始向嫌疑人活动范围靠近了。”秦峥皱眉,“是挑衅,还是失误?”
“或者是他需要处理掉更早的‘存货’。”沈清墨关掉平板,“污水处理厂的进水口连接着城市地下管网,如果袋子里是从某个下水道冲出来的,那原始抛尸地点可能在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
“能通过水流逆向推断吗?”
“很难。管网系统复杂,有无数支流和交汇点。但可以检验袋子上的附着物——水藻种类、淤泥成分、微生物群落——这些能帮助判断尸体在水里泡了多久,以及可能来自哪片水域。”
车子驶入城东工业区。污水处理厂巨大的沉淀池和曝气塔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沉默的巨兽。厂区门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辆警车闪着灯。
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色发白:“警察同志,我们这厂运行十几年了,从来没出过这种事……今天早上四点,值班工人在监控里看到进水口有异物,用机械臂去捞,结果……”
“袋子现在在哪里?”秦峥问。
“还在进水口平台,我们没敢动。”
沈清墨已经背上勘查箱:“带我们去。”
进水口位于厂区最东侧,是一个半地下的水泥结构,上方有粗格栅过滤大型垃圾。此刻格栅被机械臂提起,三个黑色塑料袋卡在栅条之间,其中一个已经破裂,暗色的组织块半露在外面,被水浸泡得肿胀发白。
浓烈的腐败气味混合着污水的腥臭扑面而来。几个年轻的技术队员忍不住干呕。
沈清墨面不改色地戴上口罩和护目镜,走到平台边缘。勘查灯的光束照下去,能看到袋子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藻类和污泥。
“先拍照,全方位。”她指挥技术队员,“注意拍摄袋子的卡滞状态、破损部位、水流方向。然后测量进水口的水温、流速、pH值。”
她自己则蹲下身,用长镊子小心地夹起一点袋体表面的附着物,放入无菌瓶。接着,她取样了周围的水体,以及格栅上的生物膜。
完成这些后,她才说:“可以提取了。用网兜整体打捞,保持袋子原有形态。破的那个单独装,注意不要让内容物进一步流失。”
技术队员小心翼翼地操作机械臂,将三个袋子逐一打捞上来,装入大型生物安全转运箱。整个过程持续了四十分钟。
天色开始泛白。沈清墨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进水口周围继续勘查。她检查了格栅的每一根栅条,在上面发现了细微的纤维刮擦痕迹。
“袋子不是顺水漂来的。”她指着几处刮痕,“看这里,纤维嵌在了栅条的锈蚀凹槽里。说明袋子被水流冲过来时,有一定速度和力量,是‘撞’上格栅的,不是慢慢挂住的。”
秦峥走过来:“能判断来自哪个方向的下水道吗?”
沈清墨抬头看向庞大的管网图:“进水口连接着城东主排水干管,直径两米,汇集了半个城东区的污水。但袋子能通过沿途所有格栅到达这里,说明原始抛尸点应该在下游的某个支管,而不是上游——上游有很多更细的格栅会拦截。”
她在图上画了一个圈:“可能来自这个区域,城东老居民区,管网比较老旧,有些检查井的格栅缺损。”
那个区域,正好覆盖了马国富的住址和常活动的货运市场。
秦峥眼神一凛:“走,回解剖室。我要马上知道这些尸块的情况。”
上午八点,市局解剖室。
三个转运箱被送入负压间。沈清墨已经换好防护服,小杨在一旁准备酶解液和去污剂——水体浸泡的尸块需要先做清理,才能进行有效检验。
第一个袋子被小心打开。里面是近乎泥浆的腐败组织,完全无法辨认原貌。沈清墨用清水缓慢冲洗,逐渐露出骨骼和尚未完全溶解的软组织。
“骨骼颜色暗黑,骨质明显脱钙,软组织皂化严重。”她一边操作一边口述记录,“在水体浸泡时间至少两个月以上,甚至可能更久。”
她开始分离骨骼。最先清理出来的是几段长骨——股骨、胫骨、肱骨。骨骼表面有密集的藻类附着,但切割面依然清晰可见。
“工具相同。”沈清墨将一段股骨放在放大镜下,“同样的骨锯齿痕,同样的下刀角度。但这里……”她指着骨骼中段,“有捆绑痕迹,与雁回山尸块的捆绑方式一致——八字形缠绕,关节处打结。”
“又是早期作案的特征。”秦峥站在观察窗外,通过通话器说。
沈清墨点点头,继续清理。第二个袋子里的尸块更碎,几乎都是骨骼碎片。她在其中发现了几块颅骨碎片,拼凑后能看出大致轮廓。
“女性,年龄约25-30岁,颅骨厚度较薄,眉弓不发达。”她测量着数据,“右侧颞骨有陈旧性凹陷骨折,愈合不完全,可能是生前遭受过暴力。”
第三个袋子打开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里面不仅有腐败组织,还有一些未完全降解的衣物碎片——一条廉价的化纤连衣裙的残片,以及一双人造革凉鞋的带子。
沈清墨小心地提取这些物证,放入专用容器。在衣物碎片里,她发现了一个塑料小卡包,已经被水泡得变形,但还能勉强辨认出里面的一张身份证复印件。
复印件上的字迹模糊,但姓名和身份证号码还能看清:王芳,女,1995年3月11日出生。
“查这个人。”秦峥立刻对身后的赵建国说,“看看是不是失踪人员。”
赵建国快步离开。沈清墨继续检验。在衣物碎片中,她又发现了一小片纸质物——是某种收据的一角,上面印着“XX旅社,2023年8月3日,房费80元”。
“2023年8月……”沈清墨抬头,“如果这个王芳就是受害者,那她的死亡时间可能在去年八月或之后。但尸体的腐败程度显示在水中浸泡至少两个月以上,那么抛尸时间应该更早。”
“也就是说,凶手可能去年夏天就开始作案了?”秦峥的声音透过通话器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沉重。
沈清墨没有回答,继续清理尸块。在拼凑出大半的骨骼后,她确定这些尸块来自至少两个不同的个体——一个女性(王芳?),一个男性,还有一个无法确定性别的碎片。
三个个体,装在一个袋子里。
“混合抛尸,但比冷库案的混合更‘粗糙’。”沈清墨分析,“冷库案的尸块是精心分类后混合,不同个体的部位均匀分布。这个袋子里,三个个体的尸块是胡乱塞在一起的,没有规律。”
“为什么?”
“可能是早期作案,手法还不成熟。也可能是……”沈清墨顿了顿,“抛尸环境紧迫,来不及精细处理。”
她完成了初步清理和分类,开始提取DNA样本。水体浸泡过的组织DNA降解严重,她选择了骨髓和牙齿作为提取源。
上午十点,赵建国带来了查询结果。
“王芳,28岁,外地人,去年七月来岚江,在城东‘温馨旅社’长租了一个房间。旅社老板说,她白天很少出门,晚上化浓妆出去,应该是做……那种生意的。去年八月中旬后就没再见过她,老板以为她搬走了,没报警。”
“八月中旬……”秦峥计算着时间,“到现在差不多五个月。”
“技术科调取了她的身份信息,联系了她老家派出所。她父母说去年九月打过一次电话没人接,之后就一直联系不上,但他们以为女儿在外打工忙,也没太在意。”赵建国补充,“已经通知家属过来做DNA比对。”
“另外两个受害者呢?能推断身份吗?”
沈清墨看着解剖台上拼凑出的骨骼:“男性受害者,年龄40-45岁,身高约170-175厘米,左侧肋骨有多处陈旧性骨折。女性受害者B,年龄约35-40岁,骨盆有生育痕迹,右侧锁骨骨折过。”
她停顿了一下:“这两个人的骨骼特征,与任何已知失踪人员记录都对不上。可能是外来人员,或者……根本没人报过失踪。”
解剖室里陷入沉默。五个,七个,现在是十个了——冷库案三个,雁回山两个,污水处理厂至少三个,还可能更多。
而他们连凶手是谁都还没确定。
“秦队,”林薇匆匆走进来,脸色凝重,“马国富那边有情况。”
秦峥转身:“说。”
“我们调取了他过去半年的行车记录仪数据,发现去年八月到十月期间,他有七次夜间行车轨迹异常——没有接单记录,却开车去了城郊几个偏僻地点,每次停留一两个小时。”林薇递上打印出的轨迹图,“这些地点包括雁回山附近、城西工业区外围,还有……污水处理厂所在片区的一个废弃货场。”
时间、地点,都与已知抛尸案件高度重叠。
“另外,”林薇压低声音,“我们访问了马国富的邻居。有个老人说,去年九月的一个深夜,他看到马国富从车上拖下来一个‘大袋子’,很吃力的样子,拖进了自家车库。第二天,马国富洗车洗了很久。”
秦峥盯着轨迹图:“申请搜查令,查马国富的家和车库。现在。”
“可是秦队,直接证据还……”
“用‘配合调查’的名义,先控制人,再查地方。”秦峥语气坚决,“如果是他,不能再给他机会销毁证据。如果不是他,也能尽快排除嫌疑。”
林薇点头,转身去办手续。
秦峥回到观察窗前。沈清墨正在对那几片衣物碎片做纤维分析,她的动作依旧稳而准,但秦峥注意到,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那是长时间精细操作后的肌肉疲劳。
“沈医生,”他对着通话器说,“你需要休息。”
沈清墨抬起头,隔着玻璃看他,摇了摇头:“等这批DNA提取完成。如果王芳的身份确认,至少有一个家庭能知道真相。”
“真相重要,但你的身体也重要。”秦峥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你已经连续工作超过三十小时了。”
沈清墨沉默了几秒,摘下一只手套,揉了揉太阳穴:“再给我两个小时。DNA提取上机后,我可以休息一会儿。”
秦峥知道劝不动她,转身对值班民警说:“去食堂打份热粥,送到解剖室来。再加两个鸡蛋。”
上午十一点,马国富被“请”到了市局询问室。
他是个瘦高的男人,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左手虎口确实有个蝎子刺青。面对警察,他显得紧张但不慌乱。
“警察同志,我就是一个跑车的,能犯什么事?”他搓着手,眼神却不时瞟向门口。
“例行询问,配合一下就行。”林薇坐在他对面,语气平和,“去年八月到十月,你晚上经常开车去城郊那些偏僻地方,做什么?”
马国富眼神闪烁:“那个……有时候接点私活,帮人拉货,不走平台,所以没记录。”
“拉什么货?货主是谁?”
“就是些……建筑材料,家具什么的。货主我也不熟,都是电话联系,现金结算。”马国富的额头开始冒汗。
“去年九月十二号晚上,你从车上拖了一个大袋子进车库,邻居看见了。袋子里是什么?”
马国富的脸色瞬间白了:“那、那是……我买的二手工具,太重了,就拖进去……”
“什么工具?现在还在车库吗?我们能看看吗?”
“卖、卖掉了。”马国富结巴起来,“后来发现用不上,就卖了。”
林薇和旁边的侦查员交换了一个眼神。这种漏洞百出的说辞,简直是在脸上写着“有问题”。
“马国富,我们正在调查几起命案。”林薇的语气严肃起来,“如果你知道什么,最好现在说清楚。否则等我们查出来,性质就不一样了。”
马国富浑身一抖,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赵建国敲门进来,在林薇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林薇脸色一变,起身走出询问室。
走廊里,赵建国快速汇报:“搜查令批了,已经派人去了马国富的家。另外,技术科恢复了他行车记录仪里一段被删除的视频——去年九月十五号凌晨两点,他在城东一条小巷停下,一个穿短裙的女人上了车。二十分钟后,车开到郊外,视频中断。但中断前的最后一帧,能看到那个女人在挣扎。”
林薇倒吸一口凉气:“那个女人……”
“视频太暗,看不清脸。但时间和地点,与王芳最后出现的记录吻合。”
“还有,”赵建国声音更低,“在马国富的手机云端备份里,发现了几张删除的照片——都是女人的内衣、高跟鞋,还有……捆绑用的绳子。照片时间戳是去年八月到十月。”
林薇闭了闭眼。证据链开始闭合了。
她回到询问室,将几张打印出来的照片放在桌上:“这些是你的东西吧?”
马国富看到照片,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终于崩溃了,抱头痛哭,“那天她上车,说好一百块,到了地方又加价,我不肯,她就骂我,抓我的脸……我、我一时生气,就掐了她……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没气了……”
林薇冷静地记录:“然后呢?”
“我、我害怕,就把她拉到郊外,扔进了河里……”马国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冲动……”
“所以你就杀了一个人,然后抛尸?”林薇盯着他,“那其他人呢?冷库那些尸体,雁回山那些,污水处理厂那些——都是你干的?”
马国富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神却充满了茫然:“什么其他人?我就……就那一次啊!真的,我就杀了一个,其他的跟我没关系!”
林薇审视着他。马国富的恐惧、悔恨、茫然,看起来不像是装的。但一个误杀的人,和精心策划连环碎尸的凶手,心理素质差距太大了。
“你用什么工具分尸的?”她突然问。
“分、分尸?”马国富愣住了,“我没分尸啊!我就把她整个扔进河里了,用石头绑着沉下去的……”
整个扔进河里。没有分尸。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如果马国富说的是真的,那他杀的那个女人,尸体应该还在河里,而不是被碎成块装在黑袋子里。
而他们发现的那些碎尸——手法专业,工具精良,混合抛尸——显然不是马国富这种一时冲动的人能做到的。
有两个凶手。
马国富是其中一个,但他只杀了一个,而且没有碎尸。
那另一个,才是真正的连环碎尸杀手。
林薇走出询问室,在走廊里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秦峥的电话。
“秦队,马国富承认去年九月误杀了一名性工作者,抛尸在城东郊外的河里。但他否认分尸,也否认其他案件。从他的反应看……可能是真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所以,我们找对了人,但找错了案子。”秦峥的声音透着疲惫,“马国富是凶手,但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凶手。那个真正的碎尸杀手,还在那七个人里,甚至可能根本不在名单上。”
林薇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雪又开始下了。
“那现在怎么办?”
“继续审马国富,问清楚所有细节,找到他抛尸的具体位置,把那个受害者的遗体找回来。”秦峥顿了顿,“至于碎尸案……重新梳理所有线索。我们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方向。”
挂断电话,秦峥站在解剖室外的走廊里,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沈清墨。她还穿着防护服,正弯腰在显微镜前观察着什么,背影单薄却笔直。
十个受害者,两个凶手,七名嫌疑人。
迷雾不但没有散开,反而更浓了。
而年关的钟声,已经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