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无形的网与自毁的戏 ...
-
看守所的会见室，单向玻璃后的段凌霄和方逸尘凝视着另一侧。
赵广志穿着橙色的囚服，坐在椅子上，手上戴着戒具。他看起来依旧平静，甚至比前几天更加放松，目光时不时飘向天花板角落的监控摄像头，嘴角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心理专家刚刚结束与他的谈话，此刻正和段凌霄、方逸尘交流。
“他承认U盘的存在，”心理专家翻着笔记，“但声称那是他‘艺术构思的草稿’，从未打算实施。他说‘终章’只是他对自己可能结局的一种‘浪漫化想象’，并坚称所有的‘演出’已经随着被捕而落幕。”
“你信吗？”段凌霄问。
心理专家摇摇头：“他的防御机制非常完整，逻辑自洽。他将现实和幻想、计划和想象之间的界限刻意模糊了。U盘里的内容，既可以视为犯罪计划，也可以被他解释为病态的创作幻想。关键在于，我们能否证明他‘准备实施’。”
方逸尘的目光一直没离开玻璃后的赵广志：“他在享受现在。审讯室、会见室、看守所的环境，包括我们这些‘对手’，都成了他‘剧情’的新场景。他的平静不是认命，是另一种形式的投入。”
仿佛为了印证方逸尘的话，赵广志忽然转向单向玻璃的方向——尽管他看不到后面的人——微微颔首，像是在谢幕。
段凌霄脸色一沉。
与此同时，对逮捕现场（废弃工坊）、押送车辆、以及赵广志入所时随身物品的二次、三次复查结果陆续汇总。没有任何发现。那些可能用于制造“终章”效果的化学原料，仿佛凭空消失了。
“他购买的那些原料，数量不大，如果已经制成了某种易于隐藏或伪装的形态……”技术科的人提出了假设，“比如，掺入某些日常物品里，压成药片状，或者封装在蜡烛、肥皂、甚至食物里。”
范围太广，几乎无从查起。而且，如果赵广志已经将“最终演出”的“道具”提前安置在了某个他预计自己会被控制的地点，那么他最有可能选择哪里？
“法庭。”段凌霄肯定地说，“庭审宣判，媒体聚焦，符合他‘在最高潮处落幕’的美学。而且，从看守所到法庭的押送路线、法庭内部，他有机会提前做手脚吗？”
调查发现，赵广志在案发前三个月，曾作为绿化志愿者，参与过市法院外围小花园的定期维护工作。他有合理的身份进入法院外围区域。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神经绷紧。立刻，一支秘密的调查小组入驻法院，在不惊动外界的情况下，对法庭内外、尤其是赵广志可能接触过的区域，进行地毯式搜索。同时，对押送路线可能停靠点也进行排查。
然而，几天过去，一无所获。法院方面很干净。
“难道他真的是在虚张声势？U盘只是他满足幻想的产物？”李队顶着巨大的压力，案情基本清晰，上头和公众都在等待一个明确的结案和审判。
段凌霄却摇头：“不。他的所有行为都有明确的目的性和仪式感。‘终章’计划是他整个行为逻辑的必然延伸。他一定会尝试。”
方逸尘这几天几乎住在实验室。他反复研究U盘里“终章”文档的每一个字，甚至包括排版和措辞习惯。文档里提到“可选择使用预先准备的化学物质”，但附件里却有具体的配方。如果只是“想象”，需要这么具体的技术细节吗？
他还调取了赵广志被捕前很长一段时间的行为轨迹、消费记录、通讯记录（尽管很少），试图寻找除了化工原料购买之外的、任何与“最终准备”相关的蛛丝马迹。
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在码头案发前一周，赵广志的网络浏览记录里，有一条是查询“特定种类食用色素在高温下的稳定性及变色反应”。这条记录夹杂在一大堆园艺和戏剧资料里，很容易被忽略。
食用色素？
方逸尘立刻联想到那些化学配方中的某些成分，如果与特定的食用色素结合，在特定条件下，可能会产生颜色剧烈变化甚至燃烧的现象——极具视觉冲击力，符合赵广志的“美学”。
他顺着这条线追查，发现赵广志在同一时间段，在一家专卖烘焙材料的网店，购买了几种非常小众的、用于高温烘焙的天然食用色素粉，分量也很小。
色素粉……容易混入其他粉末状物质，也容易伪装。
他立刻联系段凌霄：“查一下，赵广志被捕时，身上或者他工作间里，有没有类似糖果、口香糖、维生素片、或者任何可能含有粉末状物质的小型可携带物品？尤其注意颜色不寻常的。”
段凌霄立刻调取当时的搜查记录和扣押物品清单。清单上除了衣物、钥匙、钱包等普通物品，还有半包纸巾，一盒薄荷糖，以及一小瓶标签写着“复合维生素B”的棕色小药瓶。
“薄荷糖和维生素瓶！”段凌霄和方逸尘几乎同时说道。
薄荷糖已经被赵广志在看守所里吃完了（入所检查时糖果本身无异常）。而那瓶“复合维生素B”，当时打开检查过，是淡黄色的常见小药片，数量不多，也做过初步毒检，未发现常规毒物。
“维生素B片！”方逸尘说，“如果他把处理过的化学混合物，压制成和维生素B片外形、颜色相似的药片呢？混在真的维生素片里！”
“立刻把剩下的药片送来做全面成分分析！还有那个药瓶，每一处都要仔细检查！”段凌霄下令。
药瓶和剩余的三片“维生素”被紧急送到法医实验室。方逸尘在严密防护下，对药片进行溶解和色谱-质谱联用分析。
结果让人背脊发凉。
那根本不是维生素B。其主要成分是一种经过改性的、高能量的糖类化合物基质，其中均匀混合了微量但配比精确的氧化剂和金属盐。更重要的是，药片外层包裹的淡黄色涂层里，含有那种特殊的耐高温食用色素。
“这是什么？”段凌霄看着复杂的分析报告。
“一种……定制化的燃烧增强剂。”方逸尘指着成分表，“单独存在相对稳定，需要特定的触发条件——比如，与另一种酸性物质快速混合，并施加一定的摩擦或压力——才能剧烈反应，产生高温和彩色火焰。如果药片外层还含有色素，火焰可能会呈现特定颜色。”
“触发剂呢？U盘配方里提到了几种酸。”
“触发剂可能被分开存放，或者……”方逸尘目光锐利，“他利用了别的东西。人体本身就有酸性环境。如果他把这种药片藏在口腔某个部位，比如牙齿缝隙特制的微小囊袋里，在需要的时候咬破，让药片内容物与唾液混合……”
“然后在法庭上，咬破它，制造一场‘口吐彩色火焰’的自焚？”段凌霄感到一阵荒谬又恐怖的寒意，“这能做到？”
“理论上，如果药片配方和触发条件设计得足够精巧，可以产生短促但视觉效果强烈的燃烧，足以造成严重口腔烧伤甚至致命。”方逸尘冷静地分析，“这完全符合他追求‘戏剧性’和‘象征性’（‘口述’罪状然后‘净化’？）的偏好。而且，药片混在维生素瓶里，入所检查时很难发现异常，他只需要申请服用‘自己的维生素’，就能拿回药瓶。”
立刻，看守所对赵广志进行了极其严格的口腔检查，甚至使用了内窥镜。果然，在他右侧臼齿一个极其隐蔽的、似乎经过修补的微小凹陷里，发现了一点残留的、与药片外层涂层成分一致的淡黄色物质。
赵广志在入所后，确实申请过服用“维生素”，并得到了批准（在监督下服用）。他完全有机会将特制药片提前放入口中藏匿。
当狱医和内卫人员强制检查他的口腔时，赵广志没有反抗，只是用一种混合了遗憾和嘲讽的眼神看着他们，含糊地说：“啊……被发现了吗？可惜，彩排还没到最后。”
段凌霄隔着玻璃看着他，第一次在这个疯子眼中看到了清晰的失望——不是对被捕的失望，而是对“演出”被提前终止的失望。
“彩排？”段凌霄通过通话器问，“你管谋杀叫彩排？”
赵广志舔了舔被检查过的牙齿，笑了：“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警察先生，你们只是……比较扫兴的观众。”
虽然最重要的“道具”被发现并清除，但为确保万无一失，赵广志被转入高度戒备的单独监室，实行24小时不间断视频监控和物理约束，取消一切可能接触外部物品或进行自我伤害的机会。他的案件审理程序也被加快，将以最严格的安全措施进行。
从看守所出来，天色已近黄昏。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和精神紧绷，让段凌霄感到一阵疲惫。方逸尘走在他旁边，手里捏着那个空空如也的棕色小药瓶，对着夕阳看。
“他失败了。”段凌霄说，不知是陈述还是安慰自己。
“他的‘终章’计划失败了。”方逸尘纠正道，将药瓶收进口袋，“但他的核心目的，某种程度上达到了。”
“什么目的？”
“他成功地让我们，让整个司法系统，围绕他的‘剧本’紧张、忙碌、耗费巨大精力去防范一个他可能根本无法实施的疯狂计划。”方逸尘的声音很平淡，“他将自己置于舞台中央，直到最后一刻。即使被禁锢在单间里，他依然是我们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这本身，或许就是他在现实层面所能追求的、最大程度的‘掌控感’和‘影响力’。”
段凌霄停下脚步，看着方逸尘：“你觉得，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计划可能失败？”
“可能。”方逸尘也停下，“但他享受的是‘编织剧本’和‘观察反应’的过程。成功实施‘终章’是完美结局，被我们识破并阻止，是另一种带有悲剧色彩的结局。无论哪种，他都‘完成’了他的‘作品系列’——以他自己为核心角色的、与整个社会系统对抗的黑色戏剧。”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城市的喧嚣似乎隔了一层。
“很变态的逻辑。”段凌霄总结。
“但逻辑自洽。”方逸尘说，“所以他才危险。也所以，我们必须用绝对牢固的现实——法律、证据、监狱——去终结他所有虚妄的‘演出’。”
段凌霄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走吧，结案报告还有得写。”
两人并肩走向停车场，影子在身后渐渐交融在暮色里。
而在看守所那间无比安静的单独监室内，赵广志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睛，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敲击着，仿佛在无声地打着拍子。
一幕落下，总有下一幕。
即使舞台，只剩下四堵白墙。
（本案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