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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市井烟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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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尼寺的案子结了卷,已是五日之后。
静明住持和三个知情的大尼姑被关进了大理寺狱,等待刑部复核。寺里剩下的小尼姑们暂时由京兆府派人监管,明净也在其中。裴延卿特意叮嘱过,对她关照些——毕竟是她给的钥匙破了案。
这天下值比平日早了些。秋日的太阳斜挂在西市坊墙上,把影子拉得老长。林寒衣抱着验尸箱走出大理寺侧门时,看见裴延卿站在街对面的胡饼摊前,正跟摊主说着什么。
她本想低头绕开,裴延卿却抬眼看了过来,招了招手。
“林仵作。”他等林寒衣走近,“还没用夕食吧?”
“回少卿,还不饿。”
“我饿了。”裴延卿从摊主手里接过两个刚出炉的胡饼,油纸包着,热腾腾的香气直往外冒。他递了一个给林寒衣,“尝尝,这家的饼撒了西域来的茴香籽,京城独一份。”
林寒衣愣了愣。上官给下吏买吃食,这不合规矩。但裴延卿已经转身往西市里走了,她只好捧着饼跟上去。
西市这个时候最热闹。各色铺子都点起了灯笼,卖波斯地毯的胡商在吆喝,绸缎庄的伙计正收幌子,食肆里飘出煮羊汤的膻香。裴延卿穿了一身常服——靛蓝圆领袍,戴幞头,看起来就像个寻常读书人,只是腰杆挺得太直,走路的步子也太稳。
他在一家卖汤饼的铺子前停下,掀帘进去。铺子不大,摆了四五张矮桌,已经坐满了大半。掌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看见裴延卿就笑起来:“裴郎君来了?老位置给您留着呢。”
看来是常客。林寒衣跟着进去,在靠窗的角落坐下。桌上油渍斑斑,但擦得干净。
两碗汤饼很快端上来。宽面片在羊骨熬的汤里浮沉着,撒了葱末和芫荽,还卧了个荷包蛋。裴延卿掰开胡饼,泡进汤里,吃得自然。
林寒衣小口咬着饼。茴香籽在齿间迸开香味,确实特别。
“慈恩寺的案卷,今日递上去了。”裴延卿忽然说,“刑部那边怕是会有话说。”
林寒衣抬眼:“因为……牵扯宫里?”
“嗯。”裴延卿喝了口汤,“静明招了,指使她卖度牒的,是宫里一位姓高的内侍。但没证据,她也不敢指名道姓。这事到最后,恐怕就是寺里这几个人顶罪。”
他说得很平淡,像在说今天的汤咸了还是淡了。林寒衣却听出了别的东西。
“少卿不甘心?”
裴延卿顿了顿,看她一眼:“你倒是敢问。”
林寒衣低下头。她又越矩了。
但裴延卿没生气,反而笑了笑:“不甘心又如何?大理寺少卿,听着风光,其实处处掣肘。上面有刑部压着,旁边有御史台盯着,下面还有京兆府、万年县这些地头蛇。”他夹起一筷子面片,“有时候觉得,还不如这卖汤饼的妇人自在——面揉得好就有人吃,揉不好就关门,简单。”
林寒衣不知该怎么接话。她从没听过当官的这么说话。
邻桌几个脚夫模样的人正在喝酒,声音很大,说的是漕渠上新发现的浮尸——正是林寒衣前几日验过的那具。
“……听说是被大户人家打死的!扔进河里想瞒过去!”
“官府不都说是逃役的民夫吗?”
“嘿,那都是糊弄人的!我表兄在义庄帮忙,亲眼看见那尸体身上,全是旧伤!”
“作孽啊……”
裴延卿也听见了。他放下筷子,低声问:“那具浮尸,你后来还惦记着吗?”
林寒衣点点头:“缺了小指,掌心的茧也怪。还有那些杖伤……太规整了。”
“我让人去查了。”裴延卿说,“京兆府报的是无名尸,按例不深究。但我让手下暗地里问了各坊的保长,有没有失踪的奴仆。”
“有结果吗?”
“暂时没有。”裴延卿看着她,“不过你验的那份真格目,我还留着。等有机会,再查。”
林寒衣心里动了一下。她没想到裴延卿会这么做——留下一份可能永远用不上的验尸记录,只因为觉得“不对”。
汤饼铺子外传来卖饴糖的吆喝声。一个小男孩拉着母亲的手,非要买,母亲拗不过,掏了两文钱。孩子举着糖蹦跳着跑过去,差点撞到端汤的伙计。
裴延卿看着那孩子跑远,忽然问:“林仵作,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林寒衣握筷子的手紧了紧:“家父去年过世了。就我一个。”
“母亲呢?”
“生我时难产,没了。”
裴延卿沉默片刻:“那你怎么学这行的?一般人家,就算世袭仵作,也未必愿意让独子继续做。”
这个问题林寒衣早有准备。她垂下眼,按着父亲生前教的说:“家父说,仵作也是手艺。死人不说话,我们替他们说。这活计总得有人做。”
“你父亲是个明白人。”裴延卿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对了,你今年十七?可曾议亲?”
林寒衣心里一慌,面上强作镇定:“还未。家贫,又做这行……不好说亲。”
这倒是实话。仵作的儿子,哪家姑娘愿意嫁?
裴延卿笑了笑:“倒也是。我像你这么大时,家里也催着定亲。现在好了,入了这行,三天两头见死人,更没人敢嫁了。”
这话说得轻松,林寒衣却听出一丝自嘲。她偷偷抬眼看了看裴延卿。烛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分明,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着,像是总在思考什么难事。
“少卿为何……选择大理寺?”她轻声问。
裴延卿转头看她,似乎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他想了想,说:“我少年时在河东老家,见过一桩冤案。一个佃户被诬偷牛,屈打成招,死在牢里。后来真凶抓到了,但人已经没了。”他顿了顿,“那时候我就想,若是审案的人仔细些,验伤的人明白些,或许就不会冤死。”
汤饼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外头的喧闹声似乎远去了些。
“所以少卿不嫌弃仵作是贱役。”林寒衣说。
“贱役?”裴延卿摇头,“我入大理寺这些年,见过多少案子,都是靠仵作一双眼、一双手,才还了清白。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倒未必有这本事。”
这话说得重了。林寒衣不敢接。
裴延卿大概也意识到失言,转了话题:“你验尸的本事,跟谁学的?除了家传。”
“跟过一位老医官,姓孙,原是太医署的。他教我认骨骼、脏腑。”
“难怪。”裴延卿若有所思,“那日验妙真,你说她肋骨断过——一般仵作只会看皮肉伤,你能看出旧骨伤,不容易。”
被这么直白地夸奖,林寒衣耳根有些热。她低下头喝汤,含糊道:“都是师父教得好。”
两人吃完,裴延卿结了账。走出铺子时,西市的灯笼都亮了,一串串像红色的果子。卖艺的胡人正在空地上跳旋舞,围了一圈人叫好。
“我住崇仁坊,顺路送你一程?”裴延卿问。
“不必了少卿,我住得近。”林寒衣忙说。
裴延卿也没坚持,点点头:“那明日早些来。漕渠浮尸的案子,我打算重启。虽然难查,但总得试试。”
“是。”
裴延卿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了。”
林寒衣站住。
“以后私下里,不必总叫我少卿。”裴延卿笑了笑,“我字元直,你若不嫌弃,可以叫我裴兄。”
林寒衣僵在原地。兄?这……
“怎么,嫌我年纪大?”裴延卿挑眉。他其实不过二十五六,说这话明显是玩笑。
“不敢。”林寒衣忙说,“只是……尊卑有别。”
“尊卑?”裴延卿摇头,“查案的时候,你是仵作我是少卿。下了值,都是吃汤饼的寻常人,有什么尊卑。”他摆摆手,“走了。明日见。”
绯色常服的身影没入人群。
林寒衣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空了的油纸包。茴香籽的香气还留在指尖。
裴兄。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赶紧摇头。不行,这太逾矩了。万一被人听见,要惹麻烦。
可是……
夜风吹过来,带着西市特有的混杂气味:香料、皮革、烤肉的焦香,还有隐隐的马粪味。这就是长安,繁华又粗粝,高贵又卑微。在这里,一个大理寺少卿可以跟仵作坐一张桌子吃汤饼,可以说着“都是寻常人”。
林寒衣慢慢往家走。她住的地方在京兆府后街的一条小巷里,一间租来的小院,独门独户。父亲生前特意选的,为了她身份好遮掩。
推开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风里沙沙响。她打了井水洗漱,脱下外袍时,束胸的布条已经勒得生疼。她解开,长长舒了口气。
铜盆里的水映出模糊的脸。烛光摇曳,水波荡漾,那张脸时而像少年,时而又透出些女子的轮廓。
她伸手搅乱了倒影。
躺在床上时,她想起裴延卿说的那句话:“都是吃汤饼的寻常人。”
寻常人。
她多久没做过寻常人了?从十岁束起胸、压低嗓子的那天起,她就不是了。她是林寒,是仵作的儿子,是贱役,是男人。
可今天,有人对她说,私下里可以叫“兄”。
林寒衣闭上眼。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悠悠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然后是一声猫叫,凄厉的,像婴儿哭。
她忽然想起那具漕渠浮尸。缺了小指的手,掌心奇怪的茧,规整的杖伤。
还有井里的孙姓男人,静明住持最后那个眼神。
这长安城啊,白天是汤饼的香气、胡旋舞的鼓点、买卖人的吆喝。到了夜里,就成了更夫的梆子、野猫的哭叫,还有那些沉在暗处的秘密。
她翻了个身,把薄被拉高些。
明天还要早起。裴少卿——不,裴兄——说要重启漕渠浮尸的案子。
得好好验。得对得起那声“兄”。
窗外的梆子声远了。林寒衣渐渐睡去,梦里还是那碗热腾腾的汤饼,宽面片在羊汤里浮沉,像一艘艘小船。
她坐在船里,有人在对岸招手。
看不清脸,只听见声音说:“林仵作,这边。”
她划过去,水波荡漾。